《四十年沉淀》白羽叶

30、工商局长

　　悼会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每一片雪花都是天空的哭泣。殡仪馆里人满为患，和在医院时候一样，不得不动用了警察才能维持正常的秩序。然而，依然不能解决问题。善良的人们自发的组织起来，越聚越多，构成了一支庞大的送葬队伍，把上城市和枣树林都连接起来了。他一定是要回去的，回到父母的身边，回到他的故土。他是那么热爱它，为它倾尽所有，这么匆匆的就要去亲近它了。那方土地或许因为他洁净的缘故，下的雪比市区大，等这一条送葬的长龙到达时，都已经一寸厚了，雪土掩冰人，这也是老天对他别样的厚爱吧。
　　人们都在奇怪了，这么长的送葬队伍，却没有李墨兰。连□□都来了，这个与他有着特殊渊源的人物怎么就不肯来呢？她一定是听到群众的骂声了。很多人把方玉青的离去归咎于这一次下放。如果不是因为挖山挑泥，他的身体也不会消耗这么快。还有人说，是因为李天然的磷肥厂荼毒了这一方土地，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无形的透支了他的身体，愤恨的矛头都指向李墨兰。她何尝不是这样深深的自责呢?她比谁都恨自己。一个人恨自己恨到一定的程度，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它比任何一条路都更能随心所愿。她几乎要笑着奔赴了。爱都已经消失了，灵魂都被掏空了，她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她对家乡的冷水湖心仪已久了，只等到方玉青耗尽最后的一丝热情，她的脚步就会跟上去。多好啊，离他的墓地仅有两里远，只隔着一片小树林，他的灵魂动一动，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墓地开一朵花，冷水湖就波光粼粼，两相辉映。这是她对他最后的诉求。
　　早在方玉青住院期间，李墨兰就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她把自己的财产都上交了，其中包括肖志国送的那套别墅和自己多年的收藏。她洗尽铅华，只穿了一件半旧的呢大衣，怕飘起来，在腰上绑了一块石头。就在方玉青雪土掩身时，她也在同一时间把自己沉到湖底了。谁都没有发现她。
　　沈玉红的状态异常，在以后很久的时间里，她都不能面对这一残酷的事实，到处寻找他的身影。她有时候站在茂园市场的东门口，看着人们进进出出，还以为他和从前一样，挤挤挨挨的走过，往工商局的街上走去。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眼神专注，神情冷漠。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了，眼里看到的一切，都与他相关。她看到一部天籁轿车停在路旁，记得那是他的座驾，候在一边等着他出现，直到人家把车开走了，还在后面追。一片竹林，一幅书法作品，一盆名贵的金边兰，都与他相关。橱窗里的白衬衣，一条金利来领带，都与他相关；她找累了，走饿了，靠在酒店的门口，看到有穿蓝色制服的人从里面出来，就上前问：请问你是工商局的人吗？人家说是，那你认识方玉青吗？人家反问，你认识他吗?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这句话戳痛她了，眼泪滚滚而下，无力的靠在墙上，手写他的名字。她都不敢往政法街那条路上走，一走上去，就两腿发软。那是一条被禁的路，她从此再也不敢涉足半步。远远的看一眼，心里就难受至极。
　　还在他病重的时候，她就想，如果手术失败了，把他变成了失语失亿和失明的人，哪怕是这样，她多么希望他还在，至少，还能看到他。她的余生，还有幸得以照顾他一辈子。命运多么残酷啊，连这一点稀薄的愿望都给碾碎了，留下她这个断肠的人独活。
　　她在上城市流连的疲累了，就往外地去了，没有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有一次来到长江边，看着滚滚的江水，把心里的郁闷倾吐出来。
　　卿何薄命陨华年
　　玉骨仙身渡梅泉
　　残秋凤蝶栖风雨
　　白鸟衔来桂花泥
　　净土掩得忠魂远
　　飘飘洒洒白云山
　　质本洁来复洁归
　　归去星月与同辉
　　此君原是天上人
　　人间匆匆来又回
　　欲觅仙踪无处觅
　　梅花园里偷涕泣
　　妾生修梅只为君
　　天下高洁仅一人
　　松兰梅竹妒其品
　　风涛明月知其性
　　兰心蕙质清雅士
　　哪堪误却至凡尘
　　红尘富贵君不爱
　　才高德重苦修身
　　孤傲绝世鄙俗情
　　笑迎霜雪归姑里
　　卿若绝世亲何问
　　万里长江万里恨
　　抛珠滚玉长江水
　　昼夜不息恣奔腾
　　伯牙不遇钟子期
　　汉阳空留古琴台
　　风华名士无因见
　　苦问清风与明月
　　她在江滩上徘徊了很久，哭累了就坐在公园的长蹬上歇息，精神好一点又哭，自此她的眼泪枯竭，目光如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在外地游历了一大圈，回来时慢慢从迷离状态下苏醒了，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后半辈子，她要靠怀念和回忆打发余生，这本来也是她生命的全部构成。上半生等他，下半生怀念他，除此之外，生命一切清零。
　　她的店面早就关闭了，早在她住院的时候，全市的人都知道他病了，只有她被严防死守，不走漏一点消息。那时候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到不幸的频频叩问，没过多久就被无情的验证了。她根本不能做事了，做什么都出错，魂不守舍，忘东忘西。她把布料和成品衣服都分发给她的员工们，靠着一点不多的积蓄维持简单的生活。
　　他还活着时候，给她送过一包东西，有一只心形的散发着异香的香樟木，和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小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在她们家里玩，被蛇咬了，手上包着纱布。那一次遭蛇咬，是妈妈用红果水治好的，她还在一边哭鼻子；另一张是他三十多岁的照片，英俊潇洒，气质逼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表情，身边还有个外国小朋友。那是他在革命的圣地朝圣的时候拍下的。还有就是他写给她的诗和一大卷书法作品。
　　她靠着这些过日子，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见字如人，他又活在她的身边了。
　　以后每一年的生日，她会收到一大捧鲜花和一只蛋糕，来人说上一句，这是方局长送给你的，就走了。平安夜，她收到一箱苹果和几张货卡，来人会说，这是方局长送给你的。
　　书法协会里定期给她寄来一笔款子，三千两千不等。他们说，这是方局长给你留下的，他早就说过，要为她出卖这些作品。拍卖所得的钱，给她养老。谁都知道，方局长没有多少积蓄，他能给她的，也就这些了。
　　他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他还以活着的状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直到终老。
　　她抱着那块心形的香樟木入睡，才能睡得安稳，那是他把自己的心留在她的身边了。
　　十年以后，她才能到他的墓地去看他，之前根本去不成，走到半路就回转，两腿发软，浑身打着哆嗦。被人误以为是羊癫疯的病人，被人打120好几回。过去了十年，她才真正的振作起来，写了一片怀念的悼文，在他的墓地里读给他听。
　　你是一位工商局长
　　穿一身海蓝色的衣裳
　　深深的眉宇，眼梢上扬
　　音容令人往频回望
　　你那不一般的神韵
　　着一身海蓝色的衣裳
　　庄严中更显得气质逼人
　　英姿飒爽
　　常常屹立风中遥望夕阳
　　周身披一层金色的霞光
　　山河日月的气度
　　松兰梅竹的品性
　　涵盖了你的生命
　　那生命已不是生命
　　它是一种美的象征
　　一种名族的精魂
　　一种流载千古的传承
　　传承着
　　你依凭牛的属性
　　诠释牛的精神
　　拒不撕腥啖膻
　　善以草料为食
　　一遍一遍的反刍
　　咀嚼大地的恩情
　　噙着泪
　　看坡前羊儿跪乳
　　忍着痛
　　任乌鸦落脊反哺
　　牛 默默的
　　以它惯有的方式
　　向世人
　　表达自己
　　誓捧一颗赤胆丹心
　　仅仅奉献甘甜的乳汁
　　还有这一身光滑的皮毛
　　仅仅奉献光华的皮毛
　　还有这一身肥美的犍肉
　　仅仅奉献肥美的犍肉
　　还有这通身的蛮力
　　牛 反复斟酌 把握青春
　　周密安排自己
　　于是 它温顺的俯首
　　坚韧的承受
　　引颈套就一副犁铧
　　终日劳作于田间地头
　　间或嗅一嗅新翻的泥土
　　耳听得农人不断的鞭抽
　　你是工商局长
　　但不是高位者
　　从不以权谋弄人
　　即是孺子牛
　　又是仁义道德的谦谦君子
　　心心念念
　　牵系广众的人群
　　切切怀怀
　　关注百姓的生活
　　三聚氰胺的奶粉
　　福尔马林的毒血旺
　　硫磺烟熏的生姜
　　苏丹红的麻辣酱
　　我们的生活
　　怎么会这样
　　令你寝食难安
　　昼思夜想
　　原来，你和我一样
　　胸腔里有血
　　心口上有伤
　　你的血
　　是热情激荡的血
　　你的伤
　　是心底淤积的伤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
　　制假造假泛滥成灾
　　你不能袖手旁观
　　食品安全此消彼长
　　你日行千里
　　昼夜奔忙
　　足迹遍布街衢巷陌
　　旷野村庄
　　调查案子
　　整顿市场
　　打击犯罪
　　惩治奸商
　　令那些不法分子惊惊颤颤
　　闻风丧胆
　　令多少同仁恪尽职守
　　敬业爱岗
　　你的名字
　　如雷贯耳
　　浸透慢慢长夜
　　你的风骨
　　影照一方
　　洒落遍地阳光
　　你有一双显微镜的眼
　　能穿透经济动脉的癌细胞
　　你有一双测量仪的足
　　能丈量市场秩序的规矩方圆
　　你是和平年代的卫国战士
　　你是人民生活的幸福使者
　　因为有你
　　摇篮的婴儿酣然入睡
　　不再害怕三聚氰胺
　　因为有你
　　田野的稼人起早归晚
　　放心播种
　　喜迎丰年
　　你用医者之手
　　一针针缝合生活的创口
　　你用仁者之爱
　　感化结垢的心灵奉公守法
　　你竭尽女娲补天之术
　　要将生活的天洞一一的填平
　　要让青山绿水
　　山林更绿，天空更蓝
　　靑河之水清澈甘甜
　　你生于枣林之乡
　　背靠冷湖之侧
　　时代的洪流与历史的沧桑
　　造就了你的人格
　　坚定了你的信仰
　　你视名利如粪土
　　携民生以小康
　　哪管什么权倾一时的辉煌
　　早已厌倦
　　那争名逐利的风气
　　蝇营狗苟的勾当
　　你是一眼清水
　　激活满池鱼秧
　　多少人以你为镜
　　照见自己的秽影
　　重拾迷失的方向
　　只恨那些冷漠的人场
　　淹没了你的才华
　　打压了你的温良
　　而你
　　身在其中
　　可否
　　身有完肤，体无创伤
　　可恨那些龌龊的勾当
　　是否伤及纯良
　　假如你是清风
　　何必靠近浊浪
　　亲如手足的我
　　情愿你不是工商局长
　　爱你至深的我
　　愿你归隐林下
　　采菊斜阳
　　你的案头
　　堆文如山
　　你的室内
　　人往如潮
　　这里刚刚批好了文件
　　那是却才送走了来访
　　接着再去赶一个会场
　　应酬不完的上级检查
　　接待不尽的各路人马
　　官僚与腐败
　　虚假与浮夸
　　官场的积弊
　　久治难下
　　深陷其中的你
　　每每星月奔走
　　夜半归家
　　生活的蚕食
　　正一圈圈聚拢
　　一点点放大
　　人生的剥离
　　正一重重吞袭
　　一层层碾压
　　负重前行的你
　　还能坚持多久
　　还有多少挣扎
　　情同手足的我
　　该如何拯救你
　　我的工商局长
　　你本清雅之士
　　风涛明月之人
　　一手隽永的书法
　　满腹锦绣文章
　　你纵有纳兰容若之才情
　　怎奈这奔奔碌碌之世界
　　你纵有高山流水之雅趣
　　也难求伯牙子期之谊长
　　你本真里的诗情画意
　　还将埋没多久
　　你期寄中的书画文章
　　怎肯付之东流
　　你放逐自己
　　投入滚滚的生活洪流
　　你找回自己
　　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这样被人呼啸着而来
　　簇拥着而去
　　繁华热闹的背后
　　充斥着功利的气息
　　世人追捧权力
　　趋之若鹜
　　你裹挟其中
　　挣脱无计
　　不知道怎样救赎自己
　　难道这就是宿命吗？
　　这就是你的宿命啊
　　你关心别人
　　要比关心自己多一点
　　你怜恤别人
　　要比怜恤自己多一点
　　你撒播爱心
　　能让冻结的心灵复苏
　　你给予温暖
　　能让北极的冰山融化
　　你往街头行走
　　搀扶摔倒的老人
　　你在夜半归家
　　先给母亲洗脚
　　你总是在病人的床前嘘寒问暖
　　你常常走乡入户
　　怜弱济贫
　　你那不懈的脚步
　　究竟能走多远
　　你那单薄的身体
　　能够承载几多
　　你已经很累了
　　本该小憩片刻
　　你何必苦苦折磨
　　与命运交错
　　小时候
　　我们兄妹几个
　　结伴偷桃
　　你不去
　　你说你是团员
　　长大了
　　亲戚们找你办事
　　你不办
　　你说你是党员
　　然而
　　当每一个相识或不相识
　　打你身边走过的人
　　你总是习惯性的问问
　　人家需要什么
　　上中学
　　你节省粮票送给同学
　　自己饿的饥肠辘辘
　　还要强装富裕
　　让人受之无愧
　　即便生了冻疮
　　也要送出棉衣和棉鞋
　　你从点滴做起
　　关心周围的人事
　　你以善良为本
　　保持做人的质量
　　那是一种怎样的坚守
　　那是一种怎样的执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年年岁岁如此
　　星光日月穿梭
　　你把自己当成了烛火
　　星星点点的燃烧
　　一豆一豆的闪烁
　　这世上似你这样能有几人
　　你何必一意坚守
　　自相苦厄
　　哦，假如你问我
　　还有什么宗教的力量
　　能让我的灵魂纯净如洗
　　那就是你
　　只要有你在
　　世界就太美好
　　只要有你在
　　我还害怕什么
　　你洁白无瑕的品质
　　是我生命的寄托
　　你听见么
　　你听见么
　　我声嘶力竭的呼喊
　　我如怨如泣的诉说
　　你悄然离去
　　留给我无尽的黑暗
　　那晴空的一声霹雳啊
　　生生将我撕碎
　　那久徊不去的阴云啊
　　已将我深深的淹没
　　哪知你这一去
　　此恨翻江倒海
　　哪知你这一去
　　竟是世界末日
　　还有什么比你的离去
　　更让人肝肠寸断
　　世界陷落几座城池
　　哪堪失却你
　　世界湮灭成灰
　　哪堪骤殇你
　　早知道命运这样无情
　　我愿祈求上苍
　　给我一双起死回生的眼睛
　　我要看着你
　　从深夜到黎明
　　从日出到黄昏
　　早知命运这样无情
　　我定然祈求上苍
　　施显魔咒
　　让死亡之神放开手
　　让黄河之水倒着流
　　假如命运不是这样无情
　　你有多少爱
　　要将它遍洒人间
　　你有多少情
　　要与天地永恒
　　永远无法忘怀
　　那令人心碎的日子
　　我去病房里看你
　　那时的你
　　已经全身浮肿虚弱无力
　　左边的身体不能动弹
　　握杯的右手摇晃不已
　　我竟然不能看你
　　只在一旁呆立
　　你拖着病弱的身体
　　艰难的呼吸
　　似乎对我说
　　又像对自己
　　工……商……局
　　在哪儿……呢
　　人……民……路
　　政法……街
　　不对……
　　建设路
　　远远说
　　爸爸
　　你就不要再想了
　　工商局不是你的
　　我背过身去
　　偷偷哭泣
　　身后传来你断断续续的话语
　　你说
　　你放心吧
　　我会好的
　　为了这一句
　　我已等待了半个世纪
　　一个世纪之久
　　你决绝而去
　　多少人不能自制
　　要向天公质疑
　　天公垂怜
　　纷纷落下泪滴
　　巧令天地换颜
　　为其妆裹茔地
　　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啊
　　为你绵延不绝
　　万千白花均是君
　　一抔净土掩忠魂
　　思君常望白云飞
　　思君常望木叶坠
　　思君常望梅花雪
　　思君常望东逝水
　　思君常望映泉月
　　思君常望白玉杯
　　清魂一缕晨晓雾
　　萦萦绕绕无绝期
　　后来，她的这首怀念的悼词被邹五湖谱成曲目，经久不息的传唱着，他的名字永远驻扎在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