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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车窗外的身影 ...

  •   傍晚时分,茂园市场依然十分喧闹。靠近后面的那一排平房,庭院宽阔,风格古朴,周围一片绿树环绕。它被几幢高楼大厦遮蔽着,显得格外幽静。
      这是方玉青父亲的房子,方震从部队上转业回来,分配在政府部门工作,地方上鉴于他的光辉业绩,特意配置了这套房,以示对革命前辈的无限尊崇。本来,房子的产权是归属在他本人名下的,方震坚决不接受,只保留了居住权。它在刚建造时还处在市区的边沿,后来,城市建设迅速发展,将它们包围在闹市中心,与茂园市场南北对应,和工商局居住楼前门后院仅隔着一道月洞门,算是划开了彼此的区域,热闹僻静各占一方各安一隅。
      为了方便照顾父母,早在父亲健在时,方玉青夫妇就从门面楼上搬过来了,住着左右两间大小不同的房屋。左边的那间紧邻着父亲的书房,门窗朝向后面的院落。每天清晨,一打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满院应时的景物和一掠而过的飞鸟,一丝凉润润的空气直入心脾,他站立片刻,安享于一时的宁静,这是他一天里最惬意的良辰。
      文馨的卧室居于右边,中间隔着一道过堂和入院的青石台阶。这间房子独辟蹊径,靠窗的一面打开了一侧向阳的外墙,常春藤的绿柱子从墙角边一直蔓延到屋檐,再往下垂落三两米,依依摇曳在窗前,形成了一副天然的挂帘儿。
      文馨喜欢时下流行的居家环境,每当她走进这一宅深院,情绪上不免有些倦怠。仿佛走向了一个过去的时代,越往里面越是深不可测,与现代的社会格格不入。恰恰她又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容不得自己有一点落人于后的消极倾向,每每情志不爽。同楼上下的局长夫人们有的在几年前都搬到湖光别墅去了,她还在这里烟熏火燎,把白皙的手指头弄了好几个血泡,眼看着就要磨破皮了。这会儿,也不知是在生气呢,还是受了寒冷,圆圆的脸盘红通通的。
      方玉青回来时,她正在院子里码劈柴,用力的幅度略带几分夸张。
      文馨,有什么想法不要闷在心里,更不要对着木头说话。
      身后传来的低沉的声音让她有了个发泄的出口,文馨回过身来,亮开了平时少有的嗓门儿。
      方玉青,你要怎么着我不管,但是有一点,如果老妈经不起颠簸,在路上出了状况,姑妈家里责问起来,你可要多担待。
      她动作麻利的将劈柴码好,拍拍手上的木渣儿,转身走到洗浴房里。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神情沮丧,灰头土脸,哪里是叱咤职场干练洒脱的工商干部啊,分明是个乡下的烧饭婆子。忍不住鼻子一酸,流下几滴眼泪,自怨自艾的低泣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文馨,眼下不是哭的时候,该准备的都要准备,稍微迟疑,就可能误事儿。
      他把院子清理干净,脱下了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走到母亲的房间里静静的守候着。
      文馨系上围裙,在院子里燃起一盆火,将新烧的明炭添至床前的暖手炉里,凄楚的说道:妈,是媳妇不好,让你老人家受苦了,都是你那无能的儿子……看到老人满脸是泪,上下嘴唇直打哆嗦,也就没敢往下说了。环顾四周,拣紧要的东西收拾起来,亲朋故旧即时通知下去。
      到了翌日,大雪覆盖,环卫工人开始在主干道上铲雪。乡下的路径狭窄的地方无人经过,已经没及小腿深了。方玉青庆幸自己动作迅速,行为果断,思想上没有瞻前顾后,才有了这次大雪天回老家为母亲治丧的壮举。
      他们此行非常简单,只带了两部轿车,他和司机一辆,文馨和母亲一辆,随行人员只有一两个。
      一路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老家的石子路崎岖不平,不得不谨慎慢行,比平时多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家里。
      母亲的反应没有像他想像的那么凄苦,她反而有一种回归故里的安然和恬淡,是一种叶落归根的大悟和大安。这让他的愧疚多少减轻一些,不像文馨那么羞于见人,给前来看望的旧邻们开门都低着个头,仿佛犯了天大的罪过。
      老妈到死都不会原谅我的,老人家了都了了,还把她弄到这破败不堪的地方。她一生孤苦也就算了,怎么到头来还要这么对待她,跟打发什么似的……文馨声音哽咽,一字一泪的向着乡亲们痛诉方玉青的千般不是。
      左邻右舍唏嘘不已。
      老家的房子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了,一眼看去还是个房子,实际住不成人。房顶上的椽子已经朽坏了,禁不起一夜的风雪,稍微一动,就坍塌一块。油毛毡豁开了一个个洞口,黑漆漆的滴溜下来,随着寒风起劲的摆动。一大堆白雪里夹着瓦片从头顶上沉重的砸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脸上尽是白绒绒的冰凌;有时也会有碎瓦和枯枝蹭着皮肤,磨红了一小片儿,幸好没有流出血来。乡亲们都过来帮忙,洒扫的撒扫,送东西的送东西,忙不住手。他们纷纷拿出雨布旧棉絮什么的,将能堵的地方都堵住,以免有土块碎叶和蛛网什么的飞下来扎眼睛;以及所有急迫需要的东西。一时间,屋里屋外都堆满了。冷不防的,间或会有一只老鼠从洞子里探出头,被猫儿发现了一爪子按住,抓扯过来撕咬,发出吱吱的痛苦的叫声。除此之外,屋子里面一片沉寂,老人家微微的闭着双眼,呼吸有一阵没一阵的,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们默默的静守了一夜。
      一大早,待乡亲们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司机和小周,文馨终于忍不住,对玉青好一顿数落。
      我只知道,远古时代,先秦之后,秦始皇死的时候秘不发丧;那是因为宦官赵高作乱,李斯为了自身的利益,两个人私下密谋,改写皇帝诏书,才导致秦朝历史上的天下大乱。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局长的母亲死了,还要对外保密,拒不透露消息,弄得这么仓促潦草,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先不说古训上百善孝为先,就是我们的党章上,也没说局长的老妈死不得,死了就得偷偷摸摸,悄无声息的把她从城里拉回乡下,违背老人的遗愿孤孤单单的出殡。这不是违背人伦吗?我们在城里办一回白事怎么了?犯了哪条哪款,和我党的基本宗旨不向背离啊。
      看了看老人,似乎没有动静,就又接着说:别人不说,那肖志国给他老妈买块墓地,就耗资十几万,棺材也是檀木的,价值不菲。我们就是公开治丧,请一班人热闹一下,不过是成全老人家的遗愿,又有啥不妥的……
      说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老人的寿物,孤零简陋,看着心酸。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玉青把凳子从母亲的身边移了移,目光转向外面的原野,接着,起身走了出去。
      我来了
      亲亲的故乡,
      我来了
      亲爱的故乡
      你是我的母亲
      像母亲一样爱护我
      像母亲一样
      教我做人
      给我厚厚的胸怀
      啊,故乡
      是你——
      给我温润的泥土
      和芬芳蔓蔓的鲜花绿草
      我沿着你的土路行走
      回来时满身风露
      盖上你的雪被
      我心洁白如初
      饮尽你的甘雨
      我性坚韧不拔
      淌过你的河流
      我心细如潺涓
      沐浴你的阳光
      我心不染阴霾
      啊故乡
      我亲亲的家园
      只要你还爱我
      你还在爱我吗
      我还深深的爱着你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在弓着身子铲雪;或许是在掘泥巴,一边挖,一边唱着儿时的歌谣:亲亲故乡。这声音如此亲切,具有夺人心魄的穿透力,在这冰天雪地的旷野里嘹亮的响起来,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暖透了。
      老五哥,枣树林村庄的邹五湖,多才多艺的民间音乐家,一起穿开裆裤长大,又一起上到高中毕业的儿时小伙伴,好多年杳无音讯了。怎么?这会儿从雪地里冒了出来。
      方玉青心里一激动,不由自主的迈开双腿,巴不得三两步就能跨过去。走了一程,情况有些异样,他发现脚下的深雪,一踩一个窟窿,差不多要把他埋下去;前脚刚刚拔出来,后脚又叽咕叽咕的陷下去。不短的一截子路,他一步一个坑,走的好生费力啊。
      对面的人笑望着,即不提醒他走的是一条深沟,又不指明上面的直路。田野里阡陌纵横,哪一条路宽,哪一条路窄,他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唉,玉青啊!这个童年的伙伴,已经多久没有回来过了,还能认识当初的路径么?
      方局长,你是贵人,当心脚下的暗流,濡脏了这一身官服。难不成,你也想效法古人,给自己修一座衣冠冢,连同你老的真身,在千年之后,受到万人景仰。
      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方玉青无地自容,半天回不过神儿来。邹五湖上前几步,一手抚在他的肩上,亲热的撸了两下,笑呵呵的说:嗨,跟你开个玩笑,咋就窘成这样,还跟小时候一样,经不起几句重话,听一点不是,就拼命的掰过来。你现在当局长,每天都有人盯着你,议论你,难道都能一一的掰过来不成。
      兼听则明,只要说的是对的,我尽量掰过来。
      你呀!老五一把拽着他的衣袖,将泥巴都带在了他身上,也没觉不好意思,只是喃喃的说:多闻闻泥土的气息吧,它让你想得起来自己还是土地的儿子,是从这片黑土地里走出去的。
      他们俩都若有所思的把对方看了一眼,沉默了三五分钟。
      走,看看去,我可是收获不小。
      邹五湖打破沉默,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将他带到了一个土坑前,下面是一眼浑水,养了十几条鲫鱼。
      我说呢,以为你在做什么,远远的看着,以为在铲雪开路;可进村的大路在北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原来是在抓鱼。
      我听说方老妈回来了,我立马开始挖沟凿坑儿了,引得鱼儿往下游。冬天里鱼虽多,但都扎进泥巴里了,非得下到底下去摸,才能抓住几条大的。
      难为你这么细心,还记得母亲的喜好,只是……她老人家已经无福消受了。
      你不要伤心劳神,她这是苦尽甘来,换一种方式享福去的。听说她对自己的归期充满了神秘的向往,还要求隆重出行。在她老人家心里,这是要和你父亲久别重逢,到一个逍遥的世界灵魂相守。
      说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东方的柏林,那里长眠着老方震不朽的英魂。时至今日,他昔日的那些老战友和左邻右舍的百姓们,只要认识他,和他打过一两次交道的人,都会定期不定期的前来看望他,给那片柏林灌溉修枝和除草。值此寒冬,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那苍翠的林木,依然静静的矗立着,锥形的树干上挂满银针,即晶莹剔透又庄重肃穆;精诚卫士一样经年固守着这方田园,仿佛在为不朽的英灵站岗。
      话题又回到孩提的时候,他们俩儿一下子童心大发,双手插进深雪里,垒起两个大的圆球,一脚踢飞开来,撞击在路边的树上,琼枝乱颤。
      哎,如果岁月可以回转,河水能够倒流,我们当年的三剑客,应该站在同一条道上,并肩齐步走天涯,想不到现在……落差这么大。
      邹五湖有感于目下的处境,想起了孩提时候的情谊,忍不住的叹了一声。那时候,他们传看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枪手,给他们的友谊定义为三剑客,包含着学生时代的一腔热血和不谙世事的豪情壮志。
      还有一个剑客,你怎么忘了,她是高二的那年加入我们的。
      ……哦……她嘛——我是要准备把她忘记的,可现实不容我忘。我听说,她现在不是剑客,是政客了。
      看着眼前的邹五湖神情迷茫,样子似梦非梦,和刚才的他判若两人。方玉青想:难怪他孑然一身,这个岁数了还没婚娶,原来,还在记挂着那个人。看来,当初的谣传竟然都是真的——他暗恋着她,许多年默默的等待,到头来一切成空,他也就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了。唉这个神秘的人物,这么多年了,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她是多么纯洁的一支百合花呀,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一朵罂粟呢,女人的弹跳能力究竟有多强,她竟然能够站在生命的起点,同时跨越长江黄河两条天堑。
      邹五湖自言自语的说着话,似乎有点怨恨又有无限深情在心里弥漫开来;爱恨交织在一起,把那本来阴郁的神色变得阴沉沉的。
      女人是猫,长有离身骨,具有极大的伸缩性,猫儿拉长了身体可以一下子从地上跃到房顶,同时抓住飞鸟和老鼠两种类别不同的生物;当它卷缩着身体,就是一个虫卵,一节一节的蠕动。当你怀疑它能够存活多久时,它已经破茧而出,从丑陋的虫卵转化成色彩斑斓的大花蛾子了,翩翩起舞在芳草萋萋的花木丛中。
      我也听说,猫有九条命,它有极强的生命力和自愈能力,善于掌握平衡术,就算从高处掉下来,也能安全着地,不受一点皮外伤。
      你补充的很对,所以我说,她有超乎寻常的能力。
      女人是猫,那……男人是什么?
      男人是无脊椎动物,一见到像猫的女人,就瘫软得走不动路,腰杆子挺不起来,抬不动脑袋。他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猫抓在手里,品评揉弄得啪啪作响。而可悲的是,他处在这种境遇之中还浑然不觉,依然沉浸在这个残酷的游戏中不能自拔,如醉如痴,心悦诚服的拜倒在它那细细的钩爪下,脸上和心上都留有一道被抓的痕迹。直到快要死了,在生命终结的一刹那,他的灵魂才会苏醒过来——哦,原来这一生,是碰上了一只猫,怪不得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君不见,猫在抓住老鼠的时候,并不忙着吃,它会松开来一小会儿,再抓,反复三两回,才慢慢的咀嚼,这个抓放的过程真是耐人寻味啊。
      我从来没有听你这么说话的。听这口气,应该是话有所指吧,说的是——肖志国……和……她吗?社会上是有些传闻——那是社会上;作为同窗,你是怎么看待当初的剑客之一——肖志国和……她的?你怎么如此否定我们当初的结盟,这其中……发生过什么吗?
      是的,正在发生中……我这个剑客……已经……拔剑出鞘了。
      我……邹五湖走近一步,冷不妨的,突然间,把一只大手拍在他肩上,重重的压了一下。
      方玉青吓了一跳。
      能不能……站在你身后,代表人民群众,顺带捎上一把?
      方玉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怀疑的不认识似的看定他,足足有三分钟。
      正像人们所传说的那样,他是个神秘的人物……
      他身材魁梧,五官端正,眉毛和眼神给人一种威严和冷峻的印象,但常常又显得傲慢和冷酷无情。但他在沉思的时候又显得很忧伤,好像一个情感重创者一直没有恢复好的样子。理解他的人当然理解他——不了解他的人就说他是一个怪人,总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也可能曲高和寡吧。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洒脱,其实细心观察,却发现他成熟内敛,似乎眼下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意料之中。
      他见方玉青还在狐疑,就又说道: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不要多问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说着话,不觉已经半晌,太阳从山尖上露出来,又钻进云层里,时隐时现,给人阴晴不定的感觉。他们惦记着屋里的老人,带着各自还没说完的话和还没解开的疑团,急急的往回走,已走到离柏树林只有二三十米距离。
      爸爸在那里等候着,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头了……
      方玉青如梦如幻,看着父亲的坟莹,低头默默的喃喃自语着。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邹五湖手里的鲫鱼还很鲜活,在木桶子里乱跳着,跟着一起跳跃的还有树枝上的两只喜鹊。它们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飞来有几时了,啄食梅树上的雪凌,露出光秃秃的几根树枝儿。
      不好,方大妈的寿限到了,我们快回去。
      进了屋子,老人竟然好人一样半卧着侧靠在床上,脸上的表情安静而祥和 ,咽得下水,还能说上一句连贯的话。
      方玉青疑惑的看他一眼。
      邹五湖微微点头,肯定的说:
      她这是回光返照。
      你也真是,说了几句,就受不了,走出去这么久,要是送不了老妈的终,回头不要悔青肠子。
      文馨见玉青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也不好过多责备,只是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玉青没说话,又挨近床边坐着,紧紧抓住母亲的手 ,生怕一丢就再也抓不住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听得见针尖儿扎进粗布的声音,几个上了岁数的人在赶制手里的寿衣,这是方奶奶临时要求的。誰都没有料到,她放着大红大绿不穿,竟然要穿那种失传了的□□印花布衫。这可难坏了能干的文馨,她找来年长的村邻,将这个急难交给了她们。
      邻家的周奶奶压箱底的还有块步料,说是保存了几十年,留待走的时候作装裹,既然方奶奶喜欢,就拿过来了。
      周奶奶看那就要完工的衣服,斜大襟,盘扣,宽阔的下摆开了三寸的叉,陈旧,古朴,素洁。满意的点了点头。
      嗯,是的,就是这个样式儿,她穿上好看。想起了一些往事,幽幽的说。
      她那年来到老方家,穿的就是这身衣服,走的时候还穿它,真是苦了她了。
      屋子的人默默无语。
      方妈妈,起来走走吧,田埂上去转一转,枣树底下晒晒太阳。你老最喜欢把活鲫鱼架在火盆上,烤熟了给我们几个小娃子吃。方妈妈,你看,我也抓了几条,烤来给你老人家吃。
      床上的人经这一喊,醒悟了似的睁开眼睛,费力的看了看,摆一摆手,又无力的垂下来。
      是五娃子吗?还是这么调皮。那两个呢?怎么不来看我?
      妈,远远正在往回赶,你孙子昨天就动身了,坐了一夜的车,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老人摇了摇头,抬眼又看了一遍,失望的叹了口气。
      兰兰呢?志国呢?咋不来看我?小时候,不是天天都来看我的吗?看我灶台上的锅巴红薯啥的烧熟了没有?
      方妈妈,肖志国和李兰惠两个人这会儿正忙呢,忙着当大官,把你老给忘了。本来,我们是一个道上走来着,走着走着,就散开了。他们走的康庄大路,我和国庆走的羊肠小路,几个人也就凑不到一块了。不过你放心,那两个人,是吃着你老的锅巴红薯长大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想起这个味道来,冲着你老回来的。
      只怕是太晚了……太晚了
      老人失望的看着周围,两眼空洞无神。突然,她那灰暗的双手在周边摸索着,仿佛要找回一双牵丟了手,来回几下,没找着,无力的呼唤着,小红……小红……
      气如游丝 好像连不上来了,屋子的人大气不敢出,以为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小红呢?小红在哪儿?国庆儿,快去把她叫来,有几句要紧话……说到这里,老人竟然哽住了,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下不去,忙坏了一屋子的人。
      好半天,老人却又回过神来了,几个人拍背喂水,费力的将她放平下来。目光搜寻方玉青时,他竟然还愣在那里,神情恍惚,似梦非梦的呓语道:玉红啊!哦,她不是我们家人,不是的。
      人们都莫名其妙,也没问一下什么,就又收转目光回到老人的身上。只有文馨带着满腹的惊讶和狐疑,从两个人的肩缝儿里斜刺刺的瞟过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四十年啊!整整四十年,那些前尘旧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怎么到了今时许,还会从地底里冒出来。像是下了一阵石雨,重重的投进死水湖里,泛起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应该不是自己,好像是母亲。传说中,人的心灵会被分成若干个小瓣,这些小瓣分别记挂着几个人,她在临走的时候,要将自己散落的心瓣完整的收回来一一带走。之所以,母亲看起来已经气如游丝,却还要在人间悠悠荡荡来来回回好长的时辰。
      明明都已经气息全无了,却又深深的出来一口,嘴巴一张一翕的,想说却又无能为力。
      老人从记忆的储备库里拼命地寻找,想要找回一些丢失了的东西,她那空洞的眼神时而迷离,时而飘忽,似睁非睁,似闭非闭,苦思苦想的神情让人不忍直视。
      她看看国庆,摇了摇头,我不止你一个,应该还有一个孩子,怎么就丢失了……
      方奶奶,你放心,沈家的玉红,自然有人会寻得到她,来成全你的这片心。你在这边走走停停,只怕那边的老方等得过久,见到面了寻你呕气。
      周奶奶最了解她的心思,简单几句,就说中老人的心怀,只见她微微的耷下眼皮,两只手松散开来,阖然辞世。只是嘴巴还张着,好像还有话说。
      周奶奶替她把嘴巴合上,颤颤的说道:你放心去吧,回头吩咐他们去找。送不了你的终,也要给你烧头七,头七过了,还有五七,五七过了还有百日。你的这片心,天公怜见,没有白费的。
      老人不放心,又看着方玉青反复的强调。
      国庆,当紧的,要把玉红那妮子找到,在你妈坟头上烧张纸,成全了她的这份心,也是你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玉青不敢迟疑,满口答应着。
      妈,儿子不孝,儿子穿上了这身官服,就全不了对你老的孝心。等到哪一天,我把事情理清白了,狠狠的扔了它,回头再给你老办一场隆重的葬礼。
      他一头哭倒在床前,长跪不起,伤心处情难自禁。昏昏沉沉,竟然说出这番似是而非看来也许是发自肺腑的话来。
      老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世上除了年月日什么事都可以推倒重来,唯独丧葬之礼没有补办一说。舅母是军人眷属,世族光荣之家。莫说是葬礼办的热闹一点,就是政府为她加官晋爵也不为过。在过去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没有舅母的默默付出,就没有舅舅的军旅生涯和光辉业绩。
      门外头走进来几个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和哭红了眼睛的中年妇女。他们是方玉青的姑家老俵,刚刚从几十里山外赶过来。尽管他们一得到消息,就急如星火的风雪兼程。但山道弯弯,路途遥远,一路上水里雪里跌跌撞撞走来时还是延迟了一步,没赶上见他们舅母的最后一面。
      说话的是田道林,姑妈家的长子,已经颇有些年纪。当他一步跨进门槛儿,刚好听见了那番话,语气里满是责备。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沈家的大哥和二哥,他们走近老人床前,一头跪倒在地,垂首哭泣。
      舅母,你老人家情重,至今没忘记那死妮子,活该她没福,不能伺候你终老,要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沈家二哥一边哭一边数落,大多数人不解其意听得是一头雾水,唯有那一行汉子和妇女们面有愧色似有难言之隐。周奶奶听了频频点头,却又摇头不止,流着眼泪长叹几声。
      方玉青止住了哭泣,敛声屏气的谛听着,心里一阵阵震颤。他顾不得说上几句阔别的话语,光是一些杂芜的念头就把心里塞得满满的。毕竟,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那敏感的心绪一下子承受不起这么多。
      一切按照古老的乡村习俗进行着,第一天停灵,等待未及见面的亲人,第二天开始出葬。没有摆成长龙的车阵队伍;没有商贾名流之类的时代精英;也没有络绎不绝的工商局内部干部职工和社会各界人士。和当年老方震的葬礼比起来,显然冷清得多了。
      这是一场重大的变革!方玉青想。作为局长,我理应这么做。可是,心里是多么难受啊,恰如眼前的天气,冷彻入骨。
      抬头看天,太阳不明不暗的在云层里闪躲,象征性的洒下一片灰白的亮光,给这个冰雪世界添加了一重凝重的色彩。
      乌鸦在云空里盘旋了几圈,呜——哇——一声飞远了;只剩下村子里的几条狗,汪汪汪的狂吠不止,单调的声音此起彼落,响彻旷野。
      道路上曲曲折折被人横七竖八的踩过一些零乱的脚印,泥水和着冰渣在人们的脚下连成一片,飞溅到裤脚上面,濡湿了半截裤腿。排在前面的远远抱着灵牌子走不了多远就跪下来叩首,侄子侄女和外孙子孙媳妇们紧随其后,齐刷刷的一起跪倒,孝布子拖了一地。
      乡亲们跟在后面逶迤而行。
      路边的野草和枯茎一条条的支愣着,在雪地里画上了几道休止符,暗示着某种生命的终结。白幡儿和纸扎随处乱舞,风啸人恸,哀哀不绝。
      在老方震的墓旁,一抔新土正在培起,隆起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圆圆的,远看着像一个染了乳晕的大馒头。周围插了几根枝条儿。
      母亲此去,与父仙约,驾鹤西游,琼瑶玉宇。此时正值云天雪地,茫茫苍苍,清乐世界,灵归广袤之穹窿大地。母之慈善,亲邻共荫;母之大义,公薄屡记;母之俭素,传承后人;载册不足以颂其德,留名不足以扬其善。世之泓阔,广泽福瑛……今之羽化登仙境,涛涛黄河日奔流,痛失大爱,哀莫甚焉……
      方玉青的一纸祭文,将气氛引向了一片哀恸的高潮。他自己也因悲伤过度,几乎昏倒,几个人将他扶着,百般抚慰。这时候,不远的地方走来了一支乐队。唢呐之声响起,琴韵悠悠,旗帜飘扬。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道林道友两弟兄走过去迎接,寒暄了几句,将他们领过来。一行人围绕着逝者的坟茔,一遍遍吟唱。至此,这个葬礼才有了几分民俗意义上的热闹气氛。
      道林和道友毕竟年长,凡事想的周全。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玉青的愧疚。
      紧紧抓住老表的手,久久不能松开,激动的叫了声老表,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原来,这支乐队是姑家的老表们从山里带过来的。只是走得慢了一点,迟来了一步。不过,还不算晚,事情正在进行中。
      与此同时,邹五湖临时组建的民间说唱团也在同一时间赶到。他自己带来了一支箫管,席地而坐,幽幽的吹奏起来。
      任芳华一路摇落
      流经处岁月染霜
      你在我心湖作漾
      意缱绻白雾茫茫
      似走过万千浮华
      你在我心底成殇
      似这般千番追忆
      回首处寸断肝肠
      孤独百年
      何处话凄凉
      曲终人散,诸事完毕,已是午后时分。文馨留在老家里善后。方玉青走向回城的轿车。一看手机,吓了一跳,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一个比一个间隔时间短,看来,催的很急迫。他未及洗净鞋上的泥土,就匆匆上座,不停的翻看手机,一路上担着心。怕这几天忙着丧事,把局里的事务给耽搁了。
      李刚已经发动了引擎。
      大概走了两里路程,已到了榆树湾村口。玉青感到太沉闷……也许是心情压抑和悲伤,他摇下了车窗 ,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这时候,车窗外面一阵喧哗。有几个村人站在树底下议论。
      只见一个女子,穿着蓝白相间灰色打底的宽格毛呢大衣,围着白围巾,戴着阔边黑色呢帽,手里捧一束白菊花,急匆匆的往前走。脸上只看到上半部分,露出一缕头发。靴子齐膝盖深,奇怪的是,竟然没沾一点泥巴。尽管她用围巾包着脸,犹抱琵芭半遮面,但那不俗的气质非同一般,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美来。
      是个狐妖吧,大雪封了洞,跑出来磊窝窝的,要不然,就是觅食来着。幻化成美女的样子来,博人喜爱,专门迷惑我等还没成家的后生们。
      有几个刻薄鬼受了聊斋的影响,一看到漂亮的女人就管不住嘴巴,说出话来不免有点邪乎。
      人们嘻嘻的笑出声来。
      枣树林庄死了个老人,可能是奔丧来的。可见没啥诚心,事情过了才来。
      方玉青隐约听到两句话,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 。似有一根阻塞了很久的筋络被针尖儿挑破了,血液开始回流。那个身影好熟悉啊,可又一时想不起来。是找他办过事的人吗?那就多了去了,没一个留下印象的。可眼前的这个人,咋这么让他心动呢?就像是梦境的再现。唉,都是母亲的临终遗言引出来的。
      他将车窗玻璃摇到底部,想再仔细的辨认一下。那女孩却被两辆紧跟着的轿车给挡住了。车子过去后,紧接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蹦蹦跳跳的跑出来。手里拿着小铲子,像是堆雪人来的。只顾着开心,走路不看人,把她挤了个趔趄。她略一闪躲,身子斜了一下,围巾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一个苗条的优雅的背影,愈走愈远,渐渐消失在村子后面。
      李刚,停车,我下去一下。
      局长,我们赶紧回去,局里出大事了。弄不好,会出人命的。这两天事情特殊,文嫂子怕你担心,不让告诉你。
      毫无疑问,这句话在他心里又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震动,他反过来催促李刚加快速度。
      不远的田垄上,孩子们堆了一个雪人。样子有点滑稽,没有胳膊和腿,只有一个圆圆的脑袋和圆身体。用红墨水在肚子上画了一个圈儿。远看着,是一个心型。像是哪个故人不小心,给遗留下来的。
      我以为我已忘记
      它却还在那里
      我想让伤口痊愈
      心里又生了重疾
      若是今生重来
      我还在原地等你
      化作一根枯木
      慢慢燃尽自己
      隐隐约约,邹五湖的箫声还没有停歇,越吹越响。已穿过枣树林村庄,传到榆树湾来了。
      玉青闭上眼睛,向后一仰,心里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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