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组织部的进驻 ...
-
办公室里充满了呛人的香烟味道。
从那流动的空气里,从阳光直照的金色亮光里;从案头摆放的文件夹和盆景植物旁逸斜出的枝叉间;从电脑电话悄然打开又回落的轻妙音乐里……一缕缕或浓或淡的烟草味儿就冲溢在各个角落里了。那袅袅的从唇边从鼻孔从吸食者略带忧郁的眼神中,四散而开的白色烟雾,像罂粟花亦正亦邪的香味儿,刺激着人的大脑神经。让他们在沉思焦虑等待与仿徨的情感中交错。体味着烟草带来的刺激和虚无缥缈的梦幻之感。
没有男人不喜欢烟的,就像没有男人不喜欢酒——高兴时喝一口,不高兴时也喝一口,忧喜掺半时更是喝个酣畅淋漓,一醉方休。烟和酒一样,同样都是男人的爱物儿,也是他们的性格特征。
办公室里腾云驾雾烟气逼人的气氛是从市委组织部进驻工商局甄拔干部时开始的。他们把还没有正式任命的肖志国也带回来了,一起参与甄选。之所以,这里的空气混浊不清。较之以前那些不怎么上瘾的人也都大口大口的吞云吐雾,一个个的玩起了深沉。不难看出,他们的心思都比较重,需要通过烟雾一圈一圈从嘴里缓缓上浮。不如此,不足以排除心中的郁结与块垒。
组织部甄拔干部,工作做的非常细,各个科室各个科室的来回走动,通过反复的交流,听取来自不同方面的意见和呼声,形式做的够足。
他们一来到副局长办公室,空气就变得凝重起来,没有人多说话,仿佛每多说一个字,就四两拨千斤,把重心放在别处了,自己的秤砣一不小心就从杆子上滑下去了。
这是一个非常时期。自从一把手的位子悬了空,组织部进驻以来,几个副局长之间就变得敏感而多疑起来。说话拿腔拿调的,看人的眼光也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夹带着嘲讽揶揄和挖苦的意味。表面上虚与委蛇,背地里你争我斗,把办公室当作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人人都想进步,都想当一把手。
除去肖志国,齐长洲胡沐阳陈清泉这三个人,说白了是几条一同泅水的鱼 。每条鱼都想力争上游,抢到最肥美的水草。在这个泅水的过程中,当然也有力气小的,被霸气十足的同类挤到后面去了,不但抢不到水草,还呛了几口呕泥巴,眼看都奄奄一息了,非有清凉的水景和藻类植物不足以挽救那濒临死亡的命运。
最取巧的当然是肖志国了,他从高处走来,以俯瞰的姿态看到他往日的部下你争我夺,发出胜利的不屑一顾的微笑。这世上还是权力好啊,好到你想像不到的地步。从此拥有一片自己的蓝天,自由翱翔。那些为了翱翔而伸不开翅膀的人才憋屈哩。不过,话说回来,你想翱翔,头顶上也要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啊,天知道哪片云彩是属于自己的。仕途之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通的。关键是怎么走 ,走对方向了没。哈哈,一切都要靠政治的灵敏度啊,鼻子不长耳朵不尖手法不够灵活,想进一步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此等情势下,肖志国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工商局的,说话的重量一字千金。他非常满足于此时此刻。他从来都不偏重哪个人,也从来都没看中哪个人,自我感觉良好,重视自身价值。除了自己之外,别的人都只是个陪衬。他相信在工商局,没有人能真正取代他,包括方局长在内。尽管方局长群众基础比较牢,威望远远超过了他,但往往在关键时刻差了那么一口气,输在自己的个性上。他也曾为此摇头叹息不止。
然而,在组织部那里,他是竭力保荐他的。他跟方局长推心置腹的说:你我共事多年,要是没有你的担当性,就没有我的成就感,我是那西天取经的唐僧,你就是他骑下的白龙马,我是行路者,你是奠基人,我是乘船者,你是划浆手,我每走一步,都有你在下面扶稳梯子。我们是战友兄弟和同乡,在以后的道路上,还会走到一起来的。
方局长说,恐怕越走越远也不一定,眼下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眼下是眼下,以后长远着哩。
他说着这些话不乏真诚,句句都是发自内心,有着依依惜别的人生况味。但是,他这种临别之前的肺腑之言经齐局长的眼神从室外走廊里瞟过来,他就赶紧收住了话头,连忙起身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
这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把门一关,就不谈肺腑之言了,谈的是一杆子插到底的事儿。
齐局长开门见山:我听说你在组织部面前保荐方局长,方局长本人都不动作哩,你咋就自作多情了。
肖志国看了一眼这个长了一身角的牛犊子,浑身上下充满了好斗的秉性。他端了端身体,以尽量平和的语气说:当然啦,我也保荐了你嘛,我拿方局长虚晃一枪,最终的底牌还不是丟车保卒,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出?
我不管你说的多么好听,你在心里是尊重方局长的。我也尊重他,但为了各自的前途,光尊重又有啥用,前程都是自己挣来了,难不成还能靠运气和才干,你说是不是啊?肖局长。你——应该明白我的话。
我要是不明白呢?
那我就不能保证,在你正式任命之前,财务的这块不出问题。
你叫我怎么办?
收回你的话,在党组内部作个预定性的假设,假设大多数人都投我的票。
有你这么当下属的吗?
没办法,这就是我的性格。
也是你的手段之一。——好吧,依你说的,我真服你了。
他们相视一笑,最终以和平收场。临出门前,齐局长交给肖志国一封信:这是一封检举信,说你给哪位领导送了一套别墅,信是我半路上截获的,费了不少周折。你收好,千万别弄丢了。
你能保证这些信以后不会落在方局长手里吗?
你放心,他忙不过来。他最近要顾的事情多着呢,等他发现时,我这里都收拾干净了,包括财务的账本。
他们心领神会,各自在心里盘算着,齐局长点着了一根烟,若有所思的抽了两口。肖志国回到原来的办公室,他对这间办公室已经毫无感情了。他把它作为了一个人生的跳板,跳过去了,生命呈现另一种辉煌。由此再来看这个办公室,它就显得有些陈旧和衰落的迹象。他真想早点离开这个杂芜之地,回到他向往已久又美梦成真的新岗位,跟过去挥手告别。
齐局长罩在烟雾里,思索方局长的动向。表面上看来,他还是一池子没有被搅动的湖水,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稳操胜券似的。究竟是他有十足的把握不需要防备别人,还是如他自己所说,根本不参与一把手的竞争。这两种可能究竟哪一种更牢靠,他心里一点都拿不准。
要说方局长不参与,齐局长心里也还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终于少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忧的是,他不参与了,下面的两个局长又热闹起来了,说话都带刺儿,明显对他表示敌意。
一个说:齐局长跟组织部走的好近啊,又是陪酒又是走曲线,可够殷勤备至的。
另一个说:我们齐局长那是美它妈哭了一夜——美死了,踮脚打蹲荡秋千都想上呢,还有上不了的。
他也及时的反击回去:我是陪酒了,我是走曲线了。我陪酒是方局长安排的,我走曲线是肖局长安排的,这两个元老要扶持我。没办法,我倒是不想上呢,有人硬要推一把
有推就有拽的,这一推一拉,等于一步没走,原地踏步。
能原地踏步也好,就怕有人连现有的位子都保不住,一仰叉翻过去了。
这句话有点威胁的意味了,要是齐局长上去了,说不定就找他两个的岔子,将他们掀下去了,一朝君王一朝臣嘛。
有这个潜在的威胁在里面,他俩的努力也不亚于齐局长了。曲线肯定是要走的,当请的请当送的送,他们甚至搞起了大串联那一套,就跟美国大选一样,造的声势不小。肖局长这一走,可把一锅粥给搅开花了。
在方局长心里,这三个人都是官迷,一天到晚迷在里面。干部任命哪一天不宣布,哪一天局里就不得安宁。熟透的桃子挂在树枝上,口渴的人干看着,不吃也要馋口水。
就他的本意,他心里拟定的人选是王强或成刚,但这两个人都不够级别。够级别的,他不但看不上,而且委实放心不下。这样斟酌来斟酌去,思想上也是乱麻一团。当组织部征求他的意见时,这团乱麻还没理清,只好轻描淡写的说,我还没想好呢。
他这样一说,又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是无为而为的潜意识参与,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已经胸有成竹了。就因为这样,他才显得比一般人更沉得住气。矛盾的焦点都一齐聚集到他身边了。几个副手同时都有一种受到愚弄的感觉,和努力付之东流的沮丧感。
几天以后,组织部走了,肖局长也走了,一把手的位置还空缺着,还是方局长全权负责。
相比之下,齐局长心里稍微安稳一点。他自己凭本能感到形式对自己有利。要不是方局长挡在前面,他甚至感到幸福在向他招手了。
办公室里依然烟雾缭绕。一切的工作还是按部就班的进行。但那种表面的平和下面隐藏了嫉妒和排挤,敌对和攻击。科员与科员之间,局长与局长之间,有了一种紧迫和压抑感。空气里流动着火药味儿,谁都不能敞开了心扉说话。把对方不经意的一个眼神,看成窥探和藐视,而无意识的玩笑话又好像绵里藏针。没有信任感,人人都怀着幸灾乐祸的侥幸心理,巴不得除了自己之外别人都出点类似经济和作风方面的错误,好借此成全一个期待已久的梦想。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人人都把关严格。没有人出事儿,也没有一个闹出类似上吊的人命案来。他们只是盼望着,有什么奇迹可以出现。
原来,男人追逐权力,是这么迫于得手,是这么按捺不住狂热而怦怦跳动的心。似乎只有权力,才能征服他们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如果权力摆在那里,就像猫儿站在岸上,看到鱼儿游走,那它不惜冒着淹死的危险,也要捞一条的。
不久,地区工商局的内参上于他们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注入了一剂沁人心脾的清凉油。
地区工商局内参上发表了一篇不记名的批评文章。大抵的意思是,由于某位领导干部的领导失策,导致兄弟单位为了一个化工厂的案子,在职权范围和案件的性质上发生了分歧;扩大办案范围,夸大办案事实。该领导为了少数利益不顾整体利益 ,严重影响安定团结。给上城鄢家湖等几个于该厂有横向联系的工商部门起了一个争权争职争罚款的负面作用。为了整顿干部队伍思想,提高干部队伍素质,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此次暂作不记名批评,以此为戒……
当这篇文章在几个副局长之间传阅时,齐局长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胡沐阳陈清泉两个局长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短暂的惶惑之后是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之后,狂喜的程度渐渐削减,转化为深深的焦虑和失望。如果……如果方局长因此而受到某种影响的话,齐局长不是稳操胜券了。虽说是,在只有一把椅子的情况下,三个人抢着坐总比四个人要宽松一点。在胡沐阳陈清泉两个人的心里,希望在三人中没有齐长洲。他们俩儿想挤兑他比挤兑方局长更甚。
这篇文章够方局长痛苦一阵子了,那他还有心思跟他们梁山泊英雄争座次吗?就算是争,也得把痛苦的心情整理好了。如果趁着这个空子把心思填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趁方玉青抚摸心伤的功夫,四五局长和齐局长之间展开了一轮新的攻势。先是他们几个的夫人,谁都不跟谁说话了,见了就跟仇人一样,啐口水,指桑骂槐,拉开了泼妇骂街的架势。根本顾不得机关单位女性所具备的修养和素质了。她们从私人生活上打开突破口,一点一滴搜集资料,一旦出现线索,马上写成材料,分别寄给组织部纪检委等有关部门。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愤慨,前所未有。把看的人都激发起来了,还以为出了天大的坏事。等到一调查,再一核实,都是坊间流行的笑话,被小题大作的给应用上了。扣在他人的头上,起了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实际操作性不大。有关部门对这一类的小报告听之任之,随便丢进废纸篓子。无非是泡酒吧搂女人大吃大喝等生活腐化问题,一查一大堆,也就拣紧要的管管。
至于说有的局长睡到半夜里惊悸而醒,在门口装上了摄像头,以防别有用心的人对自己不利,那一定是他们的心影在作怪了。如果当一个局长需要处处防着雷区,需要拿着探测仪,盲人拄拐一样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前行,那他的生活也就过的颤颤兢兢杯弓蛇影的了。
四把手胡沐阳终于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和齐局长展开了一次正面交锋。起因是由一笔财务上的开支引发起来的,争着争着就跑题了,从办公室拉到走廊上来。一个说对方是泥鳅——滑,一个说对方是老葛朗台——吝啬鬼铁公鸡雁过拔毛。齐局长口气大得很,自以为掌握了肖局长的秘密,他会在暗中为自己加油,满打满算。因此,显得有点得意,气头上又少收敛,口不择言的说:等我上去了,你小子就要下来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四把手终于被噎住了,去找方局长理论。
方局长正如他们所预见的,还沉浸在不记名批评文章的痛苦里。他疲惫的靠在椅背上,拿着电话,听有关于这方面的回声。王强说,我们的热血成冰了,我们的红心浇水了,我们的努力付之东流了。尽管如此,我还要追随鲁迅先生,我以我血荐轩辕我以我心捍赤城……
方……方局长,齐局长他……他欺负人
……
胡沐阳看到方局长疲惫的样子,又听到王强的话,精神突然萎顿下来,吞吞吐吐的诉说了委屈。
方局长不说话,只把目光看向他。四把手把头一低,不往下说了。见他忙着,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他命小周买了几盘碟子回来,先交给齐局长一盘,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不是喜欢京剧吗?这一本将相和拿去听,比空城计好听多了。
将……啥将相和?三国故事?
廉颇蔺相如,负荆请罪,该听说过吧。
廉颇蔺相如,负荆请罪?是,听从指挥,晚上回去就看。
之后,专项组几个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都来到他的办公室,将前几天去鄢家湖汇报的详细情况删繁就简的陈述了一遍。最后,王强余怒未消的说:这不乱弹琴吗?他们官官相护警匪一家,放着案子不办,任由它危害四方,还不准我们去哪?我们去了,就是争职权争罚款了?这……这是啥逻辑啊,简直混淆黑白嘛!我们受点委屈也就算了,可方局长……
小禾:这时代,是一个空前繁荣又空前萎缩的时代。繁荣的是经济,萎缩的是人心,什么假都敢造。别说土地的养料了,连婴儿的口粮都不放过。他们就是冲着这一点,才这么有恃无恐才这么明目张胆才这么气焰嚣张。我看哪,这背后,必定有一座强有力的靠山,一张撕不烂的关系网。说白了,我们就是推着石头上山的弗弗西斯,石头推上去了,又滚下来,如此反复。可我们局长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剪断于萌芽之中,防患于千里之外。我们连十里之外都防患不了,它总是潜滋暗长,我们手里的剪草机再怎么匆忙,都赶不到它生长的速度。毕竟,季节转换的太快,韭菜割了一茬儿又长一茬儿……
江小波:怎么?去了一趟鄢家湖,就悲观起来了?你不是也信誓旦旦的背诵鲁迅的书吗?要把那陈年的旧簿子踹上一脚。
不是我小禾悲观,也不是我小禾孬种,我这是替方局长抱屈。那几个人天天他妈的耍心眼儿,搞斗争,想当官,正经事不干。就把方局长当牛使。要是他们稍稍用点力,心思放正一点,也不至于无风起浪推波助澜,把我们局长弄得疲惫不堪。外面的事都忙不完,回头还要管他们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儿。
说到这里,他们竟然眼眶湿润了。方局长也黯然神伤,悄悄的背转身去。他们知道,这件事情比案件本身都更打击他。他注重荣誉比生命更重要。同时,批评文章也让他们更清楚的认识到一个事实:那些披着合法外衣干着不法之事的人,不光是不法分子,还有他们自己人在背后助纣为虐,批评文章只是冰山之一角。
外面在刮风,办公室那扇未关的窗户,哐当哐当的响,暂时打破了一室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