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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猫子山夜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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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红回了一趟老家,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日里夜里焦虑不安。她从学凤姐的言谈中得知,国庆哥犯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已经有好多年了,就是好不了。时间越长失眠越重,几乎没有好转的迹象,他为此受尽了煎熬。是啊,一个人偶尔两晚睡不着,还能过得去。若是长期失眠,那多难受啊,相当于慢性自杀。想到此,她再也坐不住了,多少年信守的诺言一瞬间土崩瓦解。她说过这辈子都不见国庆哥,那固然有些稚气的原因;但是,母亲在世时也是不主张和方舅母家走的太近。原因有两点:第一,他们不是亲姑舅,学凤姐姐才是。第二,舅母家条件好,是干部家庭,我们家是农村的,家大口阔,是个填不满的穷坑。拖累舅家好多年,一直还不了人情。正所谓贫不攀贵亲。母亲临走之前交代过,只有在舅舅舅母百年归山时前去祭拜,他们在世时,尽量少走动。家里的情形,让舅母一家牵肠挂肚不说,给钱给物更是没个了时。照这样下去,再好的人家都会被拖垮。尽管这边有意疏远,但是,方舅母家还是没少关照,逢年过节样样物资由田家稍带,还带来多少温暖祝福的话。
现在,国庆哥生病了。这病不疼不痒不冷不烧,可就是折磨人啊。要是摊上自己,少说也要掉头发,发晕,眼冒金星,走不动路。他如今怎么样了呢?
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焦灼忧虑的心,沈玉红走进了工商局大门。门卫老头拦住了她,问道:请问你是要办执照呢还是注册商标?如果你什么事都没有,还说要找人,这会儿局里正出事儿,刚刚处理好。此时你又找上来,真不是个时候啊。
那时候,正是刘双玲上吊事件发生,方玉青劝走不多一会儿,小周下楼时刚好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这一切沈玉红如何得知,只当是国庆哥官当大了,候门深似海。自己一孤单女子,没来由的,想见他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从工商局回来的这一晚,她也失眠了。深知国庆哥的苦不是一般的苦,那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只有她理解。她理解他,感知他的苦,心思重重,把物语制衣大门一关,出了一趟远门。
沈玉红决定上一趟猫子山。猫子山上药草多。打小她家的哥哥姐姐生了病,妈妈从来不请医生,只要上一趟猫子山,回来病就好了。猫子山上有庙,住着一个泥菩萨。菩萨只对心诚的人显灵。求学的有学上,求官的有官当,求子的有子抱。每每抚慰凡人心,博得声名远。成了一方的神仙之地,专门医治万众疾苦。
沈玉红在家里斋戒了三日,沐浴更衣,自凌晨五点启程,下午四点上到山顶。一路上舟车劳顿爬山过河,累的踹不过气儿来。她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山路,光是从山上溜下来都不止四五次。一不小心,就走了刺猬子窝儿,被那圆溜溜的东西一吓,骨碌骨碌滚下山来,身上脸上都是伤。被树枝子挂伤,被石头刮伤,被板栗壳扎伤,受了无数次的惊吓,才在黄昏时候见到泥菩萨的真身,倒头边拜。口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救救我家的哥哥吧。他生了病,不是身上的,是心上的。一定是有很多人,扰乱了他的心绪,让他不得安眠。求你把这些人赶走吧,他们是一些欲壑难填的人,自己的歪心填不满,殃及了好人。我哥就是被这些人给荼毒了。他一株兰花,长在狗尾巴草的乱丛边,它们飞来的毛针,就能够扎伤他。求你救救他吧,还他一生无忧的安眠……
一边哭诉一边留心观察菩萨的表情。见它不为所动,眼皮都不眨一下,又上了几注香,供上瓜果点心。把自己的干粮也供上了,还是没有反应。只把眼睛瞅在她下跪的地方。她想:这就对了,菩萨是给她指了个明路,让她在地上寻找医病的良方。她如醐醍灌顶,一下子想起了妈妈给二哥治过癔症,用的就是那个千古名方。一时着急,怎么给忘了?
这一跪拜,不知道日头都已下沉,再在山上采药,明显配不齐。索性就在山上睡一晚吧,明天早上再说。想着,想着,天已完全黑下来。反正山上没人,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的动物攻击人类。野猪子野山鸡是有的,它们发出的声音毛骨悚然。但是,只要不去认真想它们,不留心观察,一会儿声音就变小了。只剩下夕阳西下的落寞和夜幕降临的阴沉。好在,满山的树木浓荫覆盖,把一只猫头鹰的眼睛遮住了。不然,她以为会有鬼影在山间出没。
来时候,她都已经观察好了。半山腰有个树洞,能容纳一个人进去。还有半截子涵管,也可以作为栖身之处。涵管太硬了,半夜里会冷。那就靠在树洞里吧,又挡露水又暖和,天就的木屋。喔,原来就是为她采药而生长的哩。
她朝树洞走去。迈进一只左脚,右手扶着树干,刚一碰到,还没来得及低头,只听哧溜一声,一只粗大的菜花蛇就从手边滑走了。她吓的尖叫了一声,连忙拔出脚来,转身就跑,心里突突乱跳。惊魂未定的喘息了一会儿,朝涵管那边走去。先用棍子试试看有没有蛇,确定是安全的,弯腰爬进去 ,硬邦邦的,带着一股凉气。两头呼呼灌风。
怎么睡得着,只能大睁着眼睛等待天明。夜里,寒气下来了,她在里面又冷又怕,几乎晕厥过去。一想到来此一趟不易,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找到她要的东西。这般受冷受怕也不算什么,横竖离死还远着呢。
一夜担惊受怕,总算平安的过去了。夜里饿得肠子冒泡,咕嘟咕嘟直叫唤,她才后悔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口粮。菩萨面前的供品多得吃不完,大多长霉了,她还把自己的干粮都献上去了,白白在这里挨饿。好在山上有野果子吃,也不管是酸是甜,胡乱的填了几口,开始在山上找草药。看到太阳了,心里豁然开朗。药草在太阳下面发着金光,向她摇头,她想:哥哥这下有救了,吃了她的草药,就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心里一喜,脚步轻快了,很快跑遍了几个山头。山上的苍术桔梗六月雪天香炉香雪兰等,都在几座山的半腰上藏着哩,草丛和大树下面,一找就是一大颗。
她采了一篮子吴茱萸虞美人麝香百合和缬草五味子半夏等——民间偏方治失眠癔症的,应有尽有。
嗨,这就是有名的猫子山啊,因为山高路远,纵然长着草药,一般人哪肯吃这个苦啊,一进去就带一身伤痕出来。
她怀着喜悦的心情满载而归,将采到的药物拿到院子里晾晒。
这些宝贝她打小就认识,了解它们的药理和配伍。谁让她们家穷呢?穷人家的孩子注定要学会几样看家的本领,才能安身立命啊。
她在服装上的卓越技能也是基于这一点。
物语制衣尽管偏远,但是生意做得好,也很有名气。她的老房子有两间是朝阳的,另外几间被风景树遮住了,显得几分阴凉。但是,别有情趣儿。坐在门口能闻到前院的花香,蝶儿飞舞蜜蜂采蕊。冲着这一点,市区有钱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嫌远,驱车前来,一坐就是小半天。做套服装,蹭点风景打发时光。比在闹哄哄的市区惬意多了。更何况,物语制衣是量身定做,专人专款,式样新颖别致。不像商店服装,是大众化的,满大街流行款千遍一律。也不像名牌,牌子叫的响,穿在身上落落寡合,晒富的感觉,虚荣心太强。只有物语最贴近女人心,温暖女人的身体,衬托女人的容貌,提升女人的气质。她们只要走进物语,就再也不光顾别的店家了。它是独一无二的,无法超越。
正所谓酒好不怕巷子深,前来制衣的人们络绎不绝,这就要求她扩大店面,招收学徒。然而,沈玉红只保留两个学徒在身边早出晚归,只在山墙边加宽了一间耳房,就把空间人员固定下来,再无发展。同行们都笑她,说她目光短浅,前景有限,她自己把自己给框住了,止于作坊式的经营模式。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同行们又不解了,他们心下犯开了嘀咕:这世上竟然还有嫌钱扎手的人。
她其实不是嫌钱扎手,她是个好静的人。大静才有大安。之所以,她那处子之心身从来不受惊扰。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关在门外面,迈进门槛就又是她自己了。她这一生除了受点穷,最大的纠结就是国庆哥了——她与他也分隔了好多年,发誓不再相见。她与世界的存在是两不相扰,幽静而恬淡,和谐而自然,几乎不发生冲突。人们因为一块布料的价格和她讨价还价,只有别人还的份儿,她不争,以对方要求的最低价定做。成品一出来,顾客们拿到市面上一对比,发现自己太过份,还到人家的本钱里了。可她为什么不争呢?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物语制衣是低利润的,低到客户都不好意思了,主动的加高价码,并且,从此不会再还价。衣服上身的效果那么好,加高多少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样的物语制衣发展到后来,几乎一衣难求。你想定做服装,还要提前预约,提前半个月一个月不算长。爱美的女士们情愿错过季节也坚持等。等,改变了她们浮躁的性情,变得不那么急功近利了,也改变了她们的人生观,让她们从新开始思考人生。原来,在当下的社会里,也可以慢悠悠的过日子,把日子过细一点,过简洁一点。那么多的信息,那么多的人际交往。可是,细数下来,人际交往是耗费精力耗费时间耗费感情的,信息是撩人耳目的,扰乱人的心志,挑动人欲望的。
如果——如果生活允许,也能像沈玉红那样,不受外界的干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善其身,这无疑是一种别样的存在。这种存在,没有争夺,没有喧嚷,没有费尽心机的勾心斗角和虚伪堕落;一切都如水一样清澈透明,如月光一样明净皎洁,清净和谐,静谧安然。
她总是那么慢悠悠的,慢到一只蝴蝶结和盘扣都要精工细做一上午。那些衣襟下摆上的刺绣,锈出了栩栩如飞的蝴蝶和香气四溢的兰花。还有一大朵红得鲜艳的牡丹和紫蓝相间的勿忘我,新鲜得都要拧出水来。
这么美丽的服装,只有美人淑女和阔太们才配得上穿。然而,它是家民间作坊,不分贫富贵贱都能穿出自己的风格。因人而异,就地取材,灵感都来自于大自然的温馨与浪漫。
月牙白落霞红丁香紫菊花黄一切奇妙的构思和大胆的设想都应用在她的木尺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惊喜不断。
女士们都很喜欢她,并以认识她或穿上她制作的服装作为骄傲,人前人后炫耀。人们称她为高级服装设计师,美丽的使者,春天里来的撒花姑娘,载以无数美誉。这股浪潮盖过了当年李墨兰来到上城市,崇拜她就像崇拜一个当红的电影明星。
当然,肯定会有男士去光顾他的店。装模作样做套西服领带什么的,在一米木尺下,人人平等。在轱辘轱辘的车声中,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的。皮尺和剪子是一切起因的挡箭牌。在起因和诱因之间,多亏了皮尺和剪子,还有那层层叠叠花花绿绿的丝织品和缎料。布匹是遮挡目光的城墙。把女人埋在城墙里面,比隔在河对岸都安全保险得多。总之,它是布匹磊的,又无船可渡。
在此情形下,惊动了一个忙于政务的女人。不难想像,她就是李墨兰。李市长早就听说物语了 ,不光是因为忙,也有不屑一顾的鄙夷。她想:一个小小的服装店,根本上不了档次,也没有发展成规模,有什么稀奇,被人们吹捧成那样。男人们吹捧那是别有用心的。但是,一旦女人们也吹捧起来……——说实话,再好的女人都得不到女人的认可 。不但不认可,她们的嫉妒心会想出办法来打压。如果是美女呢,一定是美女蛇,如果是仙女呢,那就是妖精,如果是淑女呢,肯定是装模作样……把一个女人说成是春天里的撒花姑娘,口气里都透出她的纯洁性,这在李墨兰心里,多少带着点疑惑。
当然,她也是女人,一个风姿绰约气质绝佳的女人,在着装的审美上,也是严格要求自己的。
咋一走进物语,她并不忙着打量人和定制服装,而是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偏离市区五六里远,四周是阡陌纵横的田园,和一大片一大片浓绿渐黄的阔叶带。羊儿走出的草径穿插在一片树木里,鸟儿啁啾,羊儿欢跳,蝴蝶和蜻蜓蹁跹成趣儿,构成了一副和谐的自然景观。回头看看物语的招牌语,用棣书撰写在墙面上,一字一韵,述说芳华。
大美无言,开合有度。取诗经大雅之古风,沿华夏文明之精粹。丝绢棉麻,皆为我裳。翩翩于飞鸿踏雪,袅娜之云霓咋现。君淑风范,娴雅自如……集大美大雅于一身,风华旖旎其自云……
她笑着,走到里面去。看到一个侧影,在桌子上研究一款成衣。听到脚步声,斜眼过去,依然专注于此。只把右手往里一指,女士你好,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她的桌子上呈现出一款新颖别致的秋装,薰衣草的颜色,舒适的面料,端庄的领扣,精致华丽的锈工,张扬的毫无掩饰的多褶的下摆,垂坠曳地,婀娜多姿。
这款服装好像是为我设计的啊,你这里才刚收工,我就已经喜欢它了。
李墨兰一边微笑,一边欣赏着衣服。
玉红回头一看,正待开口说话,突然怔住了。这声音这身影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虽然不甚明朗,模糊的印象里,她觉得似曾相识。
对方比她更惊疑,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毫不遮掩惊讶之状。默默的沉思了一会儿,微笑道:你叫我女士,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的顾客。顾客来了,当然热情接待,免不了说几句行内的话。恕我直言,你穿着的这身衣服,显得太刻板,样式也陈旧,颜色配不上你那白皙饱满的面容。你的腰部纤细,臀部浑圆,肩以下部位曲线分明,这就要求你在着装上要富有变化,方能突出你的柔美而不是尖锐的一面。你那端方的袖肩和领口太紧凑,胸围尺寸显小,给人以压抑之感。你自己也不轻松,总是想裹紧自己,以此获得一份威仪。一般女士是不追求威仪感的,除非——你是领导。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你平时看新闻吗?
我不看,我只看与美相关的一切,比如服装,比如花卉展,舞蹈和音乐,我从这里吸收养分,提升技能。
真好,你只关心与美相关的一切。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过丑陋,羞辱,谩骂,威胁和诱惑。你没有在泥淖里摔打过,也没有跌进陷阱。你的心总是能够越过冬天停泊在春天里,所以,你的性情里才会温暖如春才会宁静自然才会贞静娴雅。所以,才会有独属于你的大美之集成。外面传说的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信,现在见到你,我信了。在当今社会,还真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它让我眼睛一亮的同时更加深深震撼。
没有啦,领导姐姐,哪有你说的这么好,我不过简单过日子而已。
能够简单过日子就是最大的不简单,人所追求的一切绚烂,到头来都要回归简单。你一直在这里,而有人要走过千山万水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只怕到了这境界,也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经过多久的休养生息,也不能复原如初。
你受过伤吗?领导姐姐,我只受过一次蛇伤,妈妈用红果果水就治好了。
你真可爱,我的伤岂是红果水可以治好的。
李墨兰苦涩的一笑,不再说这些了,把目光停留在那件挂起来的新品上。她本来对薰衣草的颜色情有独钟,一看到这么华美的成品,就两眼放光,决定要买下它了。
哦,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领导姐姐。
你叫我兰蕙姐就好,去掉领导二字。在你这里,不存在谁领导谁,只有惺惺相惜。
噢,兰蕙姐,这名字好听,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让我想想看……哦,时间久了,记不得了。你刚才说要复制这件衣服,我还有一道工序没有完成,这道工序可谓点睛之笔。
噢……
在领口上镶两颗珍珠,它就是一件完美的上品了。
镶钻石吧,给我做就要镶钻石,在完美的基础上更显华贵。
她根据她的身材更改尺寸,量三围和长度,当量到胸围时,她的手碰到件硬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兰蕙姐,你得把身上的东西取下来,不然,尺寸不准确。
她笑笑,把那块玉兔取了下来,放在桌子上。
玉红看了一眼,对它那精美的造型和润泽的成色赞叹不已。
李墨兰走时候交代了取衣服的时间,玉红说:你是突然光顾的,没有提前预约,所以,要延迟一点。如果有什么重要的场合需要急用,我可以与别的客户商量一下,适当调整调整。
你不能加个班吗?我给双倍的价钱。
兰蕙姐,对不起,我从来不加班,慢工出细活儿,如果匆匆赶制的话,难免出漏。物语制衣是连一根线头都要把关的,更何况,它是一款镶钻的衣服,时间多花一倍。再说,在我这儿制衣,从来不收双倍的价钱。
好吧,就依你。要说,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场合,其实也没有。就是开个会,讲个话,接待一下上下级。如你所言,有那些刻板的衣服就够了。这款薰衣草,唉,也许是白准备的,我这里着急着要穿,人家还不一定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