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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个半吊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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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有点儿烦闷,这烦闷肯定和天气无关。自从龙须山的那一场透雨下过之后,天气其实凉快多了。本来嘛,雨后的天气总是带着些湿气 ,湿气里带着些凉桑。城市周边的田野,小麦已经收割归仓。也是时代进步了,以前的农事,哪有片刻的闲暇。收割,堆垛,打麦扬掀,一个步骤都少不了。现在可好,尽由收割机代替了。机子割的麦茬儿高低不匀,错落有致,城里人看着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焚烧麦秆的季节到了。那片片燃起的篝火,腾空而起的白色烟雾,以及燃烧时哔啵哔啵的脆响,呕作肥料的草灰儿,这一切都勾起人的乡愁,将人的思绪无限制带至遥远。远处有一根长线,紧系他的身体,沿延出一个绵长如秋夜般摄魂夺魄的梦。梦中的景致时而是清醒的,时而是模糊的,清醒时只要一张开嘴巴就能呼吸到它那乳汁般的甘液,模糊时稍纵即逝。这梦缠绕着他的心,拧疼着他的心,让他无时无刻不为之悸动颤栗欢乐和悲戚。明明是痛苦的,却又幸福的感受着,明明是遥远的,却又触手可及。
然而,梦总是很快醒来,思绪也转瞬即逝,高声尖叫的汽车喇叭将愁绪冲击得无影无踪,将梦碾压得支离破碎。
他拾起零星的碎片,重又回归到几十平米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签单子,报账目,协调各种经济纠纷人事纠纷,千头万绪一齐堆积在他的案头。在肖志国时代,人们形容他的办公室是一个垃圾回收站。所谓垃圾回收站,就是那些你推我让,上下扯皮,吃亏不讨好的事尽都回收到他这里来。而那些捞政绩争名誉陪上级出国考察的美差就落在肖志国的头上,层层光环缭绕。他的办公室,放在显微镜下看,就是一幅放大了的清明上河图,一幅社会生活的缩影。社会是一具身体,它就是身体里的心脏,专管造血运动;社会是棵树,它就是树上的枝枝叉叉,连接上下整体;社会是个机器,它就是机器上的传送带,或者传送带上的润滑油;社会是个大杂烩,它就是烩锅里面的汤汁,浓厚粘稠,五味杂陈,尽都沉淀到锅底里来。
办公室里没有诗意。唯一的诗意就是他打开电脑,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和泰坦里克号的我心永恒。那是他乏极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所能享受的片时的安静。
权利就在他的手上。他可以一泻千里,也可以守身如玉,还可以收放自如。然而,他不会利用权力所带来的任何好处,却把它的坏处一一都领略透了。
用文馨戏谑的话说,他是一头只知道低头耕田不知道抬头吃草的笨牛。
他是这样的人,从龙须山回来,压根儿还没歇过来,哪怕喘口气也好,气踹均匀了,再有所行动也不迟。
一样的笨牛远不止他一个,大队长成刚不止一次来到局长办公室,单等王强小禾的伤势痊愈就一路西行,向着麻杆石的发源地——凹子山采石场进发。
王强小禾等不到痊愈,就在拆线的当天,也来到局长办公室,刚好那时成刚也在。成刚本来是执法大队的队长,主动要求到专项组来。专项组里除了王强俞大江夏禾江小波王锐力等人外,又多了一个铁性的人。
没有人知道前路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次的行动比不得上次去龙须山,车队人员浩浩荡荡。凹子山是在鄢家湖的地盘上,不在上城市局的管辖内。他们此去也就了解情况,核实一下相关问题,说不上是行政执法。再说,你也根本执行不了。这就要求在人员的组合上轻装上阵。大队伍削减了,只剩下王强小禾俞大江江小波成刚等人。他们想阻止方局长前往,怕又遇到什么危险,如何阻止得了。他希望队员们毫发无损的归来,自己不跟去,就一千个不放心,大家也就随他去了。
他们说好第二天就出发的,临走之前,人员都集中到方局长办公室。等司机给越野车加满油装好备用轮胎。毕竟此行有一百多公里路,越往西走山越大。凹子山的具体位置,专项组也不清楚,只是根据陌生朋友发来的路线,摸索前进。
咋叫凹子山呢?听起来像是地势低洼。
小禾等得来不及了,跟另一个队员扯闲篇儿。
另一个队员比小禾小两岁,显得有点稚气,本名叫段海,有些调皮鬼就喊了谐音,叫他段仔儿。健谈,活跃,精力充沛。
段海回应小禾: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头三颗原子弹分别叫大男孩小男孩和胖子,还不是炸毁了日本的广岛,这跟名字有啥关系。
小禾:胖子是根据丘吉尔的外貌特征得来的,只是这大男孩小男孩听着可爱,却具有杀伤性。但愿凹子山,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别再有狼狗啥的。
段海:你这个小东西可真不是个东西,人还没走,尽说不吉利的话。
王强:你们两个别斗嘴了,听听楼下什么声音,这么吵。
他俩儿正要下去,司机已经上来了,气喘吁吁的怒骂道:真他妈见鬼了,大姑娘要饭——死脑筋。你们说她要死要活的,哪个牛脚坑里淹不死人啊,还非得跑到局门口来上吊,把我的车也给堵住了,后面也堵了几里长。
大家吃了一惊,还没问出是谁,司机接着又说:除了刘双玲那个半吊子,还能有谁?指名要见局长,被我死死的拉住。这会儿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这才脱身跑上楼来。
方局长要下去,被成刚拉住了:莫去管那个疯子,我们有正事要办,交给齐局长处理。
找到齐局长 ,齐局长根本不理这茬儿,直接推给公安局。他即刻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说:有人哗众取宠,破坏正常交通秩序,请你们务必快速处理。
公安局就在对面,有关人员也来到了现场,了解情况后又反馈过来:这是工商局内部矛盾,不属于交通事故。
推来推去,到底没人出面,工商局门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马路上堵车更多了,司机恨得将刘双玲大骂一顿。
骂她有什么用呢?这个可怜的人,一圈没转过来,眼睛里只认一个人。看到方局长下来,就像见到了救星,马上就好了。把手上的绳子慢慢绾成节,低头落泪。
方局:好了,你先别哭,要上吊也吊到屋子里。你一个女孩子,吊在大街上多难看。
吊死的人就是这样——呃呃——围观的人中有一个大孩子将舌头一伸脑袋一歪,做了个夸张的动作,看客们一笑而散。双玲跟方局走上楼来。
马路上又恢复了秩序,司机将车开进院里,跑步上楼。一看双玲在这里,嫌恶的瞪了一眼,王强成刚也狠狠瞟了一眼,说声:方局,我们等你——就出去了。
他小声的问了一句:双玲 ,说说看,你有啥想不开的,什么事要找我,还要到局门口上吊?
我……
刘双玲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局长,我找你,是想看见你。看到你了就看到了工商局。工商局就是你,你就是工商局,如果……如果没有你了……我听说,你出去办案,差点给人整死了,我……我就……
你就到局门口上吊来了。这么说,你是以死来劝谏我了。刘双玲,你这样做,是在妨碍我的工作,知道吗?往大了说,是在扰乱公共秩序,往小了说,是你的狭隘心在作怪。你不能以死来要挟阻碍我的工作。你不是也挨了一顿打,才把茂园市场的鱼霸王赶走吗?想想你自己,再想想我,都是一样,为工作尽一份责任而已。
局长,亲临第一线,把自己醉死了,那不是你的责任,交给王强就好。以前的肖局长就不到危险的地方去,尽拣油头。你把自己累死了,他们——齐局长他们,还巴不得接手哩。
双玲,你不要乱说是非。每个人行事为人不一样,工作作风就不一样。就像有的人,喝喝茶,聊聊天,就把工作干上去了,可我呢……唉,如果我不死,就会活的像一头牛。
这句话与其说给刘双玲听,不如是说给他自己的。他愈来愈感到力不从心了,愈要把未完的工作尽快做完。
局长,从你的嘴里,我不能听到一个死字,如果我听见,我就……
你就……好了,把那根绳索忍得远远的。再说,它太细了,也吊不死个人,吓唬谁呢?我劝你不要再哭,哭,是要软化革命意志的。怎么?你干工作都没劲头了?一天到晚在哭?
没有,局长,我也就见到你才哭,除此之外,都在工作。
哭我什么,我死了吗?
我不能从你嘴里听到死字……
好,托你吉言,我不死,活的好好的,行了吧。
嗯,那我走了,局长,你保重。千万不要跟恶人斗酒,那酒里,说不定有毒。像我上一回,品尝百家酒中毒一样。对了……局长,我又有了新的造假线索,还在跟踪之中,等有结果了,再来向你汇报。
说是走,她跟本不动身,仔细看看局长,这才站起身来。
局长,只要你是好好的,我以后就不会来缠你了。
不但不能缠我,也不能拿绳子缠你自己。想想看,人的一生,只能死一次,想死两次都难,何必着急上赶呢?
局长,你放心,我只死这一次,下次再也不死了。只要你是好好的,我还死什么,活还活不过来呢。
看到她走远,几个人围了上来 ,问:局长,她没事了?
没事了,我们走吧。
几个人疾步走向越野车。越野车停在院子阴凉的地方。一同站着的还有好些人,都在议论刘双玲。范师傅也在里面,颇有同感的说:死了好,免得给局里添麻烦。我也跟她一个命,早晚吃挂面。有人就接上话了,这上吊还能传染啦,范师傅,你活的好好的,有儿有女的人,吃啥挂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活的好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说着话,只顾低头往前走,没留意这边几个上车的人,都听见了。
司机已经打开了门,方局长前脚迈上去,后脚停了下来,冲着范师傅的背影喊:范师傅,你转来,你得把话说清楚,咋就不能好好活呢?
方局长,我的那个憨娃儿……范师傅回转身来,走到局长跟前,话没说完就哽咽了。
他们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时顾不得上车,跟在范师傅后面,急匆匆的往他家里走。
范师傅的憨娃儿躺在床上,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因为咽喉肿痛而不断的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浓血。他们用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温温的,并不烫手,说明只是低烧。但他整个面部都是红彤彤的,那是由剧烈的咳嗽引起的。他想吃东西,嘴巴不停的吧咂着,每吃上一口又吐出来,咳嗽得整个床板都在摇晃。
有人给他递了杯水,他勉强吞了一口,挣扎着想要下地,脚一落地就踉跄一下。他们就又将他扶上床,慢慢的放平身体,虚弱得直喘。
方局长责备道:娃儿都病成这样了,咋还有心看热闹寻死觅活,也不将人送到医院?话说出口他又后悔了,一眼看出这个家的窘况,转向王强成刚他们:今天走不成了,一会用车把孩子送到医院,我跟局长们开个会,解决这起事儿。
范师傅分辨道:局长,不是我心狠,这小的住院还没回来,大的又病了,我也只有这个本事,只能顾一个。那就先就好的顾,这个憨娃子,横竖砍不成个材料,随他去吧。我也想过了,我家的这个穷坑,局长你也填不满,还不如吃了挂面干净。免得到时候开除了,做个孤魂野鬼。
谁说开除你了,我同意了吗,我没有同意,谁也不能开除你。虽说是你们家超生了,这也是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对待。
话说的很硬气,可是他心里再也硬不起来,看着床上的那个憨娃儿,家里贫穷由命挣,像一根小草,任凭风吹雨打,自己还在卑微的顽强的活。忍不住抚摸了一下,向王强他们一挥手:送他去吧。
转身走出这个家。
那娃娃莫名的兴奋,咳嗽着,脸上挂着憨憨的笑。
几个人抱他上车,径直向医院驶去。
他上楼召集开小会,也就在几个局长之间宣告了一下自己的决定而已,落实了一批物资划拨了一笔款子。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患病的孩子,做出的一言堂式的决定。齐局长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待他走后,齐局长笑着说:一把手绝对真理,二把手相对真理,三把手服从真理,其它把手没有真理。我们方局现在是真理的创始人和实践者,专管那些痴傻憨呆和活得不耐烦的人。
局长们都笑,没人接他的茬儿,各自忙着份内的事。有的还在电脑上斗地主,工作的状态看起来很悠闲。
方局长也在他的电脑上点击鼠标,南城工程竞标,北城动员拆迁,修建围墙,扩大集贸市场,新增工程项目……等等,别人都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周亮站在他的身后,给他的杯子里续水。小周进出总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吵到他了。他发现空杯子倒满了水,扭过头来,才发现他的存在。
小周咳嗽了一声,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嗫嚅道:局……局长,外面……大门那儿,有个……外面有个女的,三十多岁,也许……只有二十岁。五官好,皮肤白,身材苗条。浑身上下完美无缺。
他继续移动鼠标,专注的盯着屏幕,眼也不眨的看着上面的文字,冷冷的说:你看我有时间去看女的吗?一个刘双玲就够受了。
那……那个女的,她肯定不是刘双玲,穿一款竖领连衣裙,鸵鸟毛色的。
穿啥毛都一样,都改不了女人的本色。不是哭就是闹,不是闹就是上吊,跟刘双玲一样。
局长,我都说过了,她跟刘双玲不一样,跟别的女人也不一样,很……别致。
叫她走,别站在大门口妨碍交通。你说这都是啥事儿,刚刚走了个活菩萨,现在又来一个,还有完没完了?
好,我去叫她走。
他继续移动鼠标,点击一行字,房顶效果图,红帽子改戴绿帽子……
局长,她有点不情愿,说是老家里来的旧亲,见到国庆儿了才肯走。我说你肯定见不到,我们局里根本没有人叫国庆儿。她很失望,走了又回过头来瞄了一会儿。
什么?你——你咋不早说,快……快去……不,我自己去。电脑……噢,水……水泼了,不要打湿电脑,快点清理一下。
他三步并做两步的下了楼,奔向大门口。哪有什么女的,站着个门卫老头,悠闲的抽烟。看见他,好心的安慰道:局长,你慌啥呢?那个半吊子,早就走了,不会再闹事了。
他茫然若失,看向对面的公交站,停了一辆公汽,他刚一看到就启动了。在关门的一刹那,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一晃而过,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飘然而去的背影,鸵鸟毛似的,在他的眼前乱晃。
局……局长,你没掉魂儿吧,要不要请个巫婆,把它收回来。
鸵鸟毛不见了,眼前晃动的,是小周的手,和他那张夸张惊异的脸。
你这个小周,怎么搞的,我家的老亲来了也不说清,害我……算了,上去吧,根本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
局长——小周委屈的,我不知道她是你老亲,再说,我也不知道你叫国庆儿。
他慢慢的上楼,慢慢的走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上,颓废的向后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