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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山里的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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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那雨是在方局长他们赌酒之后开始下的,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洇透了周围的田野和山林。田野里那些沉甸甸的麦穗昂扬着,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沟沟坎坎的田埂上,躲雨的牧童头戴荷叶,将一头小牛使劲往前赶,庄稼人在忙完一天的农活后都歇工了,偶有两个人或在田埂上割草,扛着农具转悠,或往田间走,或扯荷叶遮雨,步子都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也就仓库这边的一群人,站在雨幕里,个个绷紧了神经,表情凄然的看着成刚对着方局长口对口呼吸,徒劳无功的做着急救,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一个队员的怀里,好像死了过去。
愤怒的人们终于爆发了,指着李天然的鼻子骂:你都看到了,老天爷哭了,一会儿你走到路上遭雷劈,那就是你的报应。
仿佛是应了这句咒语,头顶上轰然一声响过一个炸雷,跟着一阵闪电,电光照亮了整个场地。一霎时的照亮,就又暗下来了。人们的脸色更加忧郁。李天然也是阴郁的,趁人不备,悄悄的走了后路。他们一行的摩托车就停在仓库后面的岔道上,一踹油门,就风驰电掣的飞奔而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一分都是漫长的。束手无策的人们咒天咒地,心里就要急出火来。正在这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急促的走来。队员们回过头来,只见郭大爷手捧荷叶一支支递到他们手里。
郭大爷一见这阵势并不惊慌,他将一只荷叶扯掉,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杆子。这杆子很长,长着新鲜的毛刺儿。那毛刺儿扎在手上有点痒,他就薅了把茅草从头到尾一刷。毛刺儿刷掉了,摘了沾着的草叶儿,确定光滑了,郭大爷拉开成刚,将荷叶杆子直插进方局长的喉管里,就像插胃镜的管子。
哇的一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之后,方局长终于醒了过来,他虚脱的喘息着,惊疑道:我咋闻到荷花的清香了?
揪心的人们终于松弛下来,苦笑道:局长,老天看你醉死,派凌波仙子送荷花来了。
局长的鼻子好尖啊,你们看——这是什么?
郭大爷变魔术似的掀开地上的一只荷叶,下面——一簇新摘的荷花鲜艳欲滴。
我听说,荷花的清香味儿可以醒酒啊!郭大爷笑笑,心疼的看看方局长。
成刚惊喜之余更是佩服了,说:郭大爷,你不但有一颗善良的心,还有一颗童心啊。他和队员们一起,抓了几只在手里,嗅着笑着乐着……静下来看看周围,竟然只剩下工商队员。外地人和派出所民警,都走的没影儿了。
郭大爷说,也不是啥童心,我想你们这些城里人,眼睛一睁,不是高楼就是车,难见些鲜活的玩意儿。所以,我预备了这么些——郭大爷反手一抓,从背篓里又拿出几颗烧熟的玉米和红薯。
这些都是烧熟的,带着焦香味儿,城市里买不到。城里人吃的烤红薯和玉米,火候太急,没有这么醇厚的香味。
郭大爷把东西分给大家。
队员们把玉米红薯拿给方局吃,他也很馋。仿佛回到小时候,他去山里的姑妈家,吃的就是这些,心里涌起一股激流。他拿起一只玉米,琢磨着,那金黄金黄的玉米上面像凃了一层油,亮亮的,很诱人。吃了一个,果然很香,只是又回吐了。
郭大爷说,你刚刚吐了酒,胃是空的,经不得这些硬东西的刺激。不如赶紧到我家,喝口姜汤热水暖暖胃。
大家只顾说话,不觉天已擦黑儿。牛毛细雨洇透了他们的衣服,郭大爷带的荷叶,也只能顾个头,肩膀以下就顾不上了。于是,他们一路十几个人就顶着荷叶,啃着玉米和红薯,跟着郭大爷往回走。
郭大爷的儿子送王强小禾到医院,只等到他们打针止血上车后方才回家。一路上魂不守舍。因想着他爹跟车送人半路上又折转来,定是不放心,不知仓库这边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好妄加推断。想要再去走一趟,一时也抽不开身。他头趟去送人时,妈和媳妇正往香菇棚里走,交代他送了人赶紧回来,宝娃儿还在屋里睡着。他左等右等不见老爹的身影,心里到底放不下,抱起熟睡中的宝娃儿,再次摇响拖拉机。那孩子裹在一只大雨衣里,在车棚里摇摇晃晃。
走过约有三里地,远远看见一队人正往这边走,近了一看,果然是老爹他们。急忙招呼上车,拖拉机一路颠簸,分次将人带回家。
郭大爷家里烟火正旺,婆媳俩摘了香菇回来,正在厨房里炖腊肉。看见客来就解开围裙打招呼,说笑道:今天是贵客上门,咱这山里人家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管吃饱不饿肚子就行。郭大爷过来交代几句,宝娃怯生生的偷眼看人,跟在大人的脚后跟蹭来蹭去。
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歉疚的享受着一家人的温暖。他们回头看方局长,只见他靠在宝娃儿的摇窝上,有滋有味的品咂大妈熬制的姜汤。完了大妈给他挤肩膀,挤出一片瘀血来,他的人至此方回过劲儿来,跟大妈问东问西的。
置身于这样的人家,这样的氛围,他们感到与世隔绝了一样,安静的享受着眼前的幸福。
一会儿饭就好了,婆媳俩招呼入座,饭菜陆续端上来,摆了一桌子。
一大锅香菇炖腊肉,熏香肠,地间皮炒鸡蛋,醋溜马齿苋,小仔鸡,红梢鱼,麻雀蛋……最后,大妈又端来了手擀面气吧馍南瓜饼和玉米糊。
队员们狼吞虎咽,完全忘记了是在一个陌生的人家吃饭,也不歉疚了,也不斯文了,呼呼啦啦露出了吃的本相。加上主人家热情好客但毫无虚势的拉拉扯扯,让他们倍感亲切。都说这是他们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吃出了妈妈的味道。
饭吃好了,没一个人提钱的事。尽管他们这一路人,实际消耗了不少东西,但是,大妈一家人的态度,让人说不出钱的事儿。
话又回到刚才问过大娘忙着顾不得回答的问题。方局接着问:大妈,农村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你的儿子媳妇咋还在家里待得住?
一句话问得大娘无言以对,她擦了下眼睛,借故回屋里去了。
郭大爹说:老大出门打工,死外面了,这个小的,说个天不让他出门。
他担心孩子的问题,说到激愤处,竟不能自已:我不知道年轻人怎么想的,丢下年迈的父母,丢下这么小的娃儿,跑的远远的。说是为了赚钱,结果让钱把命给赚了,还说什么土地不养人,我看是人不养土地。
不知是誰在接着老人的话说——
土地和人其实是相互依存的,人不养土地,土地就不养人。当今的现实是,不仅年轻人纷纷挣脱它温润的怀抱,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也少有亲近它的热情,从精神上越来越背弃它了。背弃了它,我们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我们好像悬挂在半空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飘忽游离的苦苦寻觅一个支撑。这个支撑又总是处在断层之中,手一触碰,就纷纷滑落,一点一点的碎掉,碎的就像空中的微尘……
好一阵子沉默,没人再说什么了。无意识的一句问话,戳中了大妈一家的隐痛。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宝娃儿不是小云夫妇的孩子,他是老大的遗孤。
老大打工死后不久,他的媳妇就嫁人了,丢下这个孩子由爷爷奶奶照看。小孩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管着郭云夫妇叫爸妈,那说明老大两口一生下孩子就出门打工了。老大究竟是怎么死的,大爹说是跳楼,大妈说是讨工资。也许是工资没讨到一时气恨就跳楼了。他们不便多问,心里明白是死在工地上。
宝娃儿这时欢天喜地的,试探性的跟人亲近。原来叔叔们并不吓人,还有人陪他玩摔泡儿。就是和一块泥巴,往地上一摔,起个泡泡,就像泡泡糖。宝娃儿没吃过泡泡糖,看过别的孩子吃过,老向往,就把玩摔泡儿当作吃泡泡糖了。
看见宝娃儿玩摔泡儿,大家知道外面的泥巴有多厚了。老天爷下雨,原来也有层次感,开始的时候,像细线像牛毛,再就一根根变粗变大,大到不成条了,哗啦啦的一片,铺天盖地而来。他们那时,正沉浸在大妈一家的不幸里,也没顾得去管下雨。
等到雨下厚了,他们才感到庆幸,到此办案能遇到这样一户好人家。要不然,在这雨夜里,就只能睡在仓库的磷肥堆子上。提起磷肥,大家又担心起来,这样的天气,明天可有得一受。
方局长说,也就道路难行,多吃点苦而已,至少没人再使绊子了。据我对李天然的了解,他堵输了酒,自然不会再纠缠。对待这种人,就要以夷制夷。
队员们说:局长,你是以夷制夷了,可把我们的心都吓掉了。
一提起赌酒,大家至今心有余悸。
也就醉一场酒。再烈的酒只要吐出来就没事儿了,就怕憋在心里出不来,那就难受了。也是大爹的法子好,大妈的姜汤也很有效。但不知怎么做的,些微有些姜味儿,又像药茶。
大妈已从屋里出来,说到姜汤,神秘的一笑,说:那是咱家的醒酒秘方,不给你们说,免得下回往死了喝。
成刚问:对了,大爹,你好像有先知先觉,上午说的那些话,都应验了。
我也只是预感,预感到你们的事儿不顺。姓李的那小子,势大着哩,连派出所的人都出来拉偏架。
连郭大爹都看出派出所是在拉偏架了,这又激起了公愤。小波恨恨道,他拉偏架也是虚张声势,难不成还明目张胆的不成。
明目张胆又怎么?我看有可能。
算了,都不争了,宝娃儿要睡了。
那个陪小宝玩泥巴的队员,玩着玩着就被他的憨态给迷住了。见他一会还玩的欢腾,眨眼功夫就骑在门槛上睡着了,歪着脑袋,嘴角上挂着笑。
他们到底还是不过意,这么大一帮人,把人家小宝的床都给当板凳坐了。这会儿宝娃儿要睡觉才挪到里屋去。堂间里站的坐的占满了整间屋。
他们预备今晚要坐一夜了,并不打算睡觉。因为哪个农户家里都没有那么多现成的被子。即便有被子,也没那么多床。
然而,不多一会儿,大妈就烧好了水,叫他们洗洗睡,说:辛苦一天了,简单搭个猫窝儿,将就一夜。
大妈搭的猫窝儿,原来是麦秸铺好的地铺。铺满了一整间屋,足够他们睡,也不显挤。更让他们惊喜的是,地铺上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垫被和盖单,不薄不厚,刚刚好。都干干净净的,闻得见一股香香的味道。只到这时,他们才发现,那一对小夫妻,吃饭的时候,就不见人影,一定是翻山越岭挨家挨户借被子去了。想像得到他们是怎么淋着雨,把整块的塑料布搭在装满被子的车拖里,在湿滑难行的山路上颠簸。
这一夜,他们都睡的死死的,没一个中途醒来。连深度失眠的方局长也睡了一个完整的觉。真是千金难买。想不到这一队工商干部,在城里开空调睡席梦思,到头来竟不如大妈的猫窝儿好。
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老高了。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笑。一边洗脸一边说笑道:在大妈家里瞌睡就变小了,只睡了一觉,平时在家里,一晚上睡两三觉。
说笑着,大妈的早饭就做好了,除了手擀面,气巴馍,南瓜饼和几样时令蔬菜,又多了一锅瘦肉粥。
队员们三两下就把饭扒完了,再三感激,迅速离去。
双方都很不舍,大妈还背过身去流眼泪。宝娃儿跟在后面嚷嚷,叔叔不走,跟宝娃儿玩泡泡儿。
还是小云开拖拉机将他们送到仓库,那一堆设障的松树筒子,不知谁来搬走了。勉强过得去。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搬运磷肥,把假肥拉去垫路。路面虽然泥泞难行,还是往前行。这一路行来,就不是一般的艰难了。每走一步就弹出一个大坑,坑子连着坑子和行人碾过的跌窝,进一步退两步。等到走完这段路,运载完最后一吨货,他们个个都成了泥巴人,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队回到市区,已是傍晚时分。哪里顾得上吃饭,先去洗澡换衣服。从里到外整理一番,他们就又恢复得精神十足。看不出一整天都在泥巴窝里打滚,疲惫不堪的样子。
他们一路人没一个回家,都跟着方局长去看王强和小禾。他们还躺在医院里打吊针。小禾的小指被狼狗咬碎了骨头,锯掉了一小截。王强的脸上缝了几针,线条很粗糙,像爬了个蜘蛛在脸上。方局长说,咋不缝美容针,弄的这么难看。
王强说:一个男人,缝啥美容针,这个样子好。按照流行的说法,那叫一个酷。
他豪爽的一笑,这一笑把脸扯痛了,笑得比哭都难看。
看他们伤成这样,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了。小波恨恨的说:我就不明白,一个小案子,搁一般人身上,也就三两天功夫,咋一沾点官气儿,就伤筋动骨的,演成惊险大片了。
成刚沉吟道:官路和民路不一样,它走的更加曲折,更加迂回,你前脚刚走哩后脚就遭了埋伏。这埋伏不是别的,是丝丝缕缕的关系网,我们是被网住的小虾,左冲右突,充其量,不过挣破了一条口子而已。
什么?我们工商局,有法律做保障,在官网面前,竟然只是一只虾米?
我说的这个网,是广义的,社会的,我们都是网中人,罩在里面要窒息,想要冲出来,却也非常难。
那……我们还要做这些虾米吗?毕竟——网的作用太大了。
作用和反作用是相等的,只要你用力挣脱,总能豁开一条口子。
口子是豁开了,可我们自己先成了蜘蛛脸和断指人。
断指怕什么,还没有断腿呢,小禾扬起他的手说:方局,你吩咐吧,下一站指向哪里,哥哥我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不回头。
下一站,去凹子山采石场,我已经收到路线图了,是一个站在我们身后的朋友发来的。
方局长看看所有的人,平静的说:还是那句有语病的话——剪断于萌芽之中,防患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