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沉淀》白羽叶

12、杯弓蛇影

　　第二天天刚亮，他的手机嘀嘀的响了两下，他起初没在意，以为是垃圾信息，待会儿删除就是了。横竖每天都有的，还是积攒多了一起删吧。一会儿又嘀嘀的响了几下，间歇时间短了，这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方局长，昨夜好惬意啊，和美女市长品茗斗酒比书法，别有兴味吧?
　　方局长:脚下的路很长，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外面的事物越来越繁芜，局长好雅兴，居然品字斗酒。不知这酒是葡萄酒呢还是鸩酒，小心喝坏了肚肠，落下个肠炎什么的可就不值当了。
　　天啊，天啊，我这是被人偷窥了啊。不但偷窥，说不定连一些细节都落在人眼里。那么，那只玉牛……他们在一起公私不明的谈话，是不是一一都被人看在眼里。回头告一个违背组织原则，与领导私自会面，拉帮结伙，巴结上位等等……那可不是小事啊，他一生的清白就要毁于一旦了。
　　想到此，方玉青浑身打了个寒颤，以为自己被别有用心的人给盯上了，说不定因此而栽上一个大跟头。
　　闹着玩的，兄弟，不要慌张。我这是给你提个醒儿儿，怕你一时心软，落下把柄在人手里。还好，你是有原则性的，至少，目前为止，你没有违背原则。冲着这一点，你也是值得信赖，够得上我永久的朋友。
　　朋友？这个朋友是谁？是像王强所说的，天助的神手吗？能在关键时刻提醒他点悟他的人吗？
　　有些事，上线走不通，就走下线;下线走不通，就走中线;上下左右，条条路径，总有走通的一条。那就看你，舍不舍得拼上两脚的血泡。
　　匿名者给他透露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在十里屯废弃的厂房里，有一个地下仓库。这个仓库码了几百吨磷肥。与天然二合一磷肥厂一脉相承，遥相呼应，是一个娘肚子里的双胞胎。
　　这消息来得太是时候了，正赶上农民的春播春种。这就是说，他们要赶在农忙之前，将他提供的线索加以落实并迅速处理到位。
　　这么说，李天然的磷肥厂不仅制假造假，还大量的囤积伪劣产品，以追求利润的更大化。他在扩大生产的基础上扩大销售，直接受害者除了农民还是农民。
　　几乎与十里屯仓库这条信息的同一个时段，新闻上的第一条消息，报道了某省有毒面粉吃死了人的惊人事件。
　　事件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今天的新闻就以头条报道，可见这事传播之快，影响面之广。但是，假如面粉已经在市面上销售开了，我市与谋省毗邻，说不定，已经流入我市了。想到这里方玉青再也坐不住了，他急急忙忙的朝外面走，一边走一边拨通李刚的电话。
　　李刚跟随方局长多年，深知局长的脾气。接到指示，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他一边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室，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局长，出了什么事，我们这是去哪里?
　　带我去医院。
　　去医院的路，虽说只有几百米，由于是在市中心，人多路挤，车子的速度跟不上。在这缓慢行驶的过程中，方玉青频频看时间。生怕延误了几分钟，医院里已经躺倒了因吃了毒面粉而中毒身亡的人。他也不知道这么着急上火的赶到医院去干什么，也许什么都干不了。路上偶有救护车驶过，他就惊出一身冷汗。那尖利的呼啸声，俨然从他的心上划过。惊惧之中，车子嘎然而止，他的头随着惯性咚的一声碰到椅背上。前面横穿马路的自行车慢慢推了过去。
　　还好，这种焦虑只维持了几分钟，医院已经到了。
　　医院里一切照旧，哭的喊的唱的闹的杵拐棍的坐轮椅的，一起在这里汇集。人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神色各异。他一层楼一层楼的上下着;各个科室各个病室里来回打听询问;没看到一例他所担心的病例，这才松弛下来。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上歇息一会儿，大口大口的喘气。
　　局长，你没事吧，是你自己不舒服，还是看望哪个病人?
　　都不是，是我自己杯弓蛇影，夸大了事情的影响面。不，也许没有夸大，事实还在那里摆着，而我们自己却无视它的存在。如果防患于未然，也不至于让有毒面粉流通于市，更不会毒死人了。工商界的每一点疏忽大意，都有可能发生类似事件。
　　走，回去，带我到三楼小会议室。
　　一个小时后，三楼小会议室，各分管局长和科室主要负责人陆续通知到位。只有分管财务的副局长齐长洲还行驶在路上。说是在路上，其实，还坐在家里听京剧，空城计里于魁智的著名唱段——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听完这段空城计，齐局长才自己驾车往局里赶。
　　会议室里有些躁动，有人主张不等他了。直到齐长洲赶到，说：抱歉，我在看一个专题报道。什么来着?——噢，市场研究调查报告——工商节目，很有看点，噢，值得一看。会场开始安静下来。
　　好，我现在宣布会议开始。在正式进入议题之前，先给大家读一封市民来信。这封信是一名七十多岁的退休干部寄来的，放在我的办公室已经有几天了。前一阵子忙别的，没有顾得上，今天得空给大家念念……这里有个题目——我们到底吃什么?
　　方局长讲了一段话，停顿了一下，看一下会场，开始往下念道——
　　我们到底吃什么?也许你会说，什么都有得吃。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上，想吃什么都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海里游的树上站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大到牛马羊骆驼，小到飞蛾虫子蚂蚁蝙蝠穿山甲等等……这一切都能成为我们餐桌上的美食。天上飞的不吃飞机，地上跑的不吃汽车。
　　不管你是喜欢饕餮盛宴呢？还是喜欢居家小酌;不管你是喜欢猎奇尝鲜呢还是喜欢餐餐佳肴，在吃的方面大家形态各异，因人而需。但是，我想说的是，吃，已经成了个大问题，一个不得不深入探究的大问题——它关乎国民的体质素养人格精神道德等非物质领域。我在这里呼吁谴责抱怨愤恨都不能从根本上起到什么作用。真正起作用的人，他们在干什么呢?
　　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的身体真的不需要这么多，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只有空气水阳光和粮食。
　　空气和水坏了，阳光还是灿烂的吗？土壤和种子坏了，粮食还是饱满的吗？破损粒不完善粒霉变粒堆积如山，有谁为农民的辛苦和粮食产量操心过?
　　小时候，我们吃着一颗鸡蛋就能吃出一个幸福的童年。年老时我们吃遍山珍海味也找不到一点满足感。为什么啊？——担心。除了担心，还有各种不确定因素在扰乱我们的心灵。因为，在这看似繁华的世界里，处处都是地雷，处处都是糖衣炮弹，一不小心，就中招了。
　　但是，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一枚鸡蛋算得了什么，鲍鱼燕窝人参算得了什么?不是有人射杀了孔雀，有人猎获了丹顶鹤，有人偷吃了白天鹅吗？
　　多么优雅美丽的动物啊，它在我们人类的贪婪面前，变得束手无策，变得心惊胆颤，不敢繁衍，几乎濒临灭绝。
　　我不是野生动物保护专家，不是国家环保总局的，只有一颗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心。我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干部，和普通的老百姓一样，吃喝拉撒睡。我只想问一句，我们到底吃什么?怎么吃？才能吃到肚子里，踏踏实实的消化。
　　在长征的路上，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党，吃树根啃树皮打下这华夏万里江山。怎么到了我们的手上，这山已不是这山，这水，也不是这水;山是乱砍乱伐的山，水是污水横流的水。我们赖以生存的本质条件，空气水阳光和粮食还能够让我们生存吗？换句话说，我们赖以生存的本质条件都给破坏了，还吃什么鲍鱼人生和燕窝?这不是舍近求远，本末倒置吗？
　　我最近老是在想，我们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看起来风调雨顺国富民强，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可每当拎起菜篮子，看到那琳琅满目花样繁多的商品时，却不知道如何下手，那一样才是放心吃到肚子里的东西。
　　我说吃米吧，报道说米质有污染。那就改吃面。面里有增白剂，化学元素。苏丹红，地沟油，瘦肉精，注水肉，闻所未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就发生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我们百姓的吃喝拉撒睡，看起来多么平常简单的一些事，咋就变得这么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呢？我们老百姓过个日子，咋就这么难啊……
　　也许我老了，眼睛里看到的事物和嘴上说的话，都带着落日余晖的悲凉之感。唉，真的总是比假的少啊，死了总比活着长……
　　信读到这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有的人在摇头叹息，有的人在低头沉思。只有齐长洲还在心里评味于魁智的京剧唱腔。那心悦的表情和轻快的神态与整个会场格格不入。肖局长在时，他们俩最铁。肖局长走了，他们俩还是铁。老往财政局里跑。还说过财务的这一块保证不会出问题等等信誓旦旦的话。肖志国走得干净利落，毫无粘连，很大程度上，是齐长洲在起作用。
　　信，我先读到这儿。这封信很长，下去后大家分别阅读。同志们，在坐的党员干部们，读了这封信，大家心里有何感慨呢？是不是也要扪心自问，我们到底吃些什么呢？什么都不敢放心吃，就像信中所说，苏丹红，注水肉，地沟油……常言说，民以食为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跟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但是，总有一些不法商人火中取栗，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掺杂使假。难怪百姓抱怨——真的总比假的少——方局长喝了口水，略一停顿——有人小声的接上了一句，死了总比活着长。
　　真的比假的少，是对我们工作的一种否定。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没做细，标识还不够明白，导致百姓丧失了信心。回头还要大量的抽样调查——大到米面油盐，小到一块生姜。
　　死了比活着长，——这句话有点悲观。既然我们还活着，就要好好的活。不含糊，不敷衍，不弄虚作假，不欺上瞒下，活一个清澈透明，堂堂正正。
　　给百姓一个放心的菜篮子，这就是我们眼下要做的。当然，我们一直在做，但总是出问题。这就要求我们的工商干部，头发林里都长耳朵，额头上方生双眼睛，时时刻刻警醒着。扑捉市场动态。及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将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
　　好，下面进入会议的主要议题，食品安全大检查与有毒面粉……
　　会议室里骚动起来。大家热烈讨论，各抒己见，就食品安全大检查的具体操作细则做了进一步的安排。各分管局长就分管内的事务阐述性的汇报了一下，就突出矛盾展开了一会儿讨论。讨论安排完毕，时间已是正午。齐局长提出聚餐，方局长没吭声，冷冷的瞄他一眼，大家也就分头走开了。
　　分头走开的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与老婆孩子共进午餐。方局长走进单位集体大食堂。食堂里人员了了，只有几个没结婚的小青年在吃饭。看到局长来了，纷纷站起来，给他让座打饭。刚刚坐稳，忽听见身后匍然一声闷响，什么东西撞墙了。大家一齐回头，却原来是个女人，扶着墙壁站定，努力不使摔倒的样子。不过她刚才那一下，肯定撞的不轻。待她转过脸来，看到局长时，羞赧的一笑，一脸的红润。额头上起了个大包，与那好看的脸蛋极不相称。
　　刘双玲？几个人一齐惊呼，不知道这个半吊子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自从她给局长惹下一摊子事后，自己也晓得对不起他，总是躲着不见。只在他上下班的路上等候他。远远的看见他走来，急忙闪在人后面;有时在车后面，目送他走过去，偷偷的背过脸哭泣。
　　说到底，她这个人不正常，人们见怪不怪，也就随她去了。喜欢她的人打趣一声。不喜欢她的，免不了骂她一声神经病，就各自走开，两不相扰。
　　她一看到局长忙忙碌碌匆匆而过，那身影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光环，将她照得发晕，但同时又让她双泪长流。好奇的人有时忍不住问她哭什么？她说是心口痛。人们打趣她，这是东施效颦，故作姿态 。
　　她这回公然出现在局长面前，还是以这个样子，人们还是有点疑惑的。但最为光火的要算通讯员了，他一见到她，就像是见了瘟神，连忙开赶。
　　刘双玲，你给我走开，这辈子都不要靠近局长半步，你给他惹的祸还少吗？
　　我……刘双玲捂着肿疼的额头，羞愧的一笑道——
　　我发现了勾兑酒。这一家的勾兑酒我盯梢半个月了，今天，冒充顾客走进了他们的店，把每种酒都品尝了一遍，都是红糖水加酒精。呸!真不要脸。啥大拉菲小拉菲典藏拉菲窖藏拉菲，就这，还顾客盈门哩。我敢说，这些人不是喝酒的，是喝酒牌子给人看的。至于拉菲酒，他们或许从来都没沾过哩。
　　去去，谁信你，还是赶紧走吧。小周一脸的不屑，对她喝酒后的醉态极尽讽刺——
　　你是借酒劲来找局长邀功的吧。哼，拉菲酒，我市还从来没一家卖的，要有的话，局里不去检查?任他们欺骗消费者?
　　所以，我跟踪了几个月，顺藤摸瓜，才找到他们的销售渠道，都是地下操作，不走明路的。你以为人那么傻，跟我双玲一样?
　　哈哈，这最后一句把人们逗笑了，局长也忍俊不禁。笑着说：
　　双玲，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真有这回事，你首先报告给局里，我会安排人去查。你一个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嘛，多不雅观?再说了，你一个人做虎胆英雄，也不安全，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下次不能这样了。
　　随安排她洗脸吃饭，小周嫌恶的瞪她一眼，不情愿的照着局长的吩咐去做了。
　　刘双玲受到鼓舞，胆子大起来。趁小周不在，又故作神秘的说:局长，我还有新的发现，暂时保密，等我进一步跟踪落实，再向你汇报情况。
　　得得，蹬鼻子上脸不是，看到局长的好脸色，你就不是你了，在这儿搞连环套哪。局长天天辛苦忙碌，有功夫听你闲扯?
　　小周很快的打了水回来，听双玲还在唠叨，赶紧制止了她，把一盆水使劲的一放
　　看到没，局长的饭都凉了，这都是因为你。
　　回头又去给局长热饭去了，双玲悻悻的低着头，不再说话了。匆匆的扒了几口饭，不舍的离开了，回到她市场协管员的岗位上去。她也很忙碌，有时候显得神秘，不过用鬼鬼祟祟也许更恰当一些。她的行事为人，总是不大与人相同。
　　不过，她提供的假酒线索，并没有中断，方局长派了人去查，一查一个准。这一家销售假酒的店家，走的也是老套，在外地收购真包装，回来拾掇拾掇，就悄悄销售了。和双玲反映的情况一样。从此，局里人对她刮目相看，也开始从新的角度来认识这个别样的人了。
　　从收到市民来信，到小会议室开过会不久，前后用了一周的时间来调整人员到位。上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以雷电行动展开了一场食品安全大检查。这项检查从市局机关到直属分局再到各个乡镇工商所，逐级逐层的分解下去。于是，那些穿着制服的工商行政管理人员，就都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
　　这是一个人口超过六十万的县级市城市。和许多中小城市的特点一样，脏乱与文明共存，快速与缓慢同步。各种新生事物应运而生，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但同时又带着老牛爬坡式的笨重与喘息向着现代化的步伐迈进。
　　道路尽管是宽阔的，但是很拥挤，奔驰宝马夏利奥迪之间夹杂着摩托车机动车三轮车和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洗脚屋按摩房OK厅的旁边，聚集着许多小商小贩，声音南腔北调，此起彼伏，你高我低。间或夹杂着一些戏曲在城市的上空悠然响起，汇集了一副杂乱的市容市貌。
　　应该说，自李墨兰上任以后，这种情况大有改观。但是，一个老旧的城市，再怎么改观，本质上还是换汤不换药，根深蒂固的底子在那里，三五年十年八年也许都是难以彻底改颜换貌的，只是一个化了妆的老妇人而已。
　　在万商云集的商场和超市，工商人员穿行其中。凡是与吃相关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鸡鸭鱼肉，水果干货海鲜冷冻品，无一遗漏，一应展开拉网式检查。
　　各个分支机构陆续将结果呈报上来，在调查检测销毁备案各个环节中，没有发现有毒面粉。所谓有毒面粉，只在邻省里出现了首例，没有蔓延的趋势。上城市所辖的这一块地方，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
　　原来是这样，虚惊了一场。由此带来的雷电行动，虽然部分的销毁了有害食品，安全问题得到了暂时的保障;但在党组内部成员上，有人却在敲怪话——说什么看到了一支罂粟花就怀疑整个玫瑰园，罂粟花不开，玫瑰园不是太单调了吗？一个局长，不从纵观全局上考虑，过于在乎细节。仅凭一封市民来信和邻省的面粉事件就引发了一场雷电大行动。这次行动不仅兴师动众而且徒劳无功，耗费了不必要的物力和财力。我这样说，并不是打击，重在提醒。提醒我们的工商干部，看到桥梁断了，就去检查钢筋，看到房屋倒了，就去检查水泥;桥梁断了，有工程设计师，房屋倒了，有建筑施工队。打个不当的比喻，泰坦里克号的沉船事故，是不是要整顿整个钢铁大市场啊?照这样下去，我们的物力和财力都吃不消。
　　说这话的当然是齐局长，他最近权欲膨胀，看哪哪不顺眼，逮着个机会就想跟同僚们比试比试，毫不遮掩。
　　但是，他自己申明，这段话是站在财务的角度考虑，不是政治攻击。
　　另外几个局长敏感的嗅到一些什么，不置可否，就都冷冷的走开了。
　　那时候，方玉青正在忙事情，无暇顾忌别样的腔调儿;再说了，他又没有听到，也没人打小报告。本来，同僚之间的相互排挤，也是常有的事。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时间作为休整，恨不得一天能当两天用。王强的专项治理整顿小组，也和雷电大行动一样，早已调整好队伍，整装待发。临行前，有几个主要的问题，给提到桌面上了。
　　有人就问了，局长，我们这回到十里屯，即不通知货主，又不走程序，不合乎规定。要是遇到强有力的反击，到时候，恐怕我们有理也变得无理，有法也变得无法了。
　　方局长果断的说，通知什么货主，你通知他，就会遇到阻力，于我们办事不利，法律上还有个缺席审判哩。我们这回不去工厂，直达十里屯仓库，目的就是要釜底抽薪，捣毁一个贩假的窝点。走程序?前两次走程序成功了吗？你在这里走程序，人家上演连续剧，连续剧一上演，我们再跟在后面割韭菜;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何时有个了断。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特殊的事物，采取特殊的方法。而且，这一次，不光是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么简单，我们还要追根述源，直达制假造假的大本营。那些五钠渣那些麻杆石都是从哪里采购的，地点，生产流程，销售渠道等等，一系列的后续工作还等着我们做。这叫什么，这叫剪断于萌芽之中，防患于千里之外。说到等，如果我们能等的话，农民的田地不能等，地里的庄稼也不能等，他们需要大量的合格产品滋润土地，改善土地质量，提高粮食产量。如果一味的等下去，庄稼就给烂掉了。那些投机商，他们最善于瞄准农村这一片广大的市场，给他们的货物找到有利的出处，祸害一方村民。是时候采取行动了，再不动身，我这个局长，干脆解甲归田。
　　话说的如此结实，队员们个个欢欣鼓舞。看来，这肖局长一走，方局的前面就搬走了一块挡路石啊，真是痛快!
　　江小波又开始调皮了，说：局长，你刚才说了一句话，剪断于萌芽之中，防患于千里之外，我听着咋有点别扭，哪书上写的?
　　书上没写，是我发明的，怎么?不行啦?
　　我没说不行，就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觉醒来天大亮一个句式，让人忍不住想笑。
　　想笑你就笑，何必忍着。我这句话，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历史的渊源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这句话别扭吗？
　　不别扭，汉高祖说的。
　　哈哈哈，大家同时笑起来。好久以来，他们都没这么开怀的笑过了，心里总是有块石头。
　　说着笑着，他们又都严肃起来。定好了明天就出发，今天的天气咋说变就变了。上午还是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中午时分，却显得阴沉沉的。到了晚上，居然响起一阵阵闷雷，要下不下的样子。这样的天气能给明天的出行带来什么影响呢？更何况，他们要去的，是那样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
　　一整个白天，他都在琢磨这事，到了晚上，可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知道自己的觉难睡，索性不睡了，睁眼睛躺在床上。心里好羡慕那个造错句的学生，虽然翻来覆去睡不着，还能一觉醒来到天明。
　　原来，人活着最简单不过的事，在他这里竟成为折磨人的苦役。这场苦役他已经走过了十几年了。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他的夜就变成一个漫长等待的夜。等待总是漫长的，听任外面的噪音从汪洋变成溪流，一丁点滴水声，猫儿踩着瓦檐凄厉而尖声的呼叫;时钟嘀嘀的从床头落到床尾，一声声一遍遍的从大到小，又从小到大，从无到有。总是那么绵长而悠远，总是那么轻柔而细密。这样的夜，生成要有情侣相伴，不至于那么空阔，那么清丽，那么寂寞……他总是静静的躺着，大睁着两眼，看着黑夜里的空洞无物，体味它的空无感。或者翻来覆去，睡下了又起，起来了又睡，反反复复的折腾。
　　猫儿不再嘶叫，时钟停止嘀嗒，空间开始烦乱起来。等待变成了痛苦，痛苦的抓着头发，揉着眼睛，盼望瞌睡虫从鼻孔里钻出来，再钻到他的眼睛里去，让眼睛迷蒙滞涩，安静的蒙过去一会儿。一小会儿的睡着，多么简单的幸福啊，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奢侈而遥不可及的梦。
　　有人说，失眠相当于慢性自杀，他是深信不疑的，于是，更加惊惧于失眠。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治愈失眠的方法。如果他的心思不是那么细密;如果他能放下民众的疾苦;如果他停止对不断反复出现的假冒伪劣产品的痛恨痛苦的思考;如果他不被众多的人事所包围;如果他能少一些文山会海，和商业活动中的应酬接待;如果他能好好的放松心身去旅游桑拿泡温泉……
　　如果他明天不随着队员一起走十里屯仓库的话……
　　明天的出行天气堪忧，全靠老天爷照顾，忍两天不下雨就好。如果它坚持要下，他也挡不住。但是，明天就是下刀子也由它下，横竖他们是要去的。连执法大队的人员车辆全部安排到位了，不好擅自更改。
　　仿佛是给他的忧虑加一个有力的明证，外面的天空噼啪一声滚过一阵炸雷。这个雷反而让他兴奋起来，想起了一句俗话:雷声大，雨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