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沉淀》白羽叶

11、蓝天大酒店

　　就在王强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意外的收到一条信息。内容正是他千方百计想要获得的第一手材料。他相信匿名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有一双千里之眼，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的地方。那地方要通过多大的能量才能到达啊。冥冥之中，王强感到，这一回，他们是得到天助了。
　　与此同时，三两个下乡的队员也跟着回来了，所反馈的信息都是令人不安的。眼看着春播春种在即，农民兄弟们已经开始有所警醒了。他们说，如果再往家里强压磷肥，他们就将田地集体抛荒。一家两家的田地抛荒，这还说得过去，有的人家，壮劳力出了门，家里就剩下老弱病残了，田地没有人种，这是常有的事。但是，集体抛荒，这是多大的事情啊，弄不好，会惊动党中央哩。
　　整顿磷肥厂，遏制强压的乱象，已经刻不容缓了。
　　局长，我们走访农户，通过实地调查，发现了不少漏洞。比如，他们挂羊头卖狗肉，在质检部门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蒙混过关，把从别厂进回的合格磷肥换成自家的包装装袋检验，把兑有五钠渣的次品分销农户。成批成量的生产，通过政府强行压制，又从粮食款中集中扣钱。这种参杂使假的磷肥使用下去，第一年开始减产，减产数量不高，亩产百斤左右递增，到了第二年，土质开始板结不饱墒，大片大片的死黄土将一部分禾苗变成糠色，减产也更加明显了，亩产在二百斤左右递增。农民们开始不易觉察，总以为是种子出了问题，要不就怨老天不下雨，再不就是因为水捞，或者 ，播种误了季节，总之，它是个慢性病儿。农民花钱将一年的收成都断送了，也从来没有怀疑我们自己的政府会把假肥分销下去，这会儿减产严重了，才慢慢觉悟过来。可是，瞧瞧我们这些职能部门，都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啊，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以势欺人。欺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那纯朴的老实巴巴的农民兄弟。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活的最苦的一群人，妻离子散，背井离乡。但凡有点活路，哪个舍得撇下一家子亲人老小，在外奔波啊，一句话，都是被逼的。
　　局长办公室里鸦雀无声，王强的汇报像一块石头，压得每一个人都踹不过气来。看来，他的胳膊是彻底好了，冬天过去了，生龙活虎的劲头又回到他的身上。
　　他一气说了这么多，在局长的示意下，喝了口水，就又接着说：
　　你绝对想不到，他们竟然发明创造，用麻杆石来做磷肥。这种石头是白色的，碾碎了，手感光滑，不起砣，是制假造假的上好材料。经过深加工，用它来混淆真正的磷矿石，用肉眼和手感去识别，几乎一模一样。只有通过大量的勘察比较化验之后才能辨别真伪，它能达到的磷肥含量，只有百分之零点几，远远低于有效含磷量百分之十二的部颁标准。它在原材料上大幅缩水，实际收益成倍增加，可怜百姓们被蒙骗了一年又一年，现在正准备采取极端的措施了。他们说，有上头撑腰的人真是遍地黄金，土坷垃都能卖钱……
　　听到这里，方玉青一拳捶在桌子上，脸也涨的通红，情绪激动到失控。稍俟镇定，才恢复正常，用一种坚定而愤恨的语气说，我一定要去找她。
　　队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这找她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咳，这怎么好妄自猜度。
　　就在大家疑惑的时候，方玉青的脑海里交替出现了几个画面，绿油油的田野里，刮过了一阵狂风，风过之后，庄稼大片的枯死。到处是一片荒凉的景象。秋风瑟瑟，野草萋萋，农民站在自己的田地里，手捧一把黄土欲哭无泪，声嘶力竭的向他诉说……——那是几年前，农民买了假农药假种子，庄稼得了病，他下乡走访时看到的情景。那结茧的双手，那佝偻的身体，那被假种子假农药害苦了的无奈而痛苦的表情，历历如在眼前。
　　没有比这更让人激愤难平的了，他感到胸口那儿隐隐作痛。就大口大口的喝水。水喝急了又呛得慌，放下水杯，转而开始抽烟。烟雾在室内缭绕不去，把整个办公室都罩在一片白雾里了。
　　这一切仿佛一把锥子，时时戳痛着他的心。
　　现在，类似的事件依然在他的眼前重复着，演变得更加嚣张更加恶劣。而可悲的是，他竟然不能果断执法，消除隐患，还在苦思冥想一整套强有力的对策才能确保他的队员们免受伤害。那被锥子锥疼的感觉又回来了，回来了就再也挥之不去。
　　带着这锥心般的疼痛，他拨通了李墨兰的私人电话。
　　那边的人极力掩饰着喜悦，仅从电话里，他都能听到她的不均匀的心跳和掩饰得不怎么样的发颤的声音。
　　玉青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我回到上城市，这是你第一次拨打这个电话。这个号码是为你一人开通的，它一直沉默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响起。我……多么激动啊……
　　李市长，我有事情要向你汇报，关系到——关系到亲情捆绑，关系到粮食产量，关系到政府部门的执法力度，关系到你的政绩和我的工作能力，关系到整个国计民生……
　　玉青哥，有个前提——你跟我这是私人约见，不谈工作，不谈政治和政绩，不谈国计民生，不谈农业和农民收入。——说实话，玉青哥，我们天天在会议上说这些，嘴都说干了，何必还要私下里说。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想跟你谈谈上学时候的事，谈谈枣树林，谈谈生活……除此之外……
　　啪的一声，电话决绝的挂断了。等他再拨时，竟然拨不通。
　　犹豫了一会儿，打向她的办公室，办公室一直占线。是了，她一个女市长，每天接待人事无数，哪能处处给你留着时间。
　　他拿着手机把玩，在手里翻上翻下。
　　嘀铃铃，嘀铃铃……电话又打过来了。
　　玉青哥，你想通了没有?不谈工作，只谈往日情谊。
　　那——好吧……
　　那就晚上六点，蓝天大酒店，不见不散。
　　临走前，他在仪容镜前整理衣装，换上了一套簇新的制服。他喜欢穿制服，蓝天大海的颜色，明净，幽远，博大。他一穿上身，就精神抖擞，情不自禁的直起腰杆。
　　蓝天大酒店坐落在市东郊水库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门迎一片水域，背靠一座青山。水是碧绿碧绿的，泛着波光；山也是绿荫荫的，遮天蔽日，清幽四野。迎面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两旁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称之为梧桐大道。院内一只圆形花台，几簇细竹，几树夹竹桃，随风摇曳，光影交错，令人心旷神怡。这真是一个幽静的所在，离市区不远不近，装饰简洁，贴近自然。总之，它是一个友人知己畅吐心声的地方。不适合官方往来。
　　李市长的奥迪A6车速开的比较快，路上也没遇到阻碍，一路顺利的开过来。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半小时。方局长这里遇到了塞车，他一路紧赶慢赶，还是稍稍落后了一步。他快到的时候，李市长正在踱着方步，怡然自得的欣赏池子里的红鱼儿。脸上的表情似喜非喜似嗔非嗔，顾盼神飞，不时往梧桐大道看去两眼。发现了他的车子正在向她缓缓驶来，镇定自若的转过身去，等待他的到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李市长，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这时转过身来，向他妩媚的一笑。
　　子非鱼，焉知鱼不乐?哈，玉青哥，来晚罚酒。
　　看他穿着制服，轻轻蹙了下眉头，立刻被他那非凡的气度所吸引，脸上绽开了如花的笑靥，娉娉婷婷的走下台阶。
　　只见她着一袭紫色的长及脚踝的金丝绒礼服，外搭一件孔雀色的蚕丝披肩，袖口和低胸的领口上都是手工的苏绣，与雪白的脖颈上的翡翠项链相映生辉，显得高雅大气仪态万方。她的脸上略显红润，眼里微微含笑，精致的五官配在那张白玉盘一样的饱满的脸上，称得上是绝配。一颦一蹙，风情尽显。也只有见到他，她那作为女人的天性才表现得如此完美，如此卓越。把那职场上的雷厉风行和会场上的铿锵之声都消融在无以穷尽的柔美之中。
　　与她的目光短暂相接，稍稍停留了几秒钟，禁不起那灼灼的神采，他就机敏的掠过她肩，看向那波光粼粼的一池春水。
　　服务人员迎上前来，把他们领进一间雅致的别室。茶果备齐，转身出去，两人的司机随即跟上，随手轻轻带上房门。
　　他轻轻挪动一把软靠的椅子，在上面掸了掸，移至她的跟前。她妩媚的一笑，坐了下来。安静的享受这一刻，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在他的身上，左右移不开视线。他只管张罗着，躲闪着她的目光，把窗子打开半扇，选了个位子坐下来，刻意的寒暄几句。
　　空气有几分凝结，有几分氤氲，也有几分似云似雾的缠绵气息。这气息在软化人的意志方面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方玉青置身其中，浑身不自在，似乎想解开制服的第一颗扣子。但抬手上去却把帽子取了下来，挂在门后的檀木架上。
　　这间玫瑰房是半透明的，给人一种梦幻之感，透进来的亮光里没有夕阳，似乎只有树杈间的斜影和琥珀色的湖光山色将周围笼罩着，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显得那么静谧，那么浪漫，那么舒人情怀。
　　礼貌性的寒暄了几句，他们缄默了，生怕一说出话来就把这景致给破坏了。毕竟，他们都是现实中人，背负着现实的种种。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墨兰咳了两声，身上的香奈儿也随着咳声香气四溢，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方玉青下意识的去摸口袋。
　　她亲切的走近来，拿出香烟递上，随即扣动打火机。
　　不……不……李市长，女士在场，不能抽烟的。我喝茶。
　　方玉青连连摆手，向后退去一米远。
　　李墨兰苦涩的一笑，移动了几步，默默的端坐一方。
　　他殷勤的端上茶来。
　　茶是碧螺春，今春的头道尖儿，刚刚出新上市。
　　她呷了一口，两眼半睁半闭，神情寂寞潦倒，幽幽的说，庆哥哥，你给我一只烟吧。
　　他拿出自己的烟，给她点上，而后退回原位。她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目光深邃的看向窗外。凄凉的冷冷的声音从那琥珀色的灯光和黄昏的暗影里一点一点的向他袭来。
　　我知道，你是不屑见我的，好像一见我，你就丟了身价儿，丟了本分，丟了你那高贵的灵魂。好几年了啊，我回上城市这么些年，屡次邀约，屡次碰壁，一腔热血都掉进了冰窟窿。可是……玉青哥，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抛开繁华之地回到上城市，难道我真的离不开这片故土吗？这片故土，它留给我的，只有恶梦和梦魔般的记忆，如果……如果不是为了你……算了，不说了，说这些话，你就蹙眉头，把目光看向窗外，寂然无语，看起来好像坐不住了，那巴不得迅速离开的焦灼表情，让人看了好难受。好吧，换一个话题——
　　玉青哥，说实话，你这回约我，结果应该是冰山烈火，两不相容的吧。
　　说吧，你遇到了什么难题?
　　李市长……
　　庆哥哥，你说吧，你有什么要声讨我的，口诛笔伐，一件件一桩桩，尽都列举出来。只要是从你口里说出来，我都承认，哪怕是冤枉的，我都承认。我到市里，引咎辞职，还社会一个公道。
　　她说完，泪如雨下，一副破釜沉舟心甘情愿被他俘虏的样子。而且，为了表示诚意，她连辞职报告都写好了，只等他的一声控诉，就毫不犹豫的呈报上去，等待上级公正的裁决。
　　她把那一纸报告塞在他的手里，并把他的手抬起来 ，贴在自己冰凉的脸上 ，一滴滴眼泪掉在上面。
　　他连忙递上纸巾，心慌得不知所措。
　　这一招真是决绝，把他来之前在肚子里打的腹稿全部推翻了。他想着怎样一步一步的陈述事实，把他所要说的话一次说透，慢慢的打动她。然后，再得到她的允准，把要办的案子来一个釜底抽薪，一网打尽，干净利落的消灭破坏于无形。然而……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理屈词穷，无法应对。老实说，他真拿不出什么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她默许了李天然的制假造假，默许了乡政府的强买强卖，万一她是无辜的呢?万一她是被人利用了呢?借用坊间的说法，这世上什么都缺，就不缺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或许，她也是被社会上的暗手推着往前走的，就像你不想做某件事，有人却给你做好了，做的轻手轻脚，毫无觉察。想到这里，他感到此次相约有些唐突，某些事物还没有彻底落实，就被队员们的负面消息弄得义愤填膺，结果被她反戈一击，弄得自己下不了台。即显得他沉不住气，为人处世不够圆润，又把他想说的话给堵死了，左冲右突都找不到出口。
　　恰在此时，他的致命的弱点又丝丝缕缕的显现出来，他是怕人家流泪的，人家一流泪，就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刘双玲的事就是这个弱点的佐证，现在碰上李市长，他依然不能铁石心肠。毕竟，市长也是女流之辈嘛。
　　玉青哥，我就知道你心疼我，还和那时候心疼我一样，这不，咱是你妹不是。
　　见他的脸上柔和了些，李墨兰收敛起泪眼，换了种语气说话，气氛变得轻松活泼。
　　我……几时……他觉得心疼说不出口，就改用温和的口吻说——
　　我几时对你好过啊，那些都不过是我做人的本分而已。
　　你那时候维护我，就像维护亲人一样，我家里成分不好，是方伯伯，桂枝大妈和你救了我们母女，我回来——
　　就是为了报答你，也为了……得到……得到你的……
　　李市长，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希望我们只是上下级关系，老乡啊同学啊，这些旧话，不需要重提。
　　可我忘不了啊，除了工作，除了搞行政，一闲下来，我心里想的，全都是这些，赶都赶不走。庆哥哥，庆哥哥，看在兰兰曾经受苦的份上，你……你就听我说说这些吧，亲爱的，你不让我说，我这心里，好难受哦。
　　你……李市长，哎呀，你不要哭啊，你这一哭，我就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是好。
　　庆哥哥，你……你不要叫我市长吧，我这个市长都是为你当的，只要你需要，我什么都可以为了你去努力。只要你需要，上至权利，下至奇珍异宝名人字画，没有什么是你想要而要不到的。
　　你又把话说远了，偏离了主题，超出了我的听觉底线。
　　你不叫我妹妹也行，就直呼我的名字吧，庆哥哥，在你面前，我永远高大不起来，永远是你脚下的一颗草 ，在你的视野里，在你阳光的映照下，自由顽强的生长。你是我的太阳，温润我潮湿的心。即便我当了市长，或许更高一些，我永远是那个依傍你的人，依傍你阳光的魅力和你那高贵的灵魂，来照亮我内心的阴霾。
　　我怎么能忘记，上学的时候，你自己吃稀饭，把粮票给了我，给了和我一样的人。你自己光着脚，还把鞋子送给别人，让自己得了冻疮，这些……这些我怎么能忘记。
　　更不应该忘记的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尽管他们在历史的影响下，留下过一些历史的疤痕。但是，经过时间的洗礼，他们身上的疤痕应该慢慢的好起来，而不是一次一次的被人揭开。不管怎样，我们是喝着它的水，吃着它的红薯粑粑长大的，我们不应该遗忘大地母亲的养育之恩。
　　我也报恩了啊，玉青哥，你看，我修的乡村公路一直通到农民的家门口，我建立起来的发电站让全市过上了低电价生活，还输送邻省，增加了财政收入，我在众多的竞争者中招商引资，解决了大部分的就业，我做的这一切，都证明了我李墨兰是爱护这一方人民并为他们做出了贡献的。更重要的——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你的心和表白我的心。
　　你做的所有贡献都抵不过这几年假磷肥给人民带来的破坏性灾难。
　　当然，这句话他是在心里说的，在与她的对话中，他始终保持微笑，做她忠实的倾听者。
　　他——被她身上柔弱的一面给压制住了。——他压根未曾预料到。
　　他更习惯于她处于领导地位那种咄咄逼人的与男人并驾齐驱并凌驾于男人的强硬气势。
　　她的这种形同无力的态势把他来时预备的话题给堵住了，不由自主的说道:
　　据说，一个人的童年能影响他的一辈子——
　　趁他说话的间隙，她抿一口茶，细细的品味着……
　　他的思想被那种思忆的氛围所打动，脑海里浮现出玉红美丽的倩影……
　　人一辈子都受童年的影响。
　　这么说……
　　李墨兰一听这话，脸上泛起红润，两眼大放异彩，以为他终于被征服，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
　　这么说，你是放不下的，一辈子都没放下来，和我一样，总是走不出，眼里梦里心里全都是，我……我是多么渴望啊，哥！你就……你就试着走近我一点点，哪怕只有五厘米，我情愿立刻就……为你的心和我的心而慷慨赴死。
　　你看你，我只是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而已，我现在决定把它收回来。李市长，让我们回到办公桌的状态上来吧。说说看，你为什么软禁王强，难道你真的……是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把王强转往高级病房，只是为了——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而已。我对天发誓，只是这一点私心使然。
　　她失意的痛苦的一气喝干一杯茶，提高了声音冲着门外喊道，服务员——上菜——之后，寂然无语，支颐沉思。窝在软靠里微微喘息，好像拼完了最后的一点气力。
　　服务号应声而入，说，稍等片刻就好。随手端来一歀奇异的拼盘。
　　拼盘是用南方水果雕刻而成，分别用榴莲火龙果香蕉菠萝等篆字刻花，组成了一只大鸟之形，翩翩飞舞，栩栩如生。
　　为了缓和气氛，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将那只大鸟的翅膀着叉子给叉了起来，殷勤的递到她手上。
　　李墨兰揩干了眼角的泪痕，甜蜜的一笑，嗔怪道——
　　看你，那么忍心，把这只鸟儿的翅膀拆下来，我可舍不得吃。
　　想要递给他吃，见他严峻的眼神，紧闭的双唇，随又打消了念头，轻叹一声，照原样安了上去。
　　拒绝了她的温柔，他又感到很不过意，微微一笑，添茶续水。讨好的说：
　　李市长，你胸有大志，才华超群，怎和我区区不才之人一般见识。我为我在言语上和某些不当之处对你表示歉意。你的一片爱民之心，在玉青这里显得尤为珍贵，我时刻铭记于心。我将为了我们的共同目标而忠诚于你，做你永远的追随者。
　　她噗嗤一声笑了，被他那异样的语气给逗乐了。
　　玉青哥，你还是一本正经的比较好，这鹦鹉学舌般的假意的恭维话，听着让人好生别扭，怎么都不像你说的。而且，也有损于你一贯的谦谦君子之形象。
　　玉青哥，你不必怜惜我，话，当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要考虑我的感受。
　　他们不约而同的自嘲的笑了笑。端起茶杯来掩饰各自的难为情。
　　沉默。
　　服务员小声的敲门，进来收拾桌椅，做着饭前的准备工作，进出带一种鞋跟敲击地板的咚咚声。
　　短暂的沉默之后，方玉青指着盘中的大鸟说——
　　传说中有一种神鸟，样子应该跟它相似，只在夜间飞翔，飞翔时身上带着火焰，能照亮半个天空。
　　哥，你还是这么诗意，这么富于想象。哪有什么神鸟啊，还带着火焰飞翔，那不一飞翔，就把自己烧焦了。
　　烧焦了也是值得的，能照亮半个天空。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没有星星和月亮，烧焦了自己，也未必能照亮。
　　这不过是传说而已，现实中的大鸟和小鸟只往自己的巢里啄食，从来不分给它们的同类哩。
　　哥，你是完美的理想主义的化身，只怕你这完美在现实面前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到头来，你拾起一地的碎片，收拾起残破的山河，会犹生几多哀伤，几多幻灭，几多残酷和几多无奈。我们每一个人，总想要改变周围的世界，可世界是世界本身，它不由得你来改变。你拼尽一腔热血，除了一腔热血，你有多少力量来与世界抗衡。
　　不妨——
　　她仔细的观察他，发现他表情凝重似乎被她的世界观所折服，就进一步的引伸了话题。
　　不妨看一看动物们的生存哲学吧。
　　李墨兰说着，从包里拿出来两块玉，一块是圆的，一块是方的，圆的那一块温润圆滑，晶莹剔透，方的那一块方方正正，玉色饱满，两件都是上等之品。再仔细的看时，两块玉里都镶嵌了动物。它们的造型是仿远古游牧民族的春水秋山玉，中间有一部分的镂空，给那只玉牛和玉兔留一点空白，做翻滚跳跃的吧，真是匠心独运，堪称玉之珍宝。
　　这是我在新疆考察时带回的两块和田玉，都是上品。不过，我倒不是看中它的成色，这里雕刻的动物，恰恰是你我的属相，我是冲着这点才买的。
　　她看着对方的脸，稍稍靠拢了一点，玉青哥，我来给你做个示范——
　　将这个圆的放在桌子上，指头一动，它就转起来，碰到桌上的硬东西它就弹回来，完好无损。这一只方的，弹不回来，碰到什么是什么，稍有碰撞，就损失了两面的边角，看起来生的尖锐，实际上不堪折损。
　　再看这一只牛，牛是吃草的，一边耕田，一边挨着鞭子抽，到老了怎么样？兔子哩，她机敏灵活，整天都在观山景，遇到危险，还有三窟可供藏身。把这两种动物的属性应用到我们人类社会的生存状况，不是很具有启发性吗？
　　玉青哥，你说呢？
　　我听说秦朝的丞相李斯，拿厕所的老鼠和仓库的老鼠做比较，来作为自己在社会上的参照，结果还落了个车裂的下场。
　　那是在秦朝，而且，出了个赵高。要是没有赵高，李斯还不是仓库的老鼠。
　　方玉青无言，专心的品茗。茶叶从杯面沉到杯底，鱼儿欢跃的态势，沉底了又浮上来几根，缓慢的游曳，浅悠浅荡。青烟从中冒出来，袅袅的，四散而去。绿玉的汤色，温凉的口感，呷一口，满口清香。
　　咋不说话了，这一种比喻，——很粗鄙，不够恰切?
　　那倒不是，句句中肯，我还在玩味儿，领悟话里的真谛。
　　方玉青躲闪着她的目光，言不由衷的回答了她。
　　如果中肯，你又听进去了，就把这块玉戴在身上吧，我的这一块就戴在身上的。玉是吉祥物，保平安的。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
　　为什么不行，我们上学那时，你给我粮票，听我说不行了吗？
　　那不一样，这和田玉……很贵吧，我越怕不敢收了。
　　哥，你好俗气啊，这块玉，只代表我们的情谊，不在乎贵贱。
　　方玉青死活不收，推让了几回，李墨兰发恼了，说:方玉青同志，我以市长的名义命令你佩戴这块玉，以确保我们工商战线一位得力干将一生的平安。
　　正在交割不清，服务员进来了，端来第一盘菜品。方玉青忙不迭的收起了那块玉，心里突突乱跳。
　　李墨兰绽开了笑容，看着墙壁上的一幅画，对服务员——先等一等，去拿纸笔过来。
　　怎么——方玉青颇感意外，今天还有幸看到李市长挥毫?
　　彼此彼此，不然呢？也太辜负这良辰美景。
　　纸笔拿过来，李市长即兴一挥——
　　上下不由天
　　这几个字写的大气磅礴，大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恢弘气势，完全不像女人的手笔。
　　进退自由人
　　方玉青的字清新自然，温婉洒脱，俊逸如风拂杨柳，动静处切合自如，风格与上迥异。
　　李市长看了，不禁啧啧有声，称赞他的书法大有精进。与此同时，她又想起学时一起研讨书法的情景，感叹人生飞逝，再也回不到从前。他听了不置可否，只淡淡回应。这时候菜品都已经上齐了，都是蓝天的特色菜，地道的家乡风味。可是，几乎都不动筷子。两个司机见状，也不好多吃。象征性的挑了几口在嘴里，慢慢的嚼。玉青并不忙着给对方斟酒，而是拿起酒瓶自罚三杯，说是为了“来晚罚酒”那句话。
　　她慌得连忙站起来，替他挡住了第三杯。说:玉青哥，开玩笑，何必当真，要罚也是罚我。说着，也拿起酒瓶来。大家都起身相劝，她这才坐了下来。最后，相互间敬了一杯。这个不怎么欢乐的饭局就这样在你推我让中草草的收了场，事实上，大家几乎都没有怎么吃东西。
　　临别时，李墨兰似有无尽的话语要对他说，可表现出来的眼神又是那么凄凉。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私人的会餐，不掺和第三个，不掺杂工作的性质，看来这一切都落空了。苦苦期盼的几年间，梦里都是这样的场景，到头来全不如意。她幽怨的不舍的频频回头看他。直到他已经礼貌的殷勤的替她打开了车门，她才发现不得不分手了。忍着心痛，绝尘而去。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想:我也落空了，空的一无是处。在意志力方面给自己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直到司机来请他，他才想起该回去了，懊恼这一次的无功而返。
　　那时候，上城市灯红酒绿，正是夜市的开始。他向后仰着，感到很疲惫。更令他心神不宁的是，那一只玉牛倔强的出来作祟，搁在他的口袋里硌的肉疼。 ——又硌到心里了。他想:如果一不留神，这只玉牛从口袋里落下来，摔的粉碎，那才好哩！他正好听听玉碎的声音。像什么？像散落一地的珍珠玛瑙，像泉水在空谷里叮叮咚咚，像零落成泥的梅花花瓣 ……
　　回到家时 ，面对父亲的照片，心里惴惴不安。忍不住忏悔道:爸爸，我做错事情了，收了一只玉牛，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你老人家还活着就好了，一定会出一个万全的主意。不过，你老人家放心，我是不会妥协的，永远不会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