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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元封二年 壬申
      正月,公孙卿上书,称神人现于东莱,若言欲见天子。武帝大喜,拜公孙卿为中大夫,率群臣幸东莱,知父亲又要扈驾东行,英儿缠闹不止,司马迁只得哄睡女儿,方悄悄离开。
      至东莱,数日无所见,天子不甘,复遣方士求神仙、采芝药。时岁旱,天子既出无名,乃祷万里沙,复至泰山,仍无所见,还过瓠子,见汲仁、郭昌治河不利,怒,令群臣自大将军以下皆负薪填决河,终复禹旧迹。
      夏,还至长安,公孙卿言神人好楼居,天子令将作大匠于长安作蜚廉、桂观,于甘泉作益寿、延寿观,又作通天台,侯祠神人。东方朔谏:“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务楼观之大,不恤农时,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非所以疆国富民也。”朔好诙谐,善察人主颜色,时时直谏,有所补益,天子亦以此宠之,赐朔黄金百斤,遂起通天台,群臣哗然,天下不安,皆言王者当克己节用以趋民之急,今以宫室楼观为先,岂可谓知时务哉!
      司马迁归家,英儿扑到父亲怀里,临儿、观儿扯着衣襟,此一去数月,音信未通,着实想念,孩子们只顾高兴,未见父亲疲累,柳氏心疼不已。
      “父亲,闻河决瓠子,群臣负薪填河,我们担心你……”司马观正言,妹妹抢道:“怕你被水冲走,我们就没父亲了。”司马迁搂着三个孩子笑道:“父亲不是好好儿的吗!”
      “河决多年,天子为何今日方去?”司马临不解。
      “元光中,河决瓠子,注钜野,通淮、泗,泛十六郡,主上遣汲黯、郑当时发卒十万塞之,塞而复坏。时武安侯田蚡为丞相,其奉邑鄃在河北,河决而南,鄃无水灾,邑收多,故田蚡劝主上:‘江河之决乃天事,未可以人力强塞,塞之未必应天意。’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于是主上久不复塞河,至于今,二十余年。”司马迁叹道。
      “破公家而成私门,田蚡实不堪丞相之位,若非外家,谁能为此?”柳氏忿忿。
      “田蚡该杀!”司马观道。
      “主上倒想族灭田氏,却并不因此。”司马迁幽幽道。
      “何事敌得过梁楚十六郡生民之命?”柳氏疑惑。
      “田蚡死后,主上方知其受淮南王金,约,主上薨,以淮南王为帝,主上怒骂:‘若田玢在,族矣。’王太后闻,不敢言,外家皆敛迹。”司马迁叹道。
      “时人皆以魏其来索田蚡性命,谁想反免其灭族之祸。”柳氏冷笑,继续道:“主上眼中,何事皆不如帝位。”
      “田玢何其蠢,若非主上外家,太后庇佑,他何德何能可堪丞相之位,如淮南王为帝,他既无亲于淮南,又无能于治国,何谈尊宠任职?这厮大言皇位继立,竟是找死。”司马观道。
      “主上更想成仙,求长生不死之术,公孙卿数言神人,无验,天子仍信其说,遣方士千人赴海求神山,千人皆无所得,方回长安,过瓠子,见汲仁、郭昌发卒十万劳作数月未成,河水肆虐至此,主上不恤,民何以堪!可叹连年征伐,军用不足,这万顷良田竟无人耕种,若田蚡还在,怕是族诛亦不解忿。”司马迁道。
      “洪水滔天,怀山襄陵,何以为治!”柳氏叹息。
      “东郡烧草薪柴少,士卒伐淇园之竹塞于河决处,然水急浪高,不及扎牢,便已覆没,失众甚多。”司马迁长叹。
      “诗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顾往昔,今何堪!”柳氏亦叹。
      司马迁念瓠子决口,一身泥,遍体伤,奔于风里雨里之人,不由酸楚,叹道:“洪水滔天,君子亦畏不敢前。”
      “主上亲临,众臣鼓舞,敢不尽力!”柳氏嘲弄道。
      司马迁叹道:“河水汤汤,田庐皆没,百姓惶惶无去处,瓠子南北竟无人烟,汲仁发民年十五以上悉诣决口,数月未成,死伤无算,如此,主上方知河患之巨,黎民之苦,遂令群臣自大将军以下皆负薪,终复禹故道。”
      “怕怕!”英儿缩在父亲怀里。
      “未曾想河患如此,竟二十年不治。”司马迁复叹。
      “东周之时各国治河以邻为壑,河患无穷,今大汉强盛,征伐四夷,封禅四嶽,竟无力治河,百姓疾苦更加一层。”柳氏道。
      “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何也?蓄积多而人民富。今农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所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勤苦至此尚被水旱之灾,饥寒至身,不顾廉耻,君安能有其民乎!”司马临道。
      “路见有母子相失,寻而不得者,真哭断人肠。”司马迁叹息。
      “今日群臣终与百姓共负薪填河,食民之禄,必得劳民之事,田蚡身为宗室,与民争利,应受天诛。”柳氏素恶外家、高门做威福。
      “昔禹抑洪水十三年,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导河自积石经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过孟津、洛汭,至于大邳,向北,入于渤海。禹身亲其劳,肤不生毛,为民勤劳如此,方堪万民之主!”司马临道。
      “禹是圣王,能治水为民。”司马英得意。
      “为君王者,河不治,民不安,天下何能长久!”柳氏家在关东,此为切肤之痛。
      “闻主上悼功之不成,作《瓠子之歌》。”司马观笑道。
      司马迁亦笑:“今主上之作,仿佛相如也,‘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延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不封禅兮安知外!今后怕要年年封禅,关东百姓接驾不已,安能稼穑?衣食无着,民人不安,乱世怕真要来了。”柳氏道。
      “你听其二:“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污兮浚流难。搴长茭兮沈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颓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主上沉白马玉璧,筑宣房其上,愿梁楚之地再无水灾。”
      “若真如此便好,闻禹时河自大邳而北,远望,河水汤汤,壮怀激烈,诗人歌之。大邳平日松柏苍郁,秀丽幽静,一到夏日便泛滥成灾,黎阳之民受害不轻,今河得而治,一方百姓不受其害,幸甚!”柳氏道。
      “此次主上求仙不成心意不平未暇游幸,我和仁安悄悄去了,大伾在瓠子西几十里,远望如潜龙在海,再往西便是殷之朝歌,中有淇水,便是你所言有匪君子之处,帝纣亦葬其中,相传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百战克胜,诸侯慑服,然身死国灭,葬于淇水,岂不叹哉!”司马迁道。
      “英儿睡了。”柳氏轻声道。
      司马迁轻抚女儿,慢慢放下,临儿、观儿各自回房歇息。数月奔波,着实疲累,与柳氏相拥,沉沉睡去,梦中,迁似在雨夜奔逃,闻小儿啼哭,却四处寻不见人,心慌,惊醒,原是被英儿的小脚顶住脖子,司马迁给女儿盖好被子,再难入睡,披上衣服,去至外间。
      念及父亲所言,今上即位之初,国家无事,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盈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百姓家给人足,自爱而重犯法。主上承汉兴七十余年之富,外事四夷,内奢宫室,繁刑重敛,巡兴四嶽,司马迁见百姓困敝,无生之心,惧天下骚动,变乱方生,却不知主上又作通天台,遣公孙卿侯祠神人。
      鸡鸣,柳氏醒来,见夫君作《平准书》,“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取汉相,张汤用峻文决理为廷尉,于是见知之法生,腹诽之议起,公卿大夫多附上困下、谄谀取容矣。”不由叹道:“公孙弘位居汉相,布被,食不重味,名以敦励风俗,实骛於功利,若群下皆效,则去淳厚之风远矣。”
      司马迁起身道:“公孙丞相欲以身为先,励天下风俗,解府库之急,实不如杨可告缗之效,县官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如今商贾中家以上大抵皆破,百姓不事畜藏之业,遇水旱,岂能自全!”
      “先时,山东被水灾,连岁不登,方一二千里,人相食,天子遣使虚郡国仓廪以赈之,不足,又募富豪假贷,犹不足,乃徙民以边,七十余万口,冠盖相望,衣食皆仰给县官,费用以亿计,何徒敝民使不能生,而后弭祸亦无良策。”柳氏道。
      “主上前报丞相书曰:‘河水滔陆,泛滥十余郡,弗能填塞,是故巡方州,礼嵩狱,通八神,以合宣房。济淮江,厉山滨海,问民所疾苦,惟吏所私,徵求无已,去者便,居者扰,故为流民法,以禁重赋。往者封泰山,观明堂,赦殊死,无禁锢,咸自新,与更始。’而今城郭仓廪空虚,流民愈多,丞相知民贫而请益赋,民将安归乎!”司马迁道。
      “主上既责,丞相益欲增赋,何故?”柳氏问。
      “主上之怒不过仓廪空虚无力兴事罢了!丞相欲脱罪,亦无他良策。”司马迁道。
      日出,司马迁上朝,临儿整理父亲昨夜所著史文。太常谯隆荐临儿明春入太学,故临儿平日甚少交游,遍读各家典籍,闻董子读书三年不窥园,亦有心效法。

      元封三年癸酉
      司马迁酉时方归,与柳氏议观儿总角之宴,英儿闻城里作角抵戏,便来央告。
      司马迁见英儿终日玩耍,笑弄道:“垂髫小儿,执简勤读,不亦乐乎。”见英儿憨态可人,亦不忍深责。
      柳氏疑惑,司马迁道:“主上为夸耀四夷,作角抵戏以示天下,三百里吏民皆来围观,人多,需小心。”
      柳氏笑道:“闻甘泉房中产芝九茎,大赦天下,未成想还有戏可看。”
      “一来赵破奴将军虏楼兰王,破车师,困乌孙、大宛,酒泉列亭障至于玉门。二来降伏朝鲜,新置四郡,石丞相趁机谏言,主上故有此意。”司马迁道。
      柳氏揶揄道:“有其父固有其子。”
      临儿不明。
      “昔日高祖击项籍,过河内,石丞相之父侍高祖,恭谨无与比,之后,诸子也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人臣尊宠集于其家,故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不及矣。”柳氏与司马迁相视而笑,临儿终是不解。
      “闻杜周为人,外宽,内深次骨,其为廷尉,诏狱日多,二千石系狱者,不减百余人,不服,便以笞掠定之,此事当真?”柳氏问。
      “杜周为官,主上所欲治者,必陷之于罪,主上所欲释者,则微见其冤状。曾有客责其不平,专阿人主意,不循三尺法,你猜他何言?”司马迁笑问。
      柳氏笑不语。
      “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司马迁道。
      “廷尉,天下之平,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廷尉不平,民安所措手足乎?汉之吏治尚酷,不能称善。”柳氏忧心,又道:“杜周奸诈,好兴事,夫君小心。”
      司马迁颔首道:“昔汲黯常言,为国法度,惟命世大才,乃能张其纲维以垂后世,岂中下之才所宜改易哉!无益于治,适足伤民。方今文武之臣,宜各守其职,率以清平,毋兴事劳民,足矣!”
      “汲黯耿直,常言人所不能言。”柳氏叹。
      “今日主上命我为太史令,著述天禄阁,既可免于朝廷纷争,还可日日伴你,岂不是好!”司马迁道。
      柳氏莞尔,夫君不慕权势,以著书为乐,如此正和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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