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雨惊功成梦,零落季汉臣 ...

  •   与夜间刮得狂乱的春风相别,昼间是一连好几日的艳阳高照。褪去了冬春两季纠缠不清的湿润冷气,为催促夏时速至的赤裸日光,正不遗余力地靠近大地。既像奔赴尽头那样热切,又像等待开始一般踌躇。

      尽头是什么尚未可知,开始却已经画卷般延展在眼前了。

      章羽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往上方谷的陡峭处一点点试探。随着视线不断胆大起来,两边几乎垂直的谷坡也缓缓露出了寸草不生的狰狞面目。如同横躺着的一双手,在主人浓郁的笑意中和森冷的命令下,不断逼近彼此,最后只隔一条极为狭窄的谷道恶狠狠地对峙着。

      “着实险峻。”章羽看了几眼便抽回上身,后怕中隐有畅快地道:“只要司马懿敢来,这一场火下去,怕是九条命都不够他熬。”

      坐在四轮车上的诸葛亮闻言也往前探了探身,侧耳听着谷道尽头的动静,沉声道:“司马懿定会前来赴死。”

      章羽笑着一点头,随之看向身旁。山风猎猎处,因风迹变得鼓鼓囊囊的士兵正每隔着不紧不疏的距离站在谷沿,刚好从一眼看得到的谷道来处一直延伸到去处。堆放在他们脚边的是或两或三束的干草,同样保持着忐忑等候的姿势,好似谁一来到便可以闭眼直滚下去,完成它那从一棵树苗就开始的使命。

      万事俱备,只欠司马懿。他默默想着,不由地激动起来。

      “哒哒——”马蹄撞地的声音终于在寂静的山谷中响了起来,很突兀也很多变,时而是一只马缓行的清爽步伐,时而又是勉强辨认出的两只马的杂乱步伐,同时还伴着兵器碰撞的铿锵声。片刻后,孤身单骑的魏延出现在狭长的谷道上,不时地回望身后,躲着谁的样子,紧接着整齐震谷的动静便宛如惊雷般炸响了。只见一大群人马忽地从谷壁掩映处冲出,直奔向看似仓惶的魏延,迎着风猎猎作响的“司马”旌旗下,司马懿正扬起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神情。

      来了!就在魏延行至谷壁凹向里侧处,即谷道中段时,五百蜀兵突然一涌而出,紧随着他往七星旗方向跑去,很快便隐匿了踪迹。

      这厢,一路疾驰的司马懿也领着魏军赶到了谷道中段,并看见了哨探回报的草房林立之处。草房的确是草房,可引他来草房这儿的魏延呢?他眯眼看着前方崎岖的谷道,心头突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魏延的败逃或许是特意引他来此的诡计,倘若谷口被封,那只有等死的份了。慌乱间,司马懿急忙掉转马头,下令大军后撤。
      但一切都太迟了。就在他喊出速撤二字时,谷上的诸葛亮也挥下了手中的羽扇,斧落般发出了火攻之计的信号。顿时,数十束干草裹着滚滚山土砸向谷道,惊起一阵阵嘶鸣声,魏军亦大乱,兵士皆慌不择路地两头逃窜。

      “司马懿!”诸葛亮站在风里,任自己的衣袂被吹得蝴蝶似的飞舞,被横握着的羽扇直指灰头土脸的司马懿,如青春少年般意气风发地喝道:“你死期已至!”说完,又是一挥羽扇,方才还在踢干草的兵士已经对着谷道挽起了弯弓,弓绳随即不受控地被拉开又弹回,一支支火箭便俯冲向了尘土间。

      章羽凝视着诸葛亮的背影,想着那空荡荡的衣袍里似乎装满了风,既带来了谷底干草燃烧的烟火香气,又带来了魏军将败的大好消息。自己该高兴的。可心底为什么会冒出悲伤的水涡,连带着眼前如镶嵌在风里的诸葛亮也变得悲伤起来?想不清,只觉得那身影一时间轻盈得不像话,一旦风刮得再大些,他便要化成白鹤随风去了。

      可没有人会随风去,正如一定会有什么随风来一样,都属于人世间难以违背的常理。火起前,随风来的是自投死路的司马懿,火起后,风更烈,那随风来的又是什么?

      是愈燃愈旺的火才对啊。该是燃红半边天色,燃彻往昔峥嵘,燃亮前途未卜,燃得不见余烬,轰轰烈烈似不朽盛事,真真切切如入梦利剑,斩断千万个星河长夜里困住铁马冰河的枕畔枷锁,的火。才对啊。为什么偏偏是雨呢?于干涸土地而言才是甘霖的雨,风沙狂卷时无声无息,炙阳烤人时不见踪迹,唯独在这希望的烈火烧得正旺时,它不合时宜地来了。

      司马懿父子三人惊喜的呼声隐隐约约从谷底传来,那呼声是什么章羽已经无暇分辨,总之是庆祝一类的话,此时的细听反倒是一种残忍。他在看诸葛亮,那个前一刻差点随风而去的青春少年,正颓然地横亘在雨水和山地之间。空荡荡的衣袍里也没有风了,只有满满当当的、快要淹没他的雨水。

      王平走近来了,焦急地询问诸葛亮现在该怎么办。诸葛亮没有回答。是啊,他还能怎么回答,一个将要被雨水淹没的人张嘴和自溺又有什么区别?章羽在一旁摇头,示意王平不必再追问下去,王平知道他的意思,愤恨地叹了口气,便搭着佩剑走远了。

      诸葛亮仍旧泥塑般定在那儿,章羽向着他挪得更近了些,在快要贴近他的脊背时停下了。被雨水包裹的身躯是如此瘦削,似乎轻轻一环便能稳妥地抱全了。抱住他是什么感觉呢,除了濡湿感和温热感,还有什么?会是柔软的吗,会是易碎的吗,会是让人怜惜的吗?

      章羽眨着酸涩的眼睛,那里曾流淌过苦涩的眼泪和辛辣的雨水,看着自己的双手颤了又颤,还是没能触碰到眼前人的腰带。他是多么想触碰啊。无视掉内心深处正疯狂叫嚣着的渴望,他强迫自己放下了双手,重新抬起湿哒哒的衣袖遮在了诸葛亮的头顶上,多少挡了一点砸人的雨水。

      衣袖越来越重,章羽的心思也是。他感觉自己既知道诸葛亮在想什么,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烦恼半晌,这乍落的雨水终于舍得停下了,淅淅沥沥地收尾了一阵子就又将晴空放出,若无其事地耗着剩下的时辰。

      诸葛亮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环顾着湿漉漉的四周,自嘲一笑道:“成事在天。”

      章羽的目光也是湿漉漉的,雨水般滴在诸葛亮的脸上,“丞相,后事犹未定。”他的声音极为低哑,是喉咙里积攒了太多哽咽的缘故。

      诸葛亮听出来了,便轻轻皱眉露出不忍的神情,安慰道:“明德...勿忧。”

      “为何如此?”章羽的苦笑瞬间自紧闭的双唇中溢出,听起来愤怒又伤心,他不知所措地哭了:“你,你为何如此啊!”却因为实在说不出更长的话,只能用眼神一遍遍问着对面的人:

      明明最该被劝慰的人是他自己,为何这种时候还在为别人担忧?

      诸葛亮当然不会回答。

      上方谷后,蜀军改在五丈原扎营,却依旧保持了祁山时的基本活动——练武、搦战、等待。章羽也是,包括但不限于担心诸葛亮、照顾诸葛亮、陪着诸葛亮、遥想可望不可及的中原大业。

      可望不可及吗?可望不可及。迎来陆逊不敌魏军而撤回东吴的消息时,章羽脑子里冒出的就是这五个字。在蜀吴夹攻魏军都难取胜的境地里,其中的东吴还败走了,只剩蜀军一方,勉力与司马懿对峙着。

      诸葛亮也是因为察觉到了这样卑劣的局面,才在听得战报后吐血晕厥。

      赤得发黑的血,蜿蜒在诸葛亮的掌心。章羽惊恐不定地接住他身子的同时,蓦地想起了上方谷底的火。它们有着一样浓烈的颜色,浓烈到一下子可以钻进眼睛,住进身体,然后热腾腾地烧起来。

      身体里没有雨水,也就无法将身体里的火熄灭,章羽就这么顶着热烘烘的头,茫然地看着医官走来走去。他的表情在触及到诸葛亮的脉搏后变得格外沉重,口中也止不住地发出叹息。

      “病入膏肓。”“采药炼丹。”章羽没有力气去确认这些话出自谁口,只是大概听到有谁这么说了。这些字眼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但要将这些字眼与榻上的人联系在一起,那还是从未有过,甚至从未设想过的事情。

      诸葛亮似乎睡得不大安稳,呼吸时快时慢,胸腔的起伏也因此或高或低。原本挂在下颌上的胡须还是花白色,这时看已经近乎全白了,明明之前还不是这种程度,难道是在一夕之间完成的转变吗?还有更明显也更突出的颧骨,圆润又不合群地远离了脸颊,为鼻翼两侧留下凹陷的皮肉,与颌骨旁站成一溜的细髯远远呼应着,衬得本该俊秀的一张脸格外消瘦。

      他今年不过五十四岁,看起来却比六十三岁时的刘备还要苍老许多。

      “你累了。”章羽毫不意外地对上那双突然睁开的眼眸,轻声道:“再多睡会儿吧,会好一些的。”

      诸葛亮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着晶亮的光点:“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睡再久也好不了了。”

      章羽温柔地笑看着他,以商量的语气问道:“就算好不了,至少不那么累了对吗?”

      “不要紧的。”诸葛亮还是摇头,声音里塞满了厚重的疲惫:“明德,伯约呢?”

      章羽给他掖紧被子,往帐外看了一眼道:“一直在帐外等着呢,就怕你叫他。”

      诸葛亮翕动了几下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喘道:“叫他进来。”

      “丞相还是打算试一试祈禳之法吗?”这是姜维早先提出的挽回之策,即以祈禳之法与天借寿。章羽不知道祈禳之法的成败依据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可能成功,他只知道行此法是为借寿,而天地有法,借则生还,没有白白获利一说。

      倘若真借来了寿命,该还什么回去呢?连对世人而言最宝贵的寿命都待在了借的一方,还能把什么放在还的那一处?如果此生还不清的话,是不是就要透支下一世的什么了?

      都已经辛苦地熬了二十七年,早就够了不是吗。

      所以,不要祈禳,不要欠天命什么,不要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

      章羽这么想着,但一张嘴还是吐露出了违心的抚慰:“丞相,不要...担心。”他不是不想说,只是没办法说出口。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拒绝一个人将熄未熄还燃着希望的目光,又该怎么挣脱那只握过来,与他掌心紧紧相贴的手。

      枯槁的手,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章羽软润的掌心,怎么看都像是一尾棕不棕墨不墨的游鱼,正泰然自若地飘荡在温和的水里。

      “如果他最后还是想做畅快的游鱼,那我便成为溪流。”诸葛亮愿意为先帝做的事,章羽也愿意为诸葛亮做。
      祈禳之法需借寿人守本命灯七日,七日内不灭则寿命延长一纪,反之则借寿不成。诸葛亮日议军机,夜守命灯,如此六夜,灯火未灭,眼见此法将成,连日来一直守在帐外的姜维和章羽也都为此振奋不已。

      只差最后一夜了。

      和数次北伐一样,就差最后一点。就在第六夜时,司马懿察觉到了近日蜀营安静如许多半是诸葛亮身体欠安的缘故,并率兵夜袭。

      姜维和章羽顿时警觉明白,各自分工,由姜维入内禀告敌情,章羽则执双剑守在帐外,以防他人慌乱闯入。

      果然不出他二人所料,姜维刚进得帐中,魏延便急急忙忙跑近了,无视章羽便要掀帘而入。章羽惊讶之余,一个箭步上前横在魏延与帘笼之间,双剑各指一侧,严严实实地拦住了他:“魏将军何事惊慌,章羽可代为通报。”

      魏延紧皱眉头,火急火燎地道:“自是军机大事!让开!”

      “魏军袭营,文长自领兵士前去迎敌便是,何须惊扰丞相!”章羽又隐隐地感觉到了不安,心绪一时烦乱了起来:“将军骁勇,莫非这点胆量也没有?”

      “小小近侍,安敢假传丞相军令!”话音刚落,怒目横眉的魏延便猛地拔剑刺向章羽,剑风迅疾,直贴脸面而来。

      章羽见状忙侧身躲避,同时架剑相迎,却未料魏延并不欲苦斗,只营势轻轻一刺便抽回了剑身,反抬起左腿猛地踢向了他。乍一吃这记窝心脚,章羽实在难以站稳,闷哼一声便往后踉跄着退远了。

      而魏延等的就是这一刻,瞪去章羽一眼便掀帘闯了进去。

      章羽忍着心口的疼痛,欲紧随其后再把他拦住,可刚跑没几步就听见了姜维的怒吼:“魏延!”

      紧接着就是诸葛亮的劝阻,听起来格外虚弱:“伯约,此乃天命不佑,怨不得文长。”他咳了两声,继续吩咐魏延道:“此乃司马懿试探虚实之法,汝可急出迎敌。”

      “是,丞相!”魏延得到切实的军令便急吼吼地跑了出来,这次路过章羽时倒是斜目看了他一眼。不过并没有其他的缘由,只是那凶狠的注视迫使他难以忽视。

      这是章羽气急之下唯一能做的事:于私,他确实恨不得两人生死一场,但于国,他只能送去几道凶狠的目光。

      又起风了。温热的夏风从四面八方赶来,紧紧包围住了眼前又小又黑的营帐。隔着那些不断翻飞的帐帷,章羽头顶灿然星月,绝望地与诸葛亮对视着。

      我应是世间最无用的溪流。他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雨惊功成梦,零落季汉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