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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闻”字号招牌 ...

  •   议事堂的经历给闻三变上了一课。

      他从小到大没有同时面对过如此多的成年人,他们面对着他,表情神色看起来和蔼可亲,说话口气也显得温和客气,但就像连校长最后提醒的那样,他们是不会轻易就此善罢甘休的,他们还会想尽办法去拿四不象的把柄,去抓连校长的尾巴——闻三变几天来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开始两天有些担心,甚至茶饭不思,晚上也睡不安稳,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连校长有办法对付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连校长很像爸爸,能够处变不惊地解决一切棘手的难题——他们好像天生就具备这种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能力。就这样,闻三变担忧一阵后,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最后还是对连校长的信心占了上风,于是将所有担心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又敞开肚皮吃喝起来。

      又过了两天,他期盼已久的莫校长终于回城了。老校长去了一趟识字岭后,看起来憔悴不堪,人一下像老了五、六岁。他找到了闻三变说起的那座猎人小屋,在屋子中间的木桌上看到一条木雕鱼:两寸长,灰不溜丢,凸睛圆头;细细的身条,游动姿态。

      莫文奇对着这条手工不算精巧的木鱼呆坐了一整天。这是跋山涉水近两个月得到的报偿。后来证明也是所有报偿——之后生怕漏掉一丝一毫蛛丝马迹,他又独自在识字岭方圆十里转了五天,结果一无所获。就只有这一条平淡无奇的木鱼。

      与在五十里外等候的向导会合后,莫文奇问起木鱼可能代表的含义。见多识广的向导说,打鱼的都知道,木鱼是死鱼,不沉于水,随波逐流。

      “就是此生无寄咯。”向导口无遮拦地说。

      “此生无计……”莫文奇心一沉。

      “也可以说是缘木求鱼,一场空咯。”

      “一场空……”

      向导有口无心的解释让莫文奇真上了心。两种解释都不好。莫文奇发觉脑子不好使了,硬是想不出别的用意。

      “难道他真的孤注一掷了……”

      返程路上莫文奇话出奇地沉默。闻思修去年夏夜的那次话别,现在怎么看怎么像托付后事。向导惊异地眼见莫文奇斑白的头发一天白似一天,还没到镇远城,竟然全白了。他们在八月最热的日子回到镇远城。向导以为莫老病了,四处张罗着给他找大夫。莫文奇暗想,都是你害的,给我种下心病。他也不再觉得闻三变无中生有,小题大做了。回来当天,莫文奇迫不及待直奔防区,抱着一丝侥幸,但愿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傅山说,最近几个月前哨站传递来的消息里,没有提到闻先生。他还通报了迷雾山那场损失惨重的巡山行动,还有新近突发的狡狼事件,把闻三变夸了一通。莫文奇一言不发。

      莫文奇回来第二天,四不象堂正式落成。

      这一天是立秋。没有仪式,没有宾客。连暮云让孩子们规规矩矩进屋,不事声张地开了课。暴晒了一夏的四不象们总算有了落脚地,不用天天顶着大日头练功。他们就像一群流浪儿有了家,笑得没鼻子没眼。连暮云请来了莫文奇。人来了,还讲了话。莫文奇回来当晚就听说了四不象,意外之余,却并无异议。连暮云的心思他一清二楚。听说是闻三变提出的四不象,他倒觉得是个天意。

      “鱼儿沟今非昔比,四象似是而非。四不象,没什么大不了。”莫文奇这么说。

      惠道勤本来把正本清源的最后一根稻草寄托在老校长身上,听到他的定论,知道没指望了。一场名义之争,似乎就此画上了句号。

      连暮云见莫文奇须发皆白,知是忧心所致,探问得知那条木鱼,思索良久。他说,闻思修不会平白无故放一条木鱼,那物件一定是有用意的。莫文奇说,那东西刀工简陋,看起来就像随意给孩子刻的玩具,看不出有什么用处。老校长把向导的解释和自己的理解说给连暮云听。连暮云直摇头,说闻思修不可能孤注一掷。

      “小时候在学堂,思修就爱弄一些小玩意让大家猜,总是些意外惊喜。您是最了解他的。何况,鱼不是还可以跳龙门嘛,吉利着呢。”

      “我是最了解他……”莫文奇语气迟疑,眼神也迷茫,“可自从那次变故后,他就彻底变了,我越来越不了解他……”

      莫文奇很随意说出口的“那次变故”,连暮云听起来却像是当头一棒,他忽然感到头晕目眩,脸发烫,浑身炙热,脑袋嗡嗡直响,耳边响起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鼻底还嗅到阵阵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本能地闭了闭眼,想赶走这难受的感觉,但就这一闭眼的霎那间,他看到自己站在一座倒陀螺的黑山之上,头顶黑云蔽日,四周都是粗砺的怪石,每一块石头上都站着一位全副武装的猎人,他们浑身血污,手持弓箭、刀剑、斧钺,与黑压压的山怪浴血拼杀……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穿着那件红黑相间的猎人装,手臂和小腿紧扎着绑腿,他身形魁伟,矫健地挥舞着那把沉重却力道十足的宽背刀,一只只山怪在刀下哀嚎倒毙,父亲沾满血迹的黑脸膛就像脚下的岩石一般坚毅,粗黑浓眉下的双眼闪烁着视死如归的神光。他不知疲倦地挥动着钢刀,直到一只从地底钻出的一人多高的米贼从背后扑倒了他,随后,山怪们像岩浆一般从石头缝隙里喷涌出来,纷纷扑向倒地的猎人,将其淹没,很快,殷红的血从山怪群中汩汩流淌出来……

      “暮云,你怎么了?是觉得冷吗?”莫文奇问道,连暮云眼前的幻象顿时烟消云散。

      “哦……我没事……”连暮云意识到自己刚刚陷入了刹那间的恍神中,他心有余悸地笑了笑,定了定神,用力咳嗽两声,彻底从刚才铁围山之战的幻景中抽身出来。

      “那你……怎么身子在打颤?”莫文奇疑惑地打量着学生。

      “哦,我……我是觉得,师兄是一以贯之的人,他不会铤而走险,何况三变还……”连暮云赶忙找了个借口,眼睛看向离水河中起伏不定的波浪。

      “我是你老师,你瞒不过我。是不是又想起你爹了?”莫文奇叹了口气,发出筋疲力尽的人才会有的喟叹,“你刚才的那种反应,是你小时候得知你爹死后才落下的病。那年你爹战死在铁围山,完成了一个猎人的使命,他是一名战士,一个真正值得尊重的猎人。”

      “是啊,”连暮云苦笑道,不好意思地努了努嘴,“我刚才恍神了,看见自己就站在那座黑山上,也看见了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手中的刀也没有停下……”

      “真正的猎人是不知疲倦的,为了他们挚爱的亲人,他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莫文奇攥紧拳头,望向河对岸的那片树林,像是在葱茏的林木间寻找什么。“镇远城的人现在都说,铁围山是猎人的坟墓,他们错了!铁围山分明是猎人的试金石,是猎人的丰碑!那些踏足过黑山的猎人才是真正的猎人。”

      连暮云抬手擦了擦眼睛,莫文奇见他眼眶发红,知道自己提铁围山触动了他的心事,不觉后悔自己扯远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把话题引回到闻思修。

      “暮云,话说回来,你见过一个人在没了几乎所有至亲后,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从来没有痛哭过一回吗?”

      连暮云酸着鼻子努力想了想,摇了摇头——当年得知父亲死后,自己痛哭过不知多少回。

      “你做得到吗?”

      “绝不可能。”

      “嗯,我们都做不到,可据我所知,思修做到了。思修不是无情之人,恰恰相反,他的有情有义,在镇远城、乃至全西界都有口皆碑,他将对自己亲人的深情厚意埋在心底,不显露悲伤,是因为所有失去亲人的悲伤者都需要他的安慰,需要看到他的坚强,因为他是闻寨唯一的继承者,是西界的支柱。所有人都可以被悲伤压倒,所有人都可以在悲伤中沉沦,唯独他不能。他的肩上,承担的实在太多太多了。”莫文奇说着说着,眼眶也不觉发红起来,他缓缓抬起白发苍苍的头,眉头深锁地看向深广的蓝天,鼻子一酸,滚下几行热泪,语调沉郁地喃喃道:“龙甲在上,猎人在下,龙甲超拔血脉之上。”

      说完,老人那干裂如姜皮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一时间脸上全无血色,看起来失魂落魄。连暮云也打了个冷战。“龙甲超拔血脉之上”……他头皮发麻,不敢想象闻思修真的会做出超拔血脉之上的牺牲,置最后的至亲、唯一的骨血于不顾。不可能!这种程度的牺牲,他未曾想过,也不敢想。这是远非常人能承受得起的割舍,远非常人理智能经受得住的疯狂。什么事情值得如此不顾一切、形同癫狂的赌注?只有喜好铤而走险又走投无路的野狼会这么干,那时野狼没了脑子,只剩气血窜走的暴烈冲动。闻思修是一只冷静深广的苍鹰,怎么可能是鱼死网破时的野狼?苍鹰就算走投无路,也比一头胸有成竹的野狼清醒不知多少!

      连暮云干咽口水,喉间一阵涩痛。莫校长是最了解闻思修的人,一直都是。连暮云还记得闻思修在学堂时的模样。自从他离开鱼儿沟,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记得闻思修爱笑,笑得分寸得当,从来不多也不少。如果你不懂什么是恰如其分,看到他的笑,就会豁然明白。那是刚刚好的尺度,看着就舒服。连暮云想着那个人,眼眶不由得发酸。

      “他不会干傻事的。”他强提精神,照着记忆的影像,挤出一个闻思修式的笑,“校长,您是太累了!”

      莫文奇空洞地眨了眨眼。想到竟然被一条毫不起眼的木鱼搅得神魂颠倒、殚精竭虑,他凄然一笑。已分不清是自己过虑,还是现实逼人了。

      他自觉已拙于应付闻三变,偏偏又绕不开这个冤家。这小子已成了他的克星,专克他的沉沉暮气和越来越不灵光的脑瓜。

      只恨闻思修太让人琢磨不透,闻家人太与众不同,害得他如今连一个毛头小子都疲于应付。老校长紧闭上眼,妄图从黑暗中捞出一线哪怕稍纵即逝的灵感,然而久久与太阳穴中间的黑暗瞪视后,脑中还是空空如也。面对眼下的一切,他束手无策。

      “唉——”莫文奇忍着头痛,不得不松开了闻思修,送他回迷雾。“还是说说狡狼吧,三变怎么立的功?”

      “他杀了那头狼啊。”

      “哼,听你的口气,连你自己都不信。”

      “这是公认的,议事堂都验证了。”

      “好了,别拿议事堂糊弄我。”

      “他可是闻家子嗣……”

      “谁家子嗣都不顶用。他身上的乳臭味还在呢,杀狼——还是狡狼——鬼才信!”

      “校长,城里人都信哩。”

      “别闹了!暮云,我头疼。”

      “唉,好吧——”连暮云顿了顿,“那头狼——本来就是死的。”

      “哦?”莫文奇停下揉太阳穴的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找了万先生。”

      “死了的狼骗过了所有人?”

      “是的。它跑、跳、藏、逃,跟活狼没有两样。”

      “难道是——僵尸菌?”莫文奇低声咕哝道。连暮云不敢打扰沉思中的校长。“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埋头嘟囔了一句后,老校长像撇开闻思修一样撇开了狡狼——凭他眼下的脑力,已经不够与棘手问题纠缠了。

      “算了。”他扬了扬手,打消了连暮云的好奇心。“三变成了杀死狡狼的大英雄,四不象也沾了光喽。”他转而选择了一个交流起来不那么费力的话题。

      连暮云有些失望。“可能吧。”

      “四不象能改变什么吗?”莫文奇发现头痛一下减轻了不少,多少有些惊喜——看来挑选话题的难易程度很重要。

      “呃——”连暮云噎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你不是出于私心。四不象只是一个噱头,你真正想要的,是借闻家树立猎人的威望,让鱼儿们踊跃夺取猎人关,日后成为真正的猎人。重振猎人之道,就你的理想。”

      莫文奇猜中了连暮云的心思,这是藏在连校长心底的秘密,也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动力。

      “不敢,校长。猎人的威望就在那儿,用不着我来树。我只是……”连暮云又噎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舌头僵在嘴里。

      “你只是要把它重新树起来。”莫文奇替连暮云说,“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威望已经扫地了——在那次变故之后。”

      连暮云紧抿着嘴点点头,默认了。

      “有用吗?我很快就要带闻三变回去。他一走,‘闻’字号招牌就没了。我不能因为你把他留下,为了谁都不会。”

      “四不象总得留下吧。”连暮云苦笑道,“留一个,兴许有些盼头,要不然也是混日子。”他露出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的无奈。

      “你抓紧用他吧。最晚——三山大会一结束我就要带他走。”莫文奇说,“唉,怎么会弄成这样——闻寨、鱼儿沟、镇远城、西界,眼看着统统都是四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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