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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辩护 ...


  •   乔琨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怏怏不乐地把裁断结果告知乔卫。乔卫得知了判词,不以为意地笑,安慰父亲,叫他大可不必烦恼。乔琨说,召集议事会就是为戳穿连暮云的谎话,让他和闻家一齐丢脸,打破他们树威的妄想,结果却砸了锅,又让闻家人涨了一回脸。

      “哪就叫砸锅呀?这是意料中的结果,爹!”乔卫还是笑,乔琨更糊涂了。

      “意料中的结果?你大老远赶回来,就为了给他们锦上添花,当肥水外流的大善人?”

      “我不是说过了嘛,闻家名高德昭,哪里还需要添花。裁官都判闻三变杀狼,也是情理之中。召集议事会,本就不为戳穿什么。”

      “不为戳穿?那你还不辞辛苦申请什么议事会,白忙活!”老爷子脸都气青了。

      乔卫关上客厅门,收敛了笑,压低嗓门说:

      “爹,我申请议事会,不是针对闻家和连校长的。我是想看裁官们的反应,他们对闻家的态度。您不是也说了,裁官们问询时,尤其是傅长官,没护着闻家。这就够了!”

      “什么意思?”乔琨愈发疑惑。

      “您还不明白?我去拜访裁官,申请议事会,问询对象是闻家人,他们自然就认为,这是乔家与闻家之间的一场对质。那么,自然就要选边站。他们在议事堂对闻三变都不客气,说明选了我们这头!人心向着咱家呢,这是千金难买的势!闻家道消,乔家道长,明白了吗?大事必成!”乔卫捏了捏拳头,脸色虽倦怠,但生气勃勃。

      “咦,这算哪门子的道!城里人怎么捧闻家伢仔的,你是没亲眼见着。一个个都疯魔了,什么‘猎神转世’、‘镇远城保护神’的疯话都喊出来了。人心哪里就向着乔家了?”

      “爹,你是真糊涂!那些墙头草管他做么子?当年闻家落难,他们落井下石比谁都快。而今鱼儿沟的伢仔谁还想着去当猎人?还不是这些大人教的。他们嘴上是喊了,心里头都盘算着呢,谁得势攀谁。等着瞧吧,他们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

      儿子一番点拨,自己又一琢磨,乔琨似乎开了窍,捻胡眯眼,念叨起“闻家道消,乔家道长”来,就像盯着最爱的香檀木摆件,眼里尽是玩味之色。

      “唔,卫儿,这道……”

      “爹,这道看着是成了,不过还得慢慢走,哪能一步跨到四方城。”

      看着成竹在胸的儿子,乔琨欣喜之余,不由慨叹,自己确实老了。

      问询闻三变的时候,猎委会代表付仁纯一直没有吱声。他情知谁是镇远城的主角,从不抢风头,谨守“一寸言一寸险”的处世哲学。乔琨当时只顾着想揭穿闻三变,没留意他,中午经儿子提点,开了窍,想起来他像个没嘴葫芦,整个上午没开腔。下午议论四不象,白爷的心思转到裁官身上,留心他们的口风,尤其是付代表的态度。

      这一场议事会,蔺致格是主裁。四不象引发的争议与波澜,几个月来一直在暗处汹涌。镇远城内腹诽者虽大有人在,但碍于闻家与连暮云的威望,也只是袖手观望。就连极力反对四不象的惠道勤,也不敢独自出头诉诸议事堂,怕担“窝里反”的骂名。

      四不象终于还是要受裁断了。

      上午几位裁官咄咄逼人,把闻三变逼上死角,大有要令其就范的架势,结果却被那小子用反手杀狼的手段,出其不意反败为胜。蔺致格冷眼旁观了这一出闹剧,暗暗汲取了教训。

      “连校长,进入议事堂审议的,都是关切全城的大事。鱼儿沟设四不象,关系镇远城伢仔的前程,所有人都关心。一转眼也有几个月了,今儿我们相聚一堂,正好议一议它的成效。”蔺老呵呵笑着,客客气气。他平素就是四平八稳的秉性,加上受询对象不是等闲人,加倍留着小心。主裁早打定主意,绝不多说一句。

      连暮云顺水推舟讲成效。确实也有意想不到的成效:从四象“逃难”过来的落后生,照着他度身定制的计划锻炼,精神焕然一新,猎术也大为长进。他列举朱改强、平夏、丁启明等人克服惰怠、后来居上的喜人变化,力证四不象是一次成功尝试。后面几位代表正是四不象门生家长,不由鼓起掌来。裁官们学乖了,不愿再作卖力不讨好的出头鸟,连校长说完,一个个都忍着不问话。蔺致格是主裁,场面调度归他管,别人不说,只好他来。

      “据我所知,连校长说的都是事实。短期取得如此成效,实在难得。校长出手,就是不同凡响啊,哈哈。嗯……付代表,上午您可一直把着金口呢,机会难得,要不您来说几句?其他裁官们先酝酿酝酿。”蔺致格把球踢给一直埋头歪坐着的付仁纯。乔琨猫一般警觉起来,竖起耳朵。

      付仁纯扭了扭,拧麻花似的把身子掰直了。这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像个害羞的姑娘,其貌不扬的头欲抬还低,一只手捧着脸,挡着右半只眼睛,似笑非笑。“嗯”了好几次,脑子还是空空如也,不知如何启齿。傅山往右看了一眼,咳嗽着叫“仁纯”,代表这才如梦方醒。他脑子里尽是裁官们上午遭打脸的画面,心惊胆颤着,竭力避免重蹈覆辙,精心挑拣着字句,就像踏入一个布满机关的林子,每下一脚都得痛下决心。结果是字斟句酌着把四不象夸了一通。讲完,停了半晌,回忆后自觉没有疏漏,往后一缩,大功告成地呼出一口气。

      傅山上午撞了一鼻子灰,本就一肚子气,听同事把四不象一通吹嘘,更是窝火,又不便发作。裁官们也都吃一堑长一智,乖乖地懒得开口。付仁纯说完,又陷入无话可说的空寂。蔺致格为难了,叫谁都不是,自己更不能当昏头的鸟儿往枪口上撞。转动眼珠扫视全场时,瞥见了两手抱胸、沉着脸面的惠道勤。主裁想起来,这个人是反对四不象的,心中一喜。

      “今儿议论的是鱼儿沟,四象主事也都在,你们也可以谈一谈嘛,这也算是你们的——家事,呵呵。惠主事,您看呢?”

      惠道勤正生着闷气。能不气嘛:裁官们明哲保身,当起缩头乌龟,哪里有半点议事的样!上午问询闻三变,好歹还露出点锥尖儿,下午这一上来,连锥屁股都藏没了!议事会是论理讲道、正本清源的,不是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的。惠道勤早坐不住了。

      “的确,如连校长所说,四不象做出了成绩,提升了后进的门生。可是,帮助落后生方法多样,不是只有四不象才能做得到。议事会一年到头难得开一回,从来不唱颂歌,是用来明辨是非的!今儿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是非曲直,不是为了歌功颂德!”惠主事挺直腰板,胸中郁气一吐为快。付仁纯摸了摸发烫的脸,勾下了头。“四不象到底合理不合理,该不该存在,这才是本次会商的宗旨!”

      一语破的,裁官们都被震醒了。惠道勤激于义愤,五官不受控制地走了样。蔺致格瞄一眼左侧方,书记官正伏案疾书,惠主事义正辞严的陈词毫无疑问已记录在案。他脸一沉,笑容挂不住了——那些都是打脸议事堂的话。裁断坐席上,其他人面色凝重,眼神飘忽,只有纪一蘸脸朝天,眯着眼,微微发笑。

      “四不象合理、还是不合理,鱼儿沟不该有据可查吗?”老画师睁开眼,拖拉着语气说道。他神色讥诮,对惠道勤方才的质问大不以为然。

      “有据可查。天地有规矩,千百年来四象制度一脉相承,不就是最大的根据吗?”惠道勤振振有词,“祖制规矩,说改就该,岂不是儿戏!”

      蔺致格努嘴瞧一眼连暮云,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假人。听众席倒是起了一小阵骚动。

      “惠主事,要我说,什么一脉相承啊、祖制啊,这些可以作为根据,但不是唯一的根据。天地兴许是有规矩,上午刮风中午下雨晚上又放晴的,这是什么规矩,谁又说得清呢?事情总在变化。不能因为千年没变过,就以为不会变、也不能变。”纪一蘸成心难为惠道勤,“这世上有不变的东西吗?你帮我找找看。”

      惠道勤摇头苦笑:

      “纪老,您是狩猎画的主笔,见多识广,什么是西界的根本,您比我要清楚得多。我说这些话,不是刻意针对谁,只是本着责任良心,恳请各位裁官给全城一个公论。如果最终判词说,根本可以动,我也无话可说!”

      “根本怎么可以动!”傅山啪一巴掌拍在桌上,瞪大眼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个也动不得!”

      蔺致格心里直发笑,傅山这句大而化之的话,根本是空话,等于没说。谁都知道“根本”动不得,问题是,“根本”到底是指什么。

      “惠主事的意思是,四不象是鱼儿沟的根本,这个不能动。”蔺致格总算明白,其他人都在装糊涂,所以又改了主意。

      “蔺老说的是。”惠道勤说,“天有四时,地有四方,四象是效法天地所制,龙甲猎人用心良苦,怎能随意篡改?四象堂存续千年,朝夕之间改头换脸,各位当真以为妥当?”

      “根据鱼儿沟规章,四象是绝不能动的法度吗?”蔺致格问道。

      “规章中并无约定,但事实上,确实不能动!”惠道勤拿不出真凭实据,只能抱着信念不放。

      连暮云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朝裁断席微微欠身致意。

      “各位裁官,请允许我来说几句。议事堂议论四不象,是一件大好事。对于我个人来说,减了不少负担。老实说,这些日子,我寝食难安,就怕担着以四不象谋私利的罪名。如今光明正大地议论,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抒发一点意见,给全城乡亲一个交待。于公于私,我都要感谢各位,感谢惠主事。”

      “先说四象。是不是根本,能不能动,规章上没有明确约定,也就是说,从法度上来讲,这个根本是不存在的,存疑的。哪有根本规矩不入规章白纸黑字的道理?”

      “从事实来说,四象也远非不能动。历史上,四象堂的建制动过多次。仅举一例,两百四十多年前,鱼儿沟遭白虎劫。白虎堂主事飒珈私自更改五净眼咒术,令其更加强大,教授给本堂所有门生,妄想独步四象,确立权威。学生时期飒珈就已贯通四象猎术,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他私自杜撰的诀咒包藏祸心,名为净眼,实为邪心。两年之间,白虎堂门生性情大变,乖张阴损,常常寻衅滋事。朱雀堂主事林素发现端倪,向校长禀告,但遭遇漠视。那年是大流火年,天象异常,人也恍惚。深受荼毒的白虎堂两百多门生再也不受控制,人尽疯魔,遇物毁物,遇人杀人,鱼儿沟一夜哗变,死伤上百。林素找到飒珈,重伤对方,逼其逃之夭夭。后来,林主事为白虎堂门生疗病,吸收五眼咒术余毒,深受其害,三年后全身肌骨溃烂,毒发身亡。这一劫过后,白虎堂关闭了十二年,这十二年中,只剩三堂鼎立。”

      “可见,规章也罢,事实也好,四象都不是碰不得的基石。不过跟四不象比起来,这些都不那么重要。即便四象不是根本,也不能说明四不象的合理性。实话实说,四不象最初就是一个玩笑。闻三变使了一个性子,我就顺着这个性子也使了一个性子。说起来就是这么可笑。可后来当四象二十多位门生转投四不象后,我才发现不那么简单了。就像纪老所说,事情起了变化。我才真正打起精神,仔细考虑这个一时兴起的东西。至于名头,听起来像是跟四象对着干,其实不然。四不象者,四象而非象,非象而四象,名异体同,学的都是猎术,何必纠结名头?转象门生离了四象,反而奋发、勤勉起来。如果非认定四不象是四象的反面,那好,就当它就是四象的镜像。四象可以拿它照一照,看看到底自己是个什么样!闻寨曾是西界根本,如今冰消瓦解,过塔取关曾是鱼儿沟根本,如今也乏人问津,真正的根本衰败无存,计较面上的美丑瑕疵又有何用?各位裁官,我还有一句话要讲。鱼儿沟乃猎人所创,是属于西界的,议事堂为百姓所立,只属于镇远城。一城之堂怎能裁断西界之所,这不是以小欺大吗,以偏裁全吗?再说上午那场议论,小尖山数十年未曾有凶兽出没,问询焦点,难道不该是狡狼为何会出现在那里?难道不该是针对我们现时的保安官?我斗胆问各位,议事堂敢针对防区发起一场问询吗?”

      整座大厅寂然无声。傅山已惊出一身冷汗。裁官们或强笑,或蹙眉,或板脸,或哭笑不得……无一例外都透着难堪。蔺致格没想到,一向和气的连暮云竟能说出如此不顾场面和脸面的鲁莽话来。他心里也清楚,激于愤怒的连暮云道出了实情——如果天坠岭上的那所寨子今天大门还敞开着,这个会就开不了——没有人胆敢发起针对鱼儿沟的议事会。

      闻三变抬眼看着连暮云,见他面色跟往常无异,只是更显惨白。校长垂至桌下的左手微微抖着,小拇指抽筋似的突突直跳。男孩感觉到,校长正强压着怒火。他深深咽下一口唾沫,懊悔自己惹下四不象的祸,却得由好脾气的校长承担。

      过了好一阵,啪啪啪几声刺耳的鼓掌声响起,纪一蘸站了起来。

      “精彩,精彩!不愧是鱼儿沟的掌舵人!铁剪子干不下去,撂挑子走人,混账了一把。倒是挑了个扛事的,也算将功补过!时移世易,今非昔比,连校长,我理解你的感受。如今这局面,很多人接受不了,闻寨破落,猎人衰败,四象门生不愿过忐忑塔,更不想取猎人关,但这就是现实。你抓住四不象,想扭转乾坤,好是好,不过就像刚才所说,事情变化了。变化了是什么意思?我理解,就是回不去了。你还是想回去,行得通吗?”

      “行不行得通,我保证不了。我也只是跟着变化行事。这个伢仔没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有个四不象。他来了,才有了这变化。这都是机缘。”

      裁断官们此时已心思全无。若再继续下去,矛头很可能要掉转到巡山员的防护能力上来,到时傅山只怕百口莫辩。蔺致格自然洞晓其中利害。如若防区长官下不来台,他们都好过不了。他情急之下想了一个两全之策。

      “好了,关于四不象呢,连校长今天阐述得很是全面了。到目前为止,我看,还是利大于弊的。鱼儿沟的事务,议事堂确实不大好介入,今天这个议事会,就当是我们尽一点微薄之力,给连校长机会为全城人答疑释惑。莫校长这次不是也回来了嘛,这样,等他办完事回到鱼儿沟,你们跟他商量,让他拿个主意。我想,莫老当裁断,你们谁都不会有意见的。”蔺致格干笑两声,为自己的急中生智大感快慰。傅山正担心连暮云逼急了会拉防区下水,听到这峰回路转的建议,鼓掌赞成。

      “好主意!好主意!”他赶紧附和,生怕话头又被转到别处,“莫委员身兼多职,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他来决断四不象,不二人选,最合适不过!”

      其他裁官蒙赦一般,纷纷点头叫好。就这样,议事堂没有就四不象作出裁断。

      关于四不象的议事会草草收场。

      已换了一副眼光的乔琨没有再失望。裁官们下午的窘态和尴尬,反而令他彻底理解了儿子的话。他们上午被闻三变打脸,心头有了芥蒂,下午噤口不言,貌似给连暮云留足脸面,其实是因为忌惮,双方的隔膜是更深了。尽管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窝囊的议事会,白爷此时却喜不自胜,他知道,闻三变自来到镇远城第一天起给自己造成的难以释怀的压力,终于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

      闻三变虽然聪慧,有一个灵活的脑瓜,但终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那双同样聪慧的灰色眼眸还不能洞穿成人世界的迷雾。连校长义正词严为四不象辩护后,众位裁断官没有为难校长,他还以为是校长的雄辩征服了对方,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对于成人世界的叵测居心,他了解的还远远不够。

      上午证明了自己是“杀狼者”并赢得满堂喝彩,闻三变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下午连校长替四不象据理力争,裁官们最终放弃裁决,他倒喜不自胜。等连暮云坐下,他站起身,眉开眼笑一把抱紧校长,伸长脖子凑到他耳根处轻声说了声“谢谢”。

      连暮云轻拍了拍了三变,微微一笑,也耳语道:

      “乐意替四不象撑腰,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哦,好戏还在后头呢。”

      闻三变身子微微一颤——他听出来连校长戏谑的语气中带着警醒的意味,知道校长是在提醒他,这件事还没完。领会到了校长的用意,三变郑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不用担心。”他将嘴正对着连校长的耳孔,悄声说,“莫校长一定会向着我们的!”

      连暮云眯了眯眼,拿手指钻了钻被三变呼出的气吹得发痒的耳朵,脸颊朝三变亲切地贴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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