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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跑山 ...


  •   虫是容易杀死的。但如果这虫是人身上的“寄生虫”——也就是习性——那就另当别论了。难的倒不是将其杀灭,而是习性的“蠹虫”有死而复生的能力。它们可能在某一时刻被灭掉,毫无生命迹象,但看着吧,要不了多久——短则几个时辰,长则数天——它们又会借尸还魂,顽强地再附体到旧主身上,高唱复活之歌。

      四不象要脱胎换骨,不下狠力是不行的。连暮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清晨六点开始的跑山,四不象们坚持了三天,之后就陆续有人缺席。连暮云对此早有准备。遇到家长前来请假,他就跟他们回去,亲自到家查探。

      校长亲自登门,让伺机逃避早起的四不象们无机可乘,只好乖乖回归,不敢再谎称肚痛脑热。平日里练习,连暮云都会留意二十六个四不象的体力。几天下来发现,除了丁启明,其他人都可以承受十里地的跑山强度。他满以为虚胖的丁启明顶不了几天,然而这个胖墩虽然每次都落在队伍最后,需要侯麦额外照顾,却令人意外地坚持了下来。

      丁启明的顽强令连暮云倍感振奋。这孩子在队伍里是一面镜子——如果这个资质最差的门生都能够后来居上,其他人反观自照,多少也会知耻而后勇。

      背着只装水和盐的蔑包跑了一个星期后,篾包里又添了一袋两斤重的米。

      每次跑到天坠岭,连暮云就让四不象们扎马步。像丁启明这样实在腿软筋麻的,可以就地休息。

      闻三变日日看到群龙柱和闻寨,渐渐眼热。一天他一时兴起问道,“群龙柱上的龙头怎么都是朝下的?”

      连暮云向骑马蹲裆的门生们递了个眼色,他们争相说着答案。原来龙头朝下,暗含一个“龙甲之道”,警示猎人要谦逊卑伏,避免飞得过高,盛极而衰。

      闻三变默不作声,望向大门紧闭的闻寨。蛛网满梁,野草遍阶。他忍不住低声嘟囔,“都是鬼话……”连暮云悚然一惊。

      扎马步时,连校长兴致好,就会讲一些猎人巡山的故事,缓解门生们的疲累。两斤重的米袋对多数四不象而言不算多大负担。但是对于丁启明,跑到最后两里地,就感觉背着一座大山。

      早起的最大麻烦是睡眠不足,起来后身体困倦,意识不清。连暮云见不少人跑步时哈欠连连,知道他们是睡少了,要求他们早点就寝,不能晚于亥时。亥时就是夜里九点至十一点。十二生肖里,这个时间段猪睡得最沉最死,伴随着巨大的呼噜声,身上的肉触电般抖颤,所以以“亥”命名。这是最佳的休息时段,最容易入睡,睡眠质量也最高,第二天能早早自然醒转,不会有睡不醒的疲沓感。

      “这世上猪最会睡,你们要向它取经。”

      连暮云把他对子午流注的理解灌输给四不象,他们嘻嘻直笑,似信非信。在校长和家长的监督下,四不象们不再当夜猫子了,没人再深更半夜去河里抓鱼、去田里逮青蛙,或是上山捉野鸡。

      每天提早就寝,只是一个微末的变化,但这是一个起点。因为这一点的变化调整,种子已经种下。四不象们早早入睡,要成为第二天镇远城中最早晨起的那一批人。

      这是一支众人眼中下三滥的队伍,除非启用神仙法术,没人相信它会有出头之日。一腔热诚的连暮云也没有一点把握。

      是的,他觉得“把握”是这世上最难的事。事成之前,哪怕跑了九成九的路途,距离终点只有一步之遥,没有迈出那一锤定音的步子之前,“把握”也只是半空中的影子。没有握在手里,它就无着无落。连暮云缺少与生俱来的雄心,他一直以来依仗的,只是聚沙成塔的功夫,还有审时度势的谨慎。

      他的理智是众所周知的,至少在四不象出现之前,也是为人称道的。然而四不象把他变成了一个千夫所指的箭垛。不过他并不在意。毁誉由人,他看重的是自己心里的那杆秤。

      他早掂量清楚了。就算四不象的争议闹到镇远城的议事堂去,遭到所有长老们的反对,他都会据理力争。他做事从来有商有量,但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

      四不象日日跑山,半个月后,不少人终于招架不住。有人腿肿,有人脚崴,有人上吐下泻……门生们一个个倒下。连暮云不为所动,给病倒的人疗伤诊病,状态稍好就让他们继续上山;有两个崴脚厉害的门生实在动不了,他就找来两副担架,让四个精壮的同门抬他们上山。他想方设法把队伍凑齐,不想落下任何一个人。

      丁启明直挺挺躺在帆布担架上,一动不敢动。侯麦说,人一动就会增重,抬担架的人就要使更多的劲。他已遭了崴脚的皮肉之苦,如今让人抬着,心里又添内疚,加上不敢动,浑身紧缩如硬石,难受得不行。闻三变忍着腿肿,一路跟着,不住给启明打气;朱改强躺在另一副担架上,心里也不好受,不住道歉。

      到了天坠岭上,四不象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报数,队伍居然是齐整的。他们摇着头,龇牙咧嘴地互相打趣。丁启明被放到地上,总算可以活动筋骨,殷勤地给抬人的同门递水喝。连暮云就抽空给伤号们抹一抹药,揉一揉腿。

      塔上的瞭望者和田地里的农人们见到四不象们抬着担架跑山,讪笑不已。一个邻居看到朱改强躺在担架上,头搁在锄头把上,笑岔了气。朱改强一气之下从担架上滚下来,吵着要自己走,同门们只得过来扶他。他在田埂上一瘸一拐地走出不远,想起什么,回头冲邻居大喊:

      “共相进退!懂不懂?”

      他故意扯着嗓门喊出这句话,让整片田里的人都能听得见。同门们心有灵犀,众口同声地一路喊“共相进退”。连暮云走在后头,只是闷着笑。他知道,这群孩子昂首举拳齐呼口号,是因为感情又更深了些。

      跑完山,四不象们稍作休整,又去操练场上练功。等到木匠们来修葺教舍,他们就上去帮忙递工具,搬木料,给师傅们打下手。那些匠人起先还推三阻四,不让他们沾手,觉着这种粗活不是学猎术的娃仔们该做的。黄念衣就说,四象是花,四不象是草。草要想变身为花,就得不怕苦,什么活都得揽。夏雨荷听了觉着没道理,说草就是草,怎么能变成花。黄念衣说,等你变成了自然就知道了。她每天穿着粗布衣裳,顶着日头在工地上忙,一心想把教舍尽快建好。十多个匠人晚上收工回城,与人聊到鱼儿沟,就会把四不象一通夸赞。

      又过了些天,四不象们渐渐适应了跑山的强度,各种不良反应渐次消退。丁启明脚伤愈后第三天,竟然无人帮扶就把全程跑完。到了鱼儿沟门口,全队人对着精忠兽念校训,他一口气都没喘。连暮云最先察觉到这个喜人的兆头。念完校训,他让丁启明出列再念一遍。启明以为自己念错了,不安地站出队列,朗声又念了一遍。闻三变从连校长眼中看到了喜悦。

      “耶——”他拍起掌来,咧嘴冲伙伴笑。

      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跟着鼓掌。丁启明见大家都望着自己哈哈笑,先是疑惑,想了想才意识到,自己改变了。

      “喔——”他举拳在头顶一挥,长吁一口气,头一回在晨练结束后露出笑。连暮云拍了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静。

      “好了,大家亲眼看到了,启明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大大的不同!”他把两手撑成一个球形,好似在形容“大大”的程度。“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的进步。晨跑二十一天了,他坚持了下来,你们也都坚持了下来。感觉不错?”

      “是——”四不象们大声、干脆地回应。

      “感觉自己跟过去不一样?”

      四不象们吞吐起来,只有几个人回答“是”。连暮云看出他们想承认、又不那么肯定的犹疑。他替他们做了回答。

      “是不一样了啊。”他摸了摸丁启明的头,“想想最开始,你们还在打各种屙屎主意,不想早起,逃避晨练。如今二十多天都撑了下来。这难道不是面目一新?二十多天前,你们中有几个人能想到会做到这一点?你们杀掉了身上的懒虫!想一想,是不是不一样了?”

      得到点拨的四不象们似是开了窍,“是!是!”地点起头。

      “不过,懒虫可是这世上最能还魂的,你一不留神,它就又能活过来!所以啊,要彻底杀死它,跑山一天都放松不得。你们可以把这当成一个起点,从这里出发,开创自己的故事,属于四不象的故事。我想,有朝一日,你们的故事或许能留在风雨桥的廊柱上!”

      “不可能!校长,我们没那本事!”平夏笑着大声说,认定校长是异想天开。四不象们都呵呵直乐,没人信。

      “谁说的?”连暮云明知故问道。

      “谁都会这么说!”平夏撇着嘴,无精打采地扫了一眼同门们,“我们爹娘、四象、城里的乡亲……嗯,还有校长您自己。”

      “胡说!”连暮云假意嗔怒道,“有没有那本事,不是校长说了算,不是四象说了算,更不是你们爹娘说了算!”

      “那谁说了算?”朱改强问。

      “还能是谁?你们自己!愿不愿长本事,能不能有本事,全凭自己。只要你们愿意,谁都拦不住;不愿意的话,神仙也救不了!”

      “校长,我们要是都能入风雨桥上的画,那桥上的廊柱够用吗?”平夏收敛了笑,问道。

      “廊柱不够用,大不了再造一座桥。”连暮云望向风雨桥,“造桥有什么难的?难的是本事和故事。哪一天你们真出息,入了画,我这个首任四不象主事,脸上也大大有光!”

      “您可是校长哎!鱼儿沟谁入了画不都一样嘛。”闻三变说。

      “嗯,是的……是啊,一样……”连暮云喃喃道,又抬起头,没有去迎闻三变和四不象们不解的目光,而是望向院墙内四象堂的楼尖,怔怔地望着,像是入了定,眉目间夹杂着重重疑虑。

      “不过,”他突然笑了,回过头说,“我还是更想你们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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