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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炮制大新闻 ...

  •   这天晚上。夜阑人静,屋子东北角一只蟋蟀在叫,声音尖亢粗砺。

      油灯静静地燃着,光亮不甚明,也不太稳定,眼看就要黯淡下去,豆大的光焰随之摇曳起来。连暮云坐在桌前沉思,拿着笔,面前摊着一个褐皮本。火光的影子在纸面上晃动了几下,他醒悟过来,伸出手捻了捻灯芯,也不怕烫。灯光骤然亮堂了。

      “一懒百废。”他写下这几个字。“未老先衰、挨冻受饿、迟缓、惰怠、引邪入室、招灾致祸、意志消沉……贫贱而懒者,为真贫贱,无能而懒者,无路可出……懒人自掘坟墓,虽生犹死。”

      连暮云在本子上罗列着“懒”的条条罪状,写到最后,惊出一身汗。

      他清楚不过,来四不象的转象者们最大的毛病就是懒,他们之所以落后于其他同门,就是因为平时舍不得花力气,疏于练习。

      “他们为什么会懒?”这个念头在连暮云脑际一闪而过,未过多停留。“或许是天生不喜欢猎术,或许是因为家人溺爱,或许是性格淡然,不愿出人头地……”

      他摇摇头——懒的根源千差万别,因人而异,其实不必深究,也无法究竟。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个祸根拔除,改造四不象,让懒人变勤。

      暗夜助人思考。连暮云脑子转得飞快,手沙沙地写着,思路愈来愈具体、清晰……不知不觉熬到了深夜,总算有了一个初具雏形的想法。

      油灯火苗再次矮下去。连暮云画了三条粗线,活像三条长虫,蜷曲、缠绕,扭成一个结。他定定看着这个乱麻似的结,沉吟片刻,又画了一把剑,从结的中心穿刺过去,然后,写下三个字:“杀三蠹”。

      所谓“蠹”,就是寄生在各种器物上的小虫,会蛀蚀它的栖身之所。在连暮云看来,四不象身上的毛病,根源是“懒”,其次就是“恐”。懒是身体上的,恐是心理上的,懒恐相加,身心合发,产生第三种蠹虫,就是“卑”——自轻自贱,自暴自弃。

      懒了,就落后,落后了,心生恐惧,但又犯懒不愿奋起直追,愈落愈后,见没希望追上,反而死心,懒个彻底干净;为人耻笑后,又自轻自贱,自觉百无一用,天生就是废物,又滋生恐惧……三种病象互相孳生,互为喂哺,寄生在宿体内,与日俱增,蛀蚀身心,瓦解意志,最终把他们变成废物。“户枢不蠹”,就是一个很好的反向说明:门轴不停随门开关而转动,所以不会生虫,也就不会被虫蛀烂。

      连暮云又捻亮油灯,双眼映照火苗,灼灼发亮。他想,只要把四不象们身上的三大“蠹虫”杀掉,他们就还有希望,至少,不会再懒懒摊摊地叫人瞧不起。

      连暮云思虑的当口,鱼儿沟的大门吱呀开了,惠道勤走出门外,抬眼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精忠兽目送他孤独地走过石板桥,消失在荷塘边的柳树阴影里。

      玄武堂主事最近被四不象搅得心意烦乱,时常一个人晚上出去散心。夏夜的空气凉爽,有清凉油的功效,呼吸之间能使人放松不少。他穿过风雨桥,心事重重地在城内穿梭。路过口水巷时,辛窜的香味挑动了他的食欲,他折身进到巷子里,进入一家不大的米粉店。

      店内光线暗淡,有六张桌子,最大的那张圆桌靠最里头,围坐着六七个人,正一边吃一边聊。惠道勤拣了一张靠门的小桌,背对着那群人坐下,要了一碗鸭血酸辣粉。

      等待的时间,惠道勤就听后面那群人聊天。话题很广。先是有人说,四方城那头传来消息,一队“雁人”在一次巡山行动里射杀了二十多头米贼。结果他的同伴都嗤之以鼻,说米贼都快绝迹了,怎么可能一次杀那么多,大半年还差不多。争了一阵,又有个小伙扯到邻居,说邻家的母狗上个月生了三只狗崽,结果产后发神经,一夜之间把它们都吃了,众人哈哈大笑。

      惠道勤对这类话题不感冒,对那群吃客没心没肺的笑也很反感,酸辣粉端上来后,闷头吸溜着,只盼早点吃完离开。喝完最后一口辣汤,他心满意足地擦嘴,刚要结账,听到后面的人说到两个月后要举行的三山大会,连带扯到了鱼儿沟。

      “闻家那娃娃厉害,没来几天,硬就弄出个四不象来,闻家人了不得。”

      “咦,你还真瞧得起闻家!闻寨关了多少年,门前草都几尺深了,谁还买他家的帐?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伢仔。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就算闻思修本人回来,我看,也未必能组得出个四不象来。”

      “就是。我看呐,四不象这件事,压根就是背后另有人操控,闻家伢仔只不过冒个头,充个幌子而已。毕竟再不怎么的,闻家这块招牌还是有点用的,能唬住一些头脑简单的家伙。”

      “那你倒说说,谁是那背后的主使?”

      “这还不清楚!亏你还上过几年学,脑子一点不清白。”

      “呀,你没上过学,你脑子清白,你见识长,倒是说个二五一出来啊!”

      “好,好,你莫急!那背后的人呢,其实很简单嘛,就是连校长。他要搞个四不象,就把闻三变推到前头,更加壮胆气嘛。”

      “你可真会编,不去福聚报馆当差,真是屈了你的才了!那你说,连校长好好的,非搞个四不象出来干吗?招人恨呐?”

      “嘁!就知道你鼠目寸光。连校长还年轻,还可以在鱼儿沟主政很多年。他搞点新花样出来,无非就是投石问路嘛,看一看哪些人支持他,哪些人反对。鱼儿沟的先生们站好了队,自然看得一清二楚。那些反对他的人,以后他就会慢慢收拾,把他们踢出去。看吧,准保就是这一套。”

      “嗯,有理。别看连校长平常斯斯文文的,这种人阴起来是没底的。”

      “好了,好了,别讲了!越讲越离谱。好好的一个人,你们几个越描越不成样子。背后说人短,当心咬断自个儿舌头!”

      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了众人的谈话。沉默片刻,话音又起时,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惠道勤从米粉店出来时,心情愈加沉重。他明明清楚那几个人不过是闲来无事,搬弄是非,不能当真,但思绪就是管不住地逗留在那番闲话上。他点了一支草烟,猛吸了两口,顺着光溜的石板路没头没脑地走着。

      街上冷冷清清的,在屋外乘凉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都回屋睡了。一群精力过剩的打骨仔还在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物色着看起来容易耍弄、又无威胁的对象。他们跟惠道勤擦身而过,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认出来是鱼儿沟的先生,吓得撒腿就跑。惠道勤听到身后青石板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伴着一连串鬼叫似的嬉笑。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第二支烟抽到只剩烟屁股的时候,惠道勤听到有人叫他。声音极为热情,甚至带着逢迎和谄媚的语气。他侧头一看,见到一张笑吟吟的胖脸,是郑年。再一抬头,两个大红灯笼中间,挂着一个长方形的匾额,上头写着“福聚报馆”四个字。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新知巷。

      郑年说着“请神不如撞神”的奉承话,把惠道勤客客气气地迎进报馆,拐进右侧一间布置雅致的小房间。给惠道勤看座、倒茶后,郑年把正在监督工人排版的纪洪叫了出来,让他去买些烟酒和小吃回来。

      惠道勤心里正闷得慌,遇上个半熟不生的人说说话,也求之不得。郑年见玄武堂主事愁眉不展,知道他揣着心事,就猜到肯定与四不象有关。东拉西扯一阵后,郑年小心翼翼地把话题转移到四不象上来。

      就在这时,纪洪拎着两个袋子回来了,一个袋子里装着小吃,另一个装着三包烟和两瓶烧酒。他到隔壁屋拿来三副碗筷,把买来的煮花生米、炸河鱼、臭豆腐和腌萝卜片摆到桌上,又倒了三杯酒,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跟着聊起来。

      几口烧酒下肚,惠道勤酒酣耳热,心中郁气都激发出来,开始大倒苦水,说什么四不象破坏祖制,连暮云倒行逆施,他自己独木难支,乔琨见死不救等等。郑年在一旁煽风点火,直说对惠道勤的遭遇感同身受,感叹这个年代人心不古,好人难做云云。两人一唱一和,频频碰杯。

      郑年见惠道勤时不时扶着额头叹气,知道他喝得有些高了,就朝纪洪递眼色。纪洪明白姐夫的深意,就是没有他的暗示,自己也绝不会坐失这天赐的良机。

      “惠主事,我今天早上到鱼儿沟去了,见到连校长带着四不象跑山回来,问了他一些问题。”纪洪往嘴里夹了一只炸鱼,香酥可口。“他有些不耐烦,对我爱答不理的。”

      “欸,你们平时乱写一通,校长搭理你做什么?”惠道勤手肘支在桌上,不屑地扬了扬手腕道。“你跑去问他,自讨没趣!”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是,是,惠主事,您说得对。”纪洪露出谄谀的笑,给惠道勤斟满酒杯,“我今天头一回看到四不象服,还挺像那么回事。连校长说那是他亲自设计的。”

      “亲自设计……”惠道勤喃喃道,思绪飘回到米粉店,不由得咬紧了牙关,“那是有预谋的!”

      “预谋?”郑年和纪洪同时惊叫起来,见猎心喜地互相对望一眼。

      “惠主事,来,来,喝酒!”郑年举起酒杯,面色平静,但掩藏不住眼中的狼贪之色。“连校长一心为公,虑事周密,做事都提前计划,那不叫预谋!您有些醉了。”呵呵笑着,跟惠道勤碰了一杯。

      “郑馆长,我可没醉,你是没领教过我的酒量,嘿嘿。四不象这个事……说白了,从头至尾就是连暮云一手策划的,一手遮天,不跟任何人商量。当然喽,他心里也明白,就是找人商量,压根就通不过。他把闻家那小子推出来做挡箭牌,以为能瞒天过海,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二十几个‘鱼杂’转过去第二天就穿上了新象服,这不明摆着的嘛,早就预备好了,就等生米煮成熟饭。哼!既下了水,又不湿鞋,连暮云可真会打算盘!”惠道勤又闷了一口酒,把杯子啪地拍在桌面上,酒洒了出来。

      “哦呦,惠兄弟,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郑年强忍着惊喜,假装规劝道,“连校长为人光明磊落,那是有口皆碑的!把不经事的娃娃挡在身前,这种事小人都嫌龌龊,他这种君子能干得出来?”

      “君子?我呸!”惠道勤气愤地啐了一口道,唾沫星子都喷到桌子上,郑年乜斜一眼餐盘,眼角露出嫌恶。

      “你知道他为何非要弄一个不伦不类的四不象?党同伐异!懂吗?”玄武堂主事突然拔高嗓门,满嘴喷着刺鼻的酒气,笃笃地狠敲着桌子。

      “连暮云要清君侧!把反对他的人找出来,收拾掉,清理出去!他厉害啊,斯斯文文装了这么多年,跟个兔子似的,不招谁不惹谁,也从不搞拉帮结派这一套。所有人都以为他和气,好相处,原来他是玩阴的!处心积虑等机会,等一杆能拉过来当虎皮的旗子。闻家就是这么一杆大旗,没有比这家更合适的了,有闻家人当护身符,他连暮云什么都不用怕了,没有顾虑了,可以甩开膀子随便耍我们了!不得不说,真有他的,这一招够狠!可我他娘的偏不信邪!我惠道勤一心为鱼儿沟,没有私心杂念,要是有人敢整我,他也绝不得善终!当我好欺负,不把我放眼里……”

      惠道勤在酒精的刺激下,把满肚子的怨气和委屈一股脑儿和盘托出,把想象中的连暮云的“画皮”扒了个精光。他所说的那些话,几乎就是一个小时前在米粉店听来的那些,自己再添枝加叶了一番。他沉浸在一己的怨念之中,激愤得忘乎所以,全然不觉自己身在何处。

      郑年和纪洪听了这番话,惊诧得面面相觑,又如两只饿猫嗅到馋人的鱼腥,心腹痒痒得难受。惠道勤打着饱嗝,浑身酒气地离开了“福聚报馆”,拒绝让郑年送他回去。他一步三摇,一个人走在空寂的巷子里,手上挂着的烟酒袋跟醉酒的头一样晃来晃去。

      郑年叫停了正在进行的报纸印刷,让纪洪重新写一篇关于四不象的报道,务必把惠道勤说的内容加进去。

      “‘党同伐异’的话要写吗?”纪洪平时写稿语言犀利,但当天的一些谈话内容,在他看起来都偏激了。

      “写!不写这个还有什么看头?”郑年说,“反正又不是我们信口编的。当然,不能把惠道勤的真实身份泄露了,就用‘鱼儿沟不具名的知情人士称’,他说的话要一字不漏地写出来。这条消息太值钱了。赶快写,速度要快!我看,今夜要干通宵了,报纸要加印三倍!”

      “不给乔老爷汇报一声?”纪洪还是不大放心。

      “你就乖乖给我写!别动不动就乔老爷,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这种事,他也管不着!”郑年没好气。

      纪洪一边写,一边想像着采访连暮云时对方冷淡倨傲的态度,感到一种被藐视的义愤填膺,受此情绪鞭策,新稿子一气呵成。原来的题目《鱼儿沟掌舵人亲手设计新象服》改为《党同,还是伐异?——四不象背后的骇人真相》,惠道勤的酒后胡言一字不落地塞进了新文章。就这样,一条原本不痛不痒的花边消息,摇身一变成揭露大黑幕的重磅新闻。文章的位置也从尾版调到头版。

      纪洪把写好的稿子拿到印房去,跟工人说重新排版。忙活一阵后,印出了一份样本,拿出来给还在自斟自酌的郑年过目。

      郑年把桌上的煤油灯拉近了,眯缝两眼,凑上去仔细看新一期《镇远杂报》。看的时候,蒜头般的鼻孔不自觉大张开,贪婪地吸着报纸散发出的油墨味道。看完,他喜不自胜地拍着报纸,抬起头,踌躇满志地对纪洪说:

      “好,好!今晚所有人都加班,报纸加印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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