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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转象仪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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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四象堂前南向的布告板上,贴了一纸简短的公告:
“兹定于本星期水曜日巳时于四象堂定转象事宜。全员与会,敦请互告。
壬申年丁未月甲申日
连暮云”
这一天是星期二,水曜日是星期三。
来上早课的学生看到这条消息,群情激昂,大声议论。惠道勤和冷聘同时来到四象堂,站在布告板前,面无表情地看通知。看完,冷聘面目有些不自然,低声把惠道勤叫到一旁僻静处,确保四下无人了,才说:
“惠兄,有个事我跟你先说一声。昨儿我把青龙堂的转象名单交给校长了。”
惠道勤惊异地看着冷聘。冷主事一脸苦笑:
“你看到了,这通告写的……过去,起码还有句客套话,什么‘持异议者请到校长室商量’之类的,这回连这个都省了,没有余地。校长是吃了秤砣了。噢,昨儿夜里我去找你,本想跟你商量,可哪儿都没找着。我一寻思,就自作主张把名单交了。这个事吧,我思前想后,觉得不能赌气跟校长对着干。一来,他毕竟是当家的,我们不拥护,有损和气;二来,朱雀和白虎两堂趁此机会把拖后腿的门生甩出去,占了大便宜,我们要是充硬气,吃亏的还是自个儿。”
冷主事摆明了利害,惠道勤心中叫苦,也不便多说,不情愿地说了声“明白”,背着手走了。冷聘有些纳闷,他以为惠主事会义正词严地呵斥他毁盟背约,至少是会投来冷眼,然而都没有。惠主事轻描淡写一走了之,从其背弓肩塌的背影看,心事重重。
闻三变中午吃饭时,从丁乾那里听说了转象仪式的事。他心里明白,四不象不能进入四象堂,也就不能参加明天的隆重仪式。他对此有些遗憾,不过一想到四不象即将壮大,又不胜欢喜。
第二天上午九点,鱼儿沟的师生们齐聚四象堂。闻三变、丁启明和侯麦在四象楼外等着。夏雨荷对转象的事情毫无兴趣,闲着没事,一个人背着背篓,进山给食蜜鸟采花去了。
四象堂内没有因为转象仪式做特殊的布置,一切如常。非说有何不同的话,就是堂内中央平台上竖了一块两尺见方的木牌,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四个大黑字:“水走路随”。
各象门生穿戴齐整,规规矩矩地在座席上就位。不少学生交头接耳,议论转象的利弊。连暮云特地换了一身不常见的装束:里穿青灰色背心,外套黑底粉色斜纹的齐膝棉质夏衣,配苍蓝色麻裤,腰间扎着日常那条素色的腰带,脚穿黑色布鞋。他还破天荒地用黑纱缠了头。他站在台中央,双脚并立,两手相握,头微微地垂着。
黄念衣和蓝玉挽着手,在其他人都入座后才姗姗来迟。黄念衣朝场地中央瞥了一眼,低头捂嘴一笑,朝蓝玉摆手作别。她走到朱雀堂区第二排坐下,眼神毫无旁骛地定格在校长身上,好奇地探究那一身反常装束的奥秘所在。
惠道勤面无表情坐在玄武堂区第一排正中,挺胸拔背,对周遭的嘈杂置之不理,闭目冥思。
连暮云见黄念衣落座,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朱雀堂上方的日晷,晷针的投影已经指向卯时。他环视一圈,见人到得差不多了,示意各象报人数。清点完毕,四象门生到齐。先生当中,只有尚沃和林烬烟没来。连暮云说,两位老先生不来了,宣布转象仪式正式开始。他说,最近不少门生提出转象,这是学堂赋予的权利,合情合理。但这也是一件关系前途的大事,儿戏不得,申请者务必考虑清楚,仪式举行之前,还有机会改变主意。等了片刻,校长问大家有没有疑问。龙笑声慢吞吞立起身,伸着脖子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站起来,就问:
“校长,若是日后他们后悔了怎么办?还能回去吗?”
连暮云紧握了握拳,笑着说:
“一看你就没好好学规章!动用了转象权,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所以要大家三思。转象,用好了是一次机会,用不好就会是一个错误。没人能担保好坏,如果错了,你们就要为错误买账。”
龙笑声吐了吐舌坐下了。连暮云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再陈述一遍利害,免得学生轻率,于是说道:
“我再申明,此时此地,提出申请者是选择转象,还是留在原地,权利在你们自己手里。无论你们出于什么目的——为了一次改变,或是喜新厌旧,还是攀登新高——只要做出决定,就要为这个选择负责到底。没有人——无论四象主事还是我——能为你们的选择负责。我们能做的,只是尊重你们的愿望、选择,我们没有本事预言选择的后果,不能担保任何事。今天,你们为自己作主,也是为明日的自己押注,是好是歹,是喜是忧,挖到宝还是捡到瓦片,只取决于你们自己。”
这时朱改强站起来,脸色红白相间,犹豫着问:
“校长,四不象——有主事吗?”他坐在玄武堂区第三排最边上,离他最近的同门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凳子上留下一道一人多宽的豁口——转象申请者几乎都遭到了这样的待遇。这种显而易见的排斥,连暮云看在眼里,但并没有说什么。
他看着局促不安的朱改强,明白他问的意思:如果没有主事,就相当于一个家没有当家的,注定无法长久。连暮云肯定地点点头,“有!我先代为四不象主事。”
堂内掀起一阵骚动。朱改强大感意外,咧嘴一笑,劲鼓鼓地坐了下去。惠道勤这时终于睁开眼,缓缓站了起来。
“校长,你把着整个学堂的船舵,又兼任主事,只怕忙不过来吧?”惠道勤这句看似普通不过的话,其实暗藏责难:校长公务本就繁忙,再扛下一个主事的责任,两副担子,除非玩忽职守,否则难以两全其美。
连暮云自然明白惠道勤的用意。
“校长事务繁杂,再兼任他职,我不敢说不会分心。但就意愿而言,我没有问题,会合理分配精力,全力顾及鱼儿沟的整体利益。刚才也说了,我只是暂时代理,权宜之计,等物色到合适人选,我立刻让贤。”
惠道勤不慌不忙,又说:
“校长向来尽职尽责,我只是怕您过于劳累。不过据我所知,鱼儿沟历史上,没有校长兼任主事的先例。”
玄武堂的几位□□频频点头,小声附和本堂主事的意见,算是不事声张的声援——他们的处境是尴尬的:既不敢与校长直接叫板,又不能装聋作哑得罪主事。
连暮云一看,惠道勤又故伎重演,扯到规矩这一套上来,淡然一笑:
“最早西界也没有鱼儿沟,这个先例不也打破了嘛。”
堂内扬起一阵哄笑。连暮云又说:
“四不象立象,各位不也和我一道,戮力同心地破例了嘛。”
惠道勤皱起眉头尖声说:
“胡扯!四不象哪里是同心的结果?明明是大家只把它当成一个玩笑,一场儿戏,一个面子而已!谁要是把它像四象一般当真,谁就是吃了迷魂汤,迷了心窍了!玩笑要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听笑话的对象配合着笑了笑,那是礼貌周到,不是认同赞赏,切不可就此以为玩笑可以无止境地开下去!越过了界,只怕会没法收拾!”
连暮云没料到惠道勤这么快就当众发难,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稳稳当当地回应说:
“惠主事,关于四不象的合理性,我记得已经议论过。它有没有立象的权利,鱼儿沟的制度和规章中并没有给出非此即彼的解释。惯例只是历史陈习,并不能视为权威必遵的标尺,那么,既然没有绝对的限制,我作为校长,鱼儿沟的当家人,被赋予了重大事务决定权,拍板定下四不象,怎么也算不上离经叛道吧?”
听到这里,黄念衣坐不住了。她一直盯着连暮云,虽然之前主要是在研究他的穿着,但此刻他的状态出现了让她担心的变化——这个变化还很细微,不易察觉,可能连暮云本人都未必能感觉到,但黄念衣敏锐的感觉捕捉到了这一转变——她对任何稳定事物或状态的改变都明察秋毫,连暮云就是这样一个一以贯之的稳定事物。他的眉峰正在聚拢,声调抬升了,使用的词汇也比过往要强硬——于他而言,戏谑得近乎蛮横。她觉得,这个温雅的男人此刻正变成一口鼎釜,身下堆着点燃的柴火,随着柴火越烧越旺,鼎釜也将不可遏制地沸腾。
这不是好兆头。
她紧捏拳头咬着牙关,心想着,不行,万一他被激怒,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愤怒。愤怒是一头残暴、失控的野兽,一个从来不曾接触过这种情绪的人,就像一个新入行的骑手,是不懂如何驾驭它的。黄念衣决心站起来解围,刚欠起身,却听到一个懒洋洋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算不上!”
大家循声看去,原来是万煌。他不是任何一象的专职先生,所以自己搬了一张矮凳子,毫不起眼地坐在青龙堂和朱雀堂的过道旁,翘着二郎腿,一脸悠闲。见众人的目光投过来,万煌特意直了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校长是什么?当家的,舵把子!舵把子什么概念?船在江湖漂,东南西北,往哪儿走?刮风下雨,扯什么帆?巨浪滔天时,如何分工协调共闯难关?这都是舵把子说了算!他就是生死关头的那一线生机!大事不决,听舵把子的,这还用说?何况是屁大的事。”
惠道勤一听,反唇相讥道:
“舵把子不会犯浑,不会决策失误吗?”
万煌两臂一抱,翻了个白眼:
“会啊!不犯浑还是人吗?但只要他比你少犯就行了。”
又是一阵哄笑。惠道勤被一通抢白,恨得直咬牙,急赤白脸地说:
“万先生,这是正经场所!大家在讨论正事,你有话好好说,没话就乖乖坐着听,莫要当着众师生的面油嘴滑舌,嬉皮笑脸!”
万煌摸着络腮胡子,不以为然:
“你还大放厥词哩。群龙无首,有你的好看……”
惠道勤严肃古板,万煌也我行我素,两人算得上针尖对麦芒,堂内众师生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着坐山观虎斗。但连暮云朝万煌做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
“万先生,今天我们就事论事,只谈转象,不论其他。”他眼里含着谢意,感激万煌貌似插科打诨,实则消解了适才剑拔弩张的苗头。
万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想想还不解气,又朝惠道勤那边投去讥笑的一瞥。惠道勤悻悻地坐下,连暮云脸上显出一丝歉意,想了想,走到台上那块木牌前,伸手指向上面的字。
“今天我带来四个字——水走路随。什么意思呢?水不择流,人不择路。水道无常,遍地周流,此道不通,再寻他途,不拘一格;人朝上走,也是同理,人间道路万千,但没有哪一条准保万无一失,就算是前人踩出的路,后人再踏上去,也抵达不了同一个境地。鱼儿沟是龙甲猎人所创,以猎术为宗,精分四象,承志载道,历千年不衰。时移世异,及至今日,过龙甲关者多年不遇,形同绝迹。前任佟校长离开时,嘱咐我弘扬猎道,结果几年努力下来,还是事与愿违,成雁人者日众,成猎人者日少。可见人心已然不古。既然这样,我想,阴差阳错出来一个四不象,或许是——”说到这里,连暮云停顿了一下,脑海冒出“天意”两个字。他是一个不信虚邪的人,所谓天意,从来不屑一顾。但这一次,他略一迟疑,竟然说道:
“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四不象,正如一条不拘形迹的水流,走的不是老路,遵的不是常规,权当它是个试验,或许能够带出一个新境界。”
连暮云说的话模棱两可,“新境界”也可以作两面解释:既可理解为对猎人传统的回归,又可以理解为对这一传统的革新。所以,听众席上的卫道者和革新派顺着自己的心意,各取所需,都能够满意。而事实上,连暮云的心底里只有一种愿望。
燕梦生带头鼓起掌来,起初只有寥寥几个人响应,逐渐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很快就全场雷动。黄念衣看着连暮云,注意力又回到那身装束上,只是觉得好笑。掌声停息下来后,连暮云开始宣布转象者名单,被叫到名字的学生一一下到台上来。他们大多才入学两三年,在各象都被贴上同一的标签——拖后腿的扫把星。他们怀揣着一个崭新的理想,怀揣着对平等、尊严的希求,不惜蒙受“背叛者”的指责奚落,毅然另投新主。
郝星鹏、高智杰、窦彦昌、孙鸿、昆朋、长孙晗、吴不凡、陈立冬、汪梓、葛运锋、范良辰、严虎、孟蛟、宋唐、芮晓槐。他们站在台上,还穿着各象堂服,迎着四面投来的讥诮目光。这些转象者大都神情尴尬,也有几个咬牙捏拳,做出一副坚定的架势。
玄武堂转象申请者的名字没有念到。异样的沉寂笼罩着玄武堂区域。朱改强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如坐针毡,片刻后,他似乎意识到怎么回事,突然喊道:
“不公平!这不公平!怎么没有我们?”
这一喊唤醒了玄武堂其他人,他们都纷纷抗议起来。乔贝勒也扯着嗓门大喊“不公平”,但他口中的“不公平”,与朱改强口中的显然不是一个意思——他是觉得别象的累赘扔掉了,而本象的却没有,吃了大亏。玄武堂的鼓噪迅速传导至整个四象堂,学生们争论不休叫嚷不止。惠道勤紧攥搁着转象申请人名单的牛皮封,手心沁出一层腻汗。连暮云放任门生吵闹,等了一阵,用力拍了拍手,在各象先生的协助下,叫停了这场争不出所以然的议论。
“玄武堂没有提交名单,惠主事自有他的打算。各位门生要清楚,在鱼儿沟内,主事、先生就是你们的父母,没有不指望你们好的道理。惠主事执教多年,经验、能力出众,看待问题也深有门道。他没有交,自然有说道。”
惠道勤用力又捏了一把纸袋,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左额冒出,顺着绷出了青筋的脸颊流下来。他咬了咬牙,脸上肌肉如皮筋拉扯了几番,最终塑出一个扭捏的笑相,站起来说:
“哦,这件事——关系到门生前程,非同小可,马虎不得,所以,我一直在考虑,怕耽误子弟。这个……今天,我看到校长对四不象信心十足,又决定亲自挂帅,自然就完全放心了。既然大家决心已下,愿望强烈,我也就——助你们一臂之力,在这最后关头,名单奉上,把你们交到校长手里!”
这番话一说,惠道勤突觉豁然开通,浑身上下也不僵硬了,迈开步子走到台上,把名单递到连暮云手里。朱改强见自己终于被放行,激动地在座位上高举双臂,朝台上的同门挥手,大有会师在即的意思。
“张夜白、平夏、李福来、邹迎猎、陶半龙、舒甲。”念到这里,连暮云放下名单,故意停下来,眼望着玄武堂的方向。朱改强一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见连校长看过来,忙指着自己,“我!我!”地提醒着。
“朱——改——强!”连暮云咳了两声,提高嗓门,掷地有声地念道,仿佛一个胜利者宣告他的战绩。
“噢——”朱改强大喊一声,黑箭离弦一般弹出座位,冲到台上,咧嘴大笑。
转象申请人都上台后,连暮云神情凝重起来,说道:
“转象申请人请面对本象站立,向教授你们的先生和并肩练习的同门鞠躬致谢。同时,在你们脱下身上的象服之前,还有最后的机会,考虑是否离开。转入四不象之后,你们将成为同窗,但不得再踏足四象堂。”
二十二名门生——玄武堂七名、朱雀堂六名、青龙堂六名,白虎堂三名——面朝本象低头肃立。静默了好一会,连暮云才缓缓说道:
“离开,还是留下?请做最后的决定。改变主意的,现在可以回到本象区域。”
没有一个人离开。连暮云紧抿了下嘴唇,又等了等,才郑重宣布:
“好,脱象服!”
台上的学生纷纷脱掉象服,叠好,交给上来的各象主事,算是彻底斩断与四象的联系。朱改强眼里噙泪,见惠道勤收走玄武服后,和张夜白、舒甲、邹迎猎三人抱头痛哭。这些不思上进、同病相怜的学生,正式告别了不堪的过去,准备拥抱崭新的生涯。连暮云不想横生枝节,省掉了换新象服的环节,稍感遗憾。他已经在城里裁缝铺定制了一批四不象服,就等挑日子让他们穿上了。
转象仪式就此有惊无险地结束了。连暮云松开了不自觉握住的拳头,头脑里紧绷的弦也松弛下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后背有些发凉,才意识到刚才流了冷汗。连暮云目送所有人离开,自己最后一个走出四象堂。这时,外头已经云开雾散,阳光亮得刺眼。闻三变看到校长下来,迫不及待地冲过去,问怎么样了。连暮云笑了笑,朝他比出一个剪刀手——这是闻三变教给他的,说这是“胜利”的意思。闻三变喔地叫了一声,撒开腿,跟启明和侯麦兴奋地跑开了。
回到校长屋,连暮云沏了一缸茶,放到桌上,坐下来,正要解下盘头,门口梆梆响了两声。他抬头一看,门口细柳摇风地立着一个人——黄念衣。没等他开口,黄念衣烟波一转,已翩然进屋。连暮云说了声“坐”,起身要给黄念衣倒茶。黄念衣说:
“校长,不用了,我不喝茶。说两句就走。”
连暮云回头笑着说:
“那怎么行!嫌我的茶不好?西莲云雾茶,香着咧,你一定要试试。”
黄念衣也不坚持,随口说道:
“那好吧。校长,你今儿很威风啊。”
连暮云手里拿着杯子,苦笑道:
“威风?自古只有千里的名声,没有千里的威风,我哪里耍得起。不怕你笑话,我最多也就是兔子急了。呃,你喜欢茶浓一点,还是淡一些?”
黄念衣咯咯一笑,两眼弯成新月,使着性子说:
“你怎么喝,我就怎么喝!”
“哦,那就是——淡一点。”
“我看你用茶缸喝茶,应该能放不少茶叶,很浓才对啊。”
“我可不是小气,舍不得茶叶。茶缸放的茶叶是多,但我要喝一天,泡好几缸,味道越来越薄,我更喜欢后面寡淡的味儿。”
“那好,随你。”
连暮云不敢多放,一根一根专心挑拣茶的分量,黄念衣则专心瞧着他的侧影。阳光从天窗漏下来,形成一柱模糊的光带,屏风似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有一种似雾非雾的恍惚感。黄念衣望着连暮云闪着辉光的剪影出神,不觉将痴相的底泄露个干净。偏偏这时暮云转过头来,嘴唇微启,似乎要问什么,与黄念衣深情的眼神触碰上,浑身像被电了一下,手一哆嗦,茶叶洒出来小半筒。他赶紧撇开眼,脸发着烫,重又去泡茶。这次猝不及防的对视,令黄念衣也跟做了贼似的心惊肉跳。她换了个姿势,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话找话地说:
“校长,您这身装束……”
连暮云倒好茶,压上茶杯的盖子,放到黄念衣身旁的茶几上,自我解嘲似地说:
“噢,很好笑是不是?这么大热的天,我还缠着这么厚的包头布。不过亏得我包了这个,才把火给压住了。这身衣服是家人做的,唯一一套有些喜色的,配今天的场合合适,就拿出来穿了。没多想。”
“您不是没火气吗?”
“我可没那么圆润。今天特意缠头,就是镇火气的!差点就发飙了。你可莫把我往高处推啊。”
“谁推了?您本来就在高处。高高在上,别人个看你,都要使劲仰脖子,稍多看一会儿,能酸掉颈子!”
“哈,乱讲!我在学堂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见哪个提着脑袋到处乱跑的。”
“您从来目不斜视,除了公务漠视一切,当然看不到了。”
连暮云见闲话扯得太远,心里还装着四不象的事,就说:
“你来是有事吧?”
黄念衣拔下栀子花型的发簪,随意地往后拢了拢浓密的头发,“嗯”了一声,说:
“没事也不敢来叨扰您。我想——辞去朱雀堂的先生一职。”
连暮云脸色大变,问道:
“怎么,你要离开鱼儿沟?”
黄念衣又把簪子插到发束上,见连暮云神情紧张,感觉到对方在意自己的去留,心里一阵满足的窃喜,说:
“离开——倒是舍不得,我是要换个身份。”
“怎么换?”
“去四不象当先生。”
连暮云暗松一口气,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心里空落的地方又踏实了。
“你不是在教四不象吗?”
“那是抽空教着玩儿。就那四个娃,对付一下就成。可今天冒出来两打,这么多人,再瞎凑合哪行啊?得正经教了。我估计,一时半会你也找不到足够多的先生。我跟上回一样,毛遂自荐,成人之美。”
“这个嘛,我再想一想。”
“不用想了!这个主我要替自己做,不然,我这个衣姐算是白当了!”
连暮云听出来黄念衣是在使性子,但她并没有撅嘴瞪眼、咄咄逼人的表情,而是仍旧温柔娴静地看着他。他避开她灼热的目光。
“好嘛,你一个女娃子学会逼宫了。把我这个校长往哪儿搁?”
“您就这么在意校长的位子?要是有一天,你不是校长了怎么办?”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我就回西莲,躲进山里做个茶农。”
“哦,我懂了,离世绝俗。其实现在您就可以悠闲啊,譬如我做这个决定,您答应就行了,多简单!”
“你怎么说,我怎么做,这不是叫我当傀儡吗?你在后面提着线。”
“哼!本小——我、我才没心思干这劳什子的事呢。我转象意志坚决,您必须答应!”
“你走了,你的课怎么办?还得找人代上。”
“那还不容易,您要是嫌麻烦,我自己来找。”
“倒不是麻烦……”
“不麻烦就好!”
连暮云无奈地一笑。黄念衣见连暮云默许了一件,又想起另一件,转了转乌木般的眼,说道:
“还有一件事。您准备在哪儿安置这么多四不象?我家里就是腾干净了,也装不下这么些人。”
“这个——我会想办法的。”
“啊,想办法?象都转完了,地方还没着落,这些娃仔痛下决心离了四象,可不能沦落成无处可栖的乱草呀。必须得照顾周全了,才对得住他们下这决定的勇气。要不然,多让人寒心呐。”
“呀,让你一说,倒像是他们要随我打江山,不给他们封地加爵,就是亏待了功臣。”
“可不就是嘛。”
“呃,老实说,我想,请林先生帮个忙……”
“那哪儿行!你不知道烟姨爱干净啊。之前四个人都够让她受的了,再来二十多个,也太过分了!就算她再有肚量,答应下来,事也不是这么办的呀!”
“是,我知道。”连暮云一脸难堪。
黄念衣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重,降下调门:
“哦,我有个想法。操练场东边不是有一座大房子吗?也没见有什么用。”
“那是座废弃的仓库,年久失修多年了,不安全。”
“修好不就安全了,用作四不象的教室,正好!”
“那座老房子破败不堪,本来要拆的。不是修修补补这么简单。”
黄念衣明白了,要修那座废仓库,等同于重建,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本来要拆的房子没拆,是为了省钱。说到底,就是鱼儿沟拿不出这笔钱来。
她抿嘴一想,说:
“我来负责修缮仓库。即便不得已要征用素屋,也就是个过渡,好吗?”
连暮云脸色更加难看,但还是勉强笑着说:
“看来,我得把这件屋子腾出来,让给你来坐。”
“我看你太辛苦,想帮个忙而已,你以为我想夺权呐,才不稀罕……”
“你一来,什么都说了算,把校长搁哪儿了?”
“高处呀。高高的山上,一棵挺拔的香樟木,迎风招展,十里飘香。不好吗?嗯,当一棵树挺好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会乱跑,想看他,随时都能得看到。”黄念衣歪头沉浸在想像中,魔怔似地呓语道。
连暮云怔怔地对着黄念衣,凝视着这个神思游离、自言自语的姑娘,忽地生出一种近似怜爱的情愫。这个任性霸道、说一不二的富家千金,每一个想法的出发点,看起来是四不象,其实都是他。连暮云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眼神充盈着感激。
“前一件我勉强答应了,后一件不行!”连暮云定了定神说。
“哦,没事。”黄念衣面色淡然,“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反正我说到做到——名誉无小事。”
连暮云心里起急,加上头上还缠着包布,额头上冒出了汗。黄念衣怡然自得地喝了口茶,咂了咂嘴,赞道:
“哇!这茶好喝,有清晨露水的香气!校长,您头上都冒汗了,还是把缠头布摘了吧,现在没火要压,对吧?这茶好,是西莲的,对吗?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大清早起露水的时辰,亲自摘一大麻袋回来喝。”
连暮云没好气地解着缠头布,一边说:
“不用。我这里有,不过没有一麻袋那么多。再说了,谁会用麻袋装茶喝?又不是猪饲料。”
“唔,这您就不懂了。”黄念衣津津有味地嚼着茶叶,抬起眉眼说,“虽说物以稀为贵,但真遇上稀罕物了,只嫌少不嫌多。”
“这就说不通了。”连暮云说,“既然稀罕,那就不可能多,多了,也就不稀罕。这是个矛盾。”
黄念衣见连暮云不再正襟危坐,竟然碎碎念地跟她聊起来,心里好不高兴。她就想跟他随心所欲地聊天,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家长里短,无所用心。
“也不能这么讲。”黄念衣努起粉淡的嘴唇说,眼里含笑,“稀不稀罕,得看范围大小。对于西莲本身来说,西莲就是全部,当地的茶叶当然不稀罕;不过对于西界来说,西莲就太小了,它的茶叶当然也就稀罕。我这一麻袋云雾茶,又不是在西莲喝,要带回镇远城的,你说多还是少?就是带个十袋八袋,也绝不嫌多!”
连暮云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说:
“明白了,你不是想喝茶,是要奇货可居,做茶叶买卖。”
两人相视莞尔,哈哈笑起来。黄念衣瞧着光柱后的连暮云,从来没觉得他离自己这么切近,同时又没底地觉得他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入夜,鱼儿沟徜徉在溶溶月光下。连暮云写完四不象授课计划的最后一个字,伸展胳膊,扭动脖子,灭了灯,从校长室里走出来。四周很静。他步履轻捷地走在甬道上,习惯性地来到操练场边。下头闪耀着几只火把,时不时响起箭支钉在木靶上的闷响——侯麦正在练箭。当天晚上,少年身边多了几个刚转象过来的同门,他们旁观着侯麦例不虚发的箭法,个个想入非非。
回到屋里,连暮云掌上灯,从衣柜旁的藤筐里拿出一件衣服——那是他设计的四不象象服——仔细瞧了一阵,还算满意,又整齐叠好放回去。然后走到书架旁,信手抽出那本薄薄的小书,手指滑过书面,熟稔地翻到其中一页。
他坐下来,一边读,一边默念着书中的一段口诀。向前伸出的右手慢慢翻转,颜色渐渐由白转灰,由灰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