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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武库阁内的决斗 ...


  •   乔贝勒教训闻三变的意图落空,又担忧这个丢人现眼的消息散布出去,令家族和玄武堂蒙羞,忧愤塞胸,竟郁成了病。他在家躺了六天,这六天里茶饭不思,寝卧难安,梦里还大叫“别逼我吃刀子!”,搅得乔府上下人心惶惶。

      乔琨心疼孙子,等孙子醒了,问谁要逼他吃刀,乔贝勒却只是茫然摇头。乔琨以为孙子只是胡乱做了噩梦,也不深究。乔骠却认定,儿子准是遭了欺负和恐吓,不敢吐露真相,几次三番地劝说儿子,乔贝勒也不说。

      镇远城里有头脸的人物得知乔家少爷病倒,纷纷提着礼物到乔府探望。皮草猎户柯琴带着儿子柯继成也来了。

      他们是晚上来的,气温下降不少,这样柯琴还可以勉强穿一件中意的麂皮坎肩撑场面。柯琴五大三粗,讲话时老是豪气地笑,好像言不尽意,需要用中气推出的笑填补缺失的言外之意。他还有个爱嗑瓜子的嗜好,走到哪嗑到哪,就算进名门贵府也不例外。

      柯继成未得其父风范,虽身如削峰,面目坚毅,却总是一副神清气定的派头,城府稳重。这个年方十六的少年,在玄武堂中用功最勤,猎术也最出众,堂内同门遇到棘手的事,都爱找他出头摆平。

      乔贝勒卧房里,乔琨与柯琴客气地寒暄着,柯继成坐在床沿边,看着面色暗沉的同门,心下生怜,拍了拍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说:

      “没事的,你丢的东西,我帮你找回来!”

      乔贝勒心虚得都不敢直视柯继成,“我……我……”地吞吐着说不出成句的话,委屈得眼泪直流。

      柯继成见乔贝勒伤心,又安慰道:

      “景泰跟我说了。放心吧,那些人,以后没好日子了。”

      柯继成句句说到乔贝勒心坎上,顿时卸去他背负的不少压力。

      那晚,乔琨送柯家父子出门,柯琴旁若无人地磕了一路瓜子,瓜子壳也撒了一路。乔琨一直客客气气,还夸赞柯琴吃的瓜子喷香。

      从乔府出来,柯继成再也忍不住,教训父亲不该在乔家乱磕瓜子。柯琴一脸惊愕,反问:

      “怎么磕不得?你老子不东丢西丢些垃圾,他家养的那么多佣仆,坐着吃干饭哪?浑小子,敢教训你爹,闲饭吃多了吧你,切!还有啊,你刚才跟那小子嘀嘀咕咕的,别以为你老子忙着聊天没听见。”

      柯继成说:

      “我悄悄儿说的,你怎么听得到?唬人吧。”

      柯琴大手一张,瓜子散落一地,拿手指猛弹儿子的左耳垂,说:

      “我唬得住这整座城的人,也不会唬你!你是我的仔,你一撅屁股我就晓得要拉什么颜色的屎,一动嘴我就清楚要说什么话。莫说是你,就是这漫山遍野的鸟兽,它们一开嗓子,说的啥话,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老子把山里畜生的脾性都摸得透底,还有哪个人我看不明白?嘁!”

      柯继成把头扭到一边,不想让父亲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神情。

      柯琴从衣兜里又掏出一把瓜子,放进嘴里一颗,说道:

      “别以为在鱼儿沟学了些本事,就有资本看轻你老子,那一天至少要等到你过了猎人关!要我说,你本事还差得远哩。你爹嗑瓜子,你就只看到嗑瓜子,背后的东西就狗屁不通了。你们不是有个姓万的先生教五行机断吗?可见你也没好好学。”

      柯继成玩着手里的一根麻绳,无聊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

      柯琴一瞪眼道:

      “说你嫩还不信。怎么没关系?你老子也不是等闲人,白手起家盘下这么大摊子,你以为是天天晒太阳晒出来的?得转脑子。那些山野匹夫嗑瓜子,就是嗑瓜子,动动嘴皮子的事,你爹过去是山野匹夫,现今儿不是了,所以,你爹嗑瓜子,就不再是山野匹夫磕瓜子。一样事,两样说,懂不懂?你老子给你解释解释,我柯家如今是富庶了,但城里的老贵人们看我们是暴发户,眼神不正,心底不服,还有人嫉妒、不屑,瞧不上眼。我嗑瓜子,明面上是吃,暗地里是计,试探人的态度,把那些鄙视的眼神找出来,日后给他们上眼药!这道理,你要是上了老万的课,就不难懂。”

      柯继成单手打了几个绳结,轻描淡写地说:

      “哦,不就是测个人心嘛。那么在乎人心干吗?别人想他的,我做我的,两不相干。”

      柯琴一看儿子竟对自己的高论无动于衷,有种权威被蔑视的挫败感,说:

      “你还是个青苗苗,口气莫那么大,好不?以为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想的美!你长好了,人给你挤了,长歪了,给你拔了,让你好歹不成。这座城里,想独善其身,两不相干,门儿都没得!你小子不是还想替乔家人出头吗?两不相干的话,你就该把这话吞回去。”

      柯继成哑口无言,继续单手打着绳结。柯琴见儿子闷头不语,知道他听进去了,心中窃喜,趁胜追击道:

      “人活于世,最重要是分清敌友。朋友有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敌当前,不择手段,严惩不贷!这是处世之道,增友损敌,方能发达,无往不利。”

      柯继成用单指拆开一个绳结,故意问:

      “那乔家是友是敌啊?”

      柯琴吃了一颗瓜子,说:

      “乔家业大,祖荫深厚,乔老爷又诚意待我,当然是友。能与他家结好,那是多少人巴不得的。这个头,可以出,值!”

      柯继成嘴角扬起,笑了笑说:

      “爹,你搞错了,我是替玄武堂出头,不是替乔家。”

      柯琴撅起嘴,用力一呼,把瓜子壳吐出老远,眯眼看着齐他一般高的儿子,严肃地说:

      “傻小子,尽说昏话!玄武堂什么来头,轮到你个黄毛小子替它找面子?鱼儿沟四象堂,堂堂名家辈出,功业盖世,那块不是亮闪闪的金子招牌?你能不给它抹黑就烧高香了,还出个什么稀罕头?做人要明白,少来不实际的想法,更不能莽撞。”

      柯继成迅速用单指解掉所有八个绳结,塌下两肩,沮丧地回应:

      “好吧,爹说了算。”

      柯琴见儿子彻底服气,心满意足地拍拍他的后背,聊表安慰和鼓励。这时,他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个快要撤走的臭豆腐摊,叫住摊主,炸了几块臭豆腐,和儿子边吃边聊,朝熙荣巷走去。

      一天后,乔贝勒豁然痊愈,心里记挂着柯继成的承诺,又精神抖擞地回到鱼儿沟。

      柯继成记着父亲的训诫,也没有食言—他决心按自己的方式解决玄武堂声誉受侮的事情。这在他眼里是件大事,不能因为父亲一句话就不了了之。他也看准了,这次风波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立威机会,办妥了,他在玄武堂同门眼里,就会更加鹤立鸡群。

      闻三变脸上的肿消下去了,脸颊上留着一道淡紫色的淤血残痕。福叔给他理短了头发,很是精神。不过那块肿在脸上停驻了几天,似乎把脸皮撑大了,肿消之后,他反倒感到一种皮松肉紧的不适应,时不时张嘴活动面部肌肉,进行调试。

      好几天没见到乔贝勒,闻三变担心是不是那天打伤了他,隐约不安。但是几天过去,也没人找他算账,说明与他无关,又心安下来。

      他本以为上次约架,他让了一步,事件就该了结,没料到一天中午吃饭,柯继成微笑着坐过来,以商量的口吻说,需要把“一些事结了”。玄武堂“带头大哥”口中的“一些事”,闻三变能想到的就是与乔贝勒约架的事。他有些吃惊和慌张,但在对方冷静沉稳、又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吞咽着口水、口不应心地回了个“好”字。

      令人更加意外的是,柯继成提出的见面地点不是城外,而是鱼儿沟里的武库阁。闻三变一琢磨,既然是在鱼儿沟内,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说明柯继成不是来寻仇的,至少他不会蠢到选择在鱼儿沟内动武。对方最多也就是要讨个说法,无非就是口舌之争。他占理,不用怕这个。这么一想,闻三变也就坦然多了。

      那天吃过晚饭,闻三变、丁启明和侯麦如约来到武库阁。两尊怒目相向的石狮守着紧闭的黑门。柯继成坐在石狮墩座上,拿着一片石头修指甲。见到闻三变,他把石片塞进裤兜,跳下来,领他们转到武库阁临河的阴面。

      闻三变见柯继成换了一身玄武服,敏感地觉得,这似乎不是好兆头。乔贝勒和景泰已经等在那儿。他们也都穿着黑色堂服。闻三变一直没说话,但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应付,琢磨恰当的、以理服人的说辞。他不了解柯继成,但也并非一无所知,因为听别人说“四象十虎”,他就是其中一个,在玄武堂内威望不小。

      武库阁没有后门,后墙上有十二扇木窗,一层四扇。阁楼与离水河之间有几棵数丈高的古柳挡着。闻三变以为就在僻静的树荫下谈判,解决对方认为悬而未决的那些事。

      没料到,柯继成从景泰手里接过一个蓝色口袋,从里头取出一根拇指粗的绳索,一头系了个活扣,说:

      “走,我们上去谈。”

      闻三变四处一打量,没有门,也没有楼梯,只有直上直下的一面墙,怎么上去?大惑不解。柯继成没理会他,手一扬,嗖的一声,绳索朝上飞起十多米,挂住屋瓦下露头的一根椽木,拉紧后,顺着绳子一直爬到顶,然后荡开身子,一脚踢开三层的木窗,腾身而入。

      闻三变抬头望着如长蛇扭动的绳索,心惧地舔了舔舌头,看看侯麦,又望望启明。

      “该你了。”景泰对闻三变说。

      “我不会爬……”闻三变直白地承认,“太高了,不会。”

      然后,他看到景泰的双眼露出轻蔑的神气,于是又抬起头,避开对方的目光。

      “那我上。”景泰说,口气傲慢,“贝勒,你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谁会跑?”闻三变不乐意了,争辩道,“我敢来,就不会跑!”

      “对,敢来就不跑!”丁启明也举起拳头,像是在抗议。

      景泰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狠劲擦了擦手后,抓紧绳子,龇牙咧嘴往上爬去。闻三变见他晃晃荡荡地挂在半空,像只毛毛虫般扭着屁股往上拱,不禁心惊肉跳。不多一会,景泰也钻进武库阁。

      乔贝勒黑着脸又催,闻三变还是摆手,坚持不上。乔贝勒鼻孔朝天,鄙薄地说:

      “你就是个怕死鬼!”

      闻三变承认不敢爬高,但不承认自己是“怕死鬼”,大义凛然地回敬道:

      “我才不怕死哩。爬绳我没练过,当然比不过你们。有什么话在下头说不行吗?爬那么高干什么?”

      乔贝勒也不明所以,搪塞道:

      “柯大哥这么安排了,我们就照做。玄武堂和四不象的过节,你不想了了吗?”

      闻三变瞪大眼睛说:

      “有什么过节?我们又没惹你们。”

      乔贝勒不愿多说,眼睛一横,把绳子往闻三变身上一推,命令道:

      “快上!”

      闻三变看看侯麦,侯麦两手抱在胸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试试。闻三变于是依葫芦画瓢,学景泰往手心吐口水,搓掌后,握紧绳子往上爬。可是他双手使不上力,手脚也不会配合,咬牙扭了好一阵屁股,身子还是停在地面上方一掌处。

      乔贝勒气急了,一把握住绳子,把闻三变推下来,说:

      “你就是怕死鬼!莫装样子了。”

      “我不是!”闻三变说,“有本事我们从正门进去!”

      “废物!”乔贝勒扭过头,低声咒骂道,似乎怕闻三变听到。

      “我先上。”侯麦忍不住了,说道。

      他攀住绳索,几个猿纵,又一个雨燕斜飞,钻入三层窗口。闻三变正感叹间,只听吱呀一声,靠近他的一扇一层的窗子开了。侯麦的头露出来,接着探出上半身,把闻三变和丁启明拉了进去。乔贝勒不愿与四不象“同流合污”,抓着绳子爬到三楼。

      武库阁下面两层摆放着兵器、护具和练功用具;三楼是一间空旷的大厅,四面墙上挂着十面铜镜,镜上高悬十块黑底红字的戒牌,由北至南分别是:“戒斗”、“戒怒”、“戒疑”、“戒迷”、“戒躁”、“戒诳”、“戒惧”、“戒贪”、“戒慢”、“戒满”。

      闻三变一上来,看到十块肃杀凝重的牌子,顿时明白,这就是“十戒厅”。

      鱼儿沟学生们必须谨守的“十戒”,端端正正地刻在十块精心挑选的香樟木上,那二十个血红的字,锋芒毕露得如同十双可怖的金刚怒目,逼视着这座光线森然的大厅,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伪装,撕开一切纹饰,令人不寒而栗。

      闻三变朝四面一望,人影幢幢,目不暇接,只觉头晕脑胀,一阵恶心。

      柯继成已经换上竹盔甲,右手提一根齐眉棍,南背北地站着,指着立在大厅中央的三副盔甲说:

      “四不象们,把盔甲穿上。”

      闻三变一看这架势,觉得不对劲,问道:

      “说好的,不是……谈吗?”

      柯继成抬起棍子,蜻蜓点水地掠过两道眉梢,点头道:

      “谈。”说着,手指轻弹棍身,“武谈,用这个。”

      闻三变不解,提着嗓门说:

      “怎么又要打啊?我们无冤无仇啊!这是什么地方?你头上写着呢,头一个,戒斗!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那个,不是很明白吗?”

      闻三变急手忙脚地对着戒牌一通乱指,企图打消柯继成动武的念头。柯继成眼皮都没动一下,笑着说:

      “我又不是瞎子,也不是不认字,这是什么地方能不知道?十戒厅。约在城外,没有管束的话,我怕会失控,所以选这儿,有十块牌子和镜子压着,可以敛着点,不至于伤人。照道理,你们刚进鱼儿沟,是客,就该受客气的对待,可是你们自己不客气,也不安分,上窜下跳,扰乱规矩,出言不逊,伤人误事,侮辱同门,这些糟心的事,非得彻底了一了。”

      “你胡说!”闻三变被激怒了,面红耳赤地嚷道,“你乱扣帽子!你说的这个……那个……什么什么,全是胡编乱造!我没有……不想招惹你们任何一个,我来就是……反正,我没有无缘无故伤过一个人!”

      柯继成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闻三变不必激动,平静地说:

      “哦,哦,戒怒,还有,你害怕了,还得戒一样,惧。其实,你最需要戒的,不是这些,是什么,知道吗?”

      闻三变气急败坏地问:

      “什么?”

      “慢。”柯继成指着西面的那块牌子说,“四不象是对四象、对鱼儿沟的最大怠慢,你太过了,知不知道?校长忍,主事忍,先生忍,那是对闻家客气,初次见面,总得给个礼信,卖个面子。可是再二再三犯冲,浑身是刺,就非得削削皮了,捋捋毛了。就是台谱再大,门阀再高,在鱼儿沟,都得俯首帖耳!”

      闻三变看着对面的三个人,激愤地说:

      “我看,该拔刺削皮的是你们!你们玄武堂的人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上窜下跳,侮辱同门,还从城里搬救兵,十个打一个,还打不过,接着再搬,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看,这次打不过,还得再搬,玄武堂简直就是搬兵堂!”

      闻三变说到这里,大感痛快,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丁启明也捧着肚子,没心没肺地跟着大笑,还连喊了几声“搬兵堂”。

      柯继成听到“搬兵堂”,只觉耳根刺痛,紧攥齐眉棍,忍着没有发作:

      “那好,就别图口舌之快了。这次不用抓大,我一,你们三,不吃亏吧?听说闻武挺能打的。”

      “不用。”侯麦终于搭话了,走上前,拿起护甲穿在身上,“你跟我,一对一。”

      “那不行!”柯继成说,“我年纪、个头都比你大,这不对等。”

      “那又怎样?”侯麦说,“我答应就成。”

      柯继成听景泰说,闻武一人打趴了十多个打骨仔,凶猛非常。今天听他的口气,看他的架势,确实不像等闲之辈。但他还是认定自己占了太多便宜,打起来不好看,赢了也不硬气。

      “这样。”柯继成说,“既然我把护甲替你们挑好,又费劲搬上来,你们就穿上。我和闻武先单挑,你们见他落下风,随时可以上来帮忙。”

      “闻武要是占上风了呢?”闻三变抛了个问题。

      柯继成翻了个白眼,啼笑皆非地点点头。他认为闻三变问得多此一举,不自量力。

      闻三变和丁启明穿好竹盔甲,还挺沉,不过非常凉快。然后拾起棍子,退到侯麦身边,把棍子一头支出去,一副如临大敌的做派。

      柯继成又笑了,说:

      “不是这样。这么打,我怕伤了你们,我再挨罚,两头吃亏。我们在外境打,这样才能尽兴,过瘾,又不破戒。”

      闻三变一脸迷糊:

      “外境?又要出去吗?”

      柯继成解释:

      “是这样,我带了走神帖,待会儿拿摄神九字照墙上的分心镜,你们到时候只管看铜镜,不用看我的手法。你们也坐下,拿好棒子。”

      说着,盘坐于地,从身上取出一叠半掌大的纸片,置于身前,闭目屏吸,左手捏蛇,右手形龟,默念“散纸”敕令。须臾,九张纸片缓缓升起,似被无形之手托举,围成一圈,与分心镜同高相对。

      闻三变举头一看,铜镜安安静静,没有变化。正纳闷,发现前九面镜内气韵流动,如水波荡漾起来,色调由暗转明,有影像从模糊的背景中浮出,渐明渐显,生成九个字符:生、朽、恕、柱、冲、镜、奇、斗,退。

      闻三变看得目瞪口呆,认出其中几个字,记得去年在一次考试试卷上见过。他看着那些字,感到一阵眩晕,身紧如裹,动弹不得。然后,只觉身体被一只大手拉拽、抛掷,投入一片虚黑。一个冷颤过后,人移物换,已站在九扇门前。他低头一看,自己穿着护甲,手握齐眉棍,惊叹得嘘了一口气。

      又左右一看,丁启明和侯麦都在,双双全副武装。

      “哦,你们真够敏感的,这么快就进来了!我还担心有人不会分神,进不来。”柯继成提着棍走过来,笑着说,身后跟着没穿护甲的乔贝勒和景泰。

      他推开“斗”字门,昂首跨进去,其他人跟在身后,鱼贯而入。

      闻三变一进去,就怔住了:大屋、戒牌、铜镜,分明还是“十戒厅”。侯麦、丁启明,包括乔贝勒和景泰,无不感到诧异。

      “怎么又回来了?”闻三变问。

      “没有。”柯继成说,“神走人离,物换星移。看着像,其实不是本来那个。这就是我跟闻武、你们的战场,玄武堂跟四不象的销账地。其他人站远些,免得棍棒无眼,伤及无辜。”

      闻三变一听,觉得好笑,说:

      “这不是虚构的世界吗?怎么还害怕有人受伤吗?”

      柯继成舞了舞棍子,把它扛在肩上,眉头一皱,想了想说:

      “唔……虚实相生吧。这世上有那么些人,感觉与常人不同,虚里挨了一棍,实体也会觉得疼,我不敢保证你们不是这种人,对不?要是万一打晕了,醒不过来,就更惨烈了。”

      丁启明一听,不顾乔贝勒和景泰投来的鄙夷,拉着三变退到远远的角落里。闻三变知道启明心怯,但还是硬着头皮提醒他:要是闻武打不过,他们要顶上去帮忙。丁启明只得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动手前,侯麦问了一句:

      “有什么规矩吗?”

      柯继成摇摇头:

      “只要会的本事,尽可以使出来。败了就认输,不要强撑,免得白挨苦头。”

      “你也要小心。”侯麦简短地回应道,话说得很轻,对方甚至没有觉察。

      侯麦低下头,嘴角上挑,似笑非笑。他体内涌动着一股隐秘的能量,既似见猎心喜的愉悦,又似争强好胜的欲望。“四象十虎”之一、玄武堂“三虎”之首——对手的名头他并不在意,不过正是这些名头,唤起了他的血性,就像血腥味会勾起野狼的杀气。

      柯继成如一头夜行野兽,闷声不响就直冲过来,气力十分之大,两棍相接,侯麦只觉臂膀猛烈一震,就像挨了重重一锤,酸麻不已。柯继成握有身高臂长的优势,又猛如鹰隼,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地压制住侯麦。

      侯麦左支右绌,瞻前顾后,惊出一身汗。他没料到对手连个热身都没有,不由分说就奋力搏杀,不留一丝余地。柯继成见侯麦只有招架之力,料定他撑不过几个回合,心中窃喜,气概轩昂,倍加用力。

      侯麦想起父亲的教导,面对以爆发力见长的对手,不可与之硬战,应对之策是避开锋芒,闪避周旋,尽量多地消耗对方体力,保存自身力量,等敌手力衰,再伺机反扑。于是且战且退,挡了一阵,逼到南墙边,退无可退,一个鹞子翻身,从对方头顶一跃而过。柯继成返身便追,不给对手喘息之机。

      柯继成势大力狠,侯麦机巧灵动,一个穷追猛打,一个避闪腾挪。局外人看这对决的场面,会觉得两人力量悬殊,就跟猫捉老鼠一般。

      乔贝勒和景泰轻松地笑着,只等同门老大一招克敌;闻三变和丁启明替侯麦捏着汗,胆战心惊地准备随时上场接应。

      柯继成连连出招:长蛇出洞、神龙摆尾、巨鳄翻身……直刺斜挑、横扫竖劈,都没能放倒对手。反观侯麦,越打气越定,势越稳,不疾不徐,有章有法。

      柯继成一心速胜,但气力渐失,又见侯麦稳如泰山,明白久拖不利,不禁急躁起来,决心毕其功于一招。他提气攒神,把棍子舞得如蛟龙入海,上下翻飞,密不透风,将侯麦团团围困,然后纵身飞起,使出一招“晴空霹雳”,集全身之力于棍端,狠击了下去!

      侯麦举棍忙迎,咔嚓一声,手中齐眉棍劈为两断!他赶紧偏头侧身,躲过一击。柯继成顺势横扫,侯麦来不及闪避,慌忙拿左手断棍急挡,竟被大力震飞,左胁中棍,好在那一击被挡了一下,缓冲了冲击力,否则肋骨都得断上几根。剧痛之下,侯麦一把抓住柯继成的棍子,右手往下一插,断棍劈裂的尖头直直戳进对手棍中,再猛力一拉,喀啦啦啦,一阵刺耳的裂响,竟将齐眉棍从中破开!

      众人看傻了:侯麦手里明明是一截断棍,却比刀还锋利!

      这一拉,看得柯继成也心惊肉跳。他在鱼儿沟九年,从来没见过谁用过这等手法,他也没这个本事。但是他清楚不过,这不单单是力道能办到的,因为从对战中就能看出来,论力道,侯麦远比不过他。那么,是什么力量能把一片裂木化成刀刃?他本能地想到了龙甲术。

      这时,从厅外的方向传来一声破竹般的尖叫:

      “逆天了!”

      柯继成一犹疑,那根木头尖已逼至颈前。

      这个骄傲自负的少年意识到:他输了。如果是实战,他此刻早已血流如注,一命呜呼。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心里不是滋味。气恼、羞愤、悔恨、恐惧等等令人不堪的情绪,纠结成一团闷气堵在胸口,令他窒息。良久,那口气如日暮途穷的落魄者,绝望地夺路而出,化为一声无言的叹息。

      败了,败得毫无准备,败得莫名其妙,又败得合情合理。

      柯继成失神地看着手里裂开的武器,地板上溅落的碎木渣,无奈地苦笑。正要认输,没想到对方却抢先开了口:

      “打成这样——我看,是个平手。”

      柯继成一惊,望着微笑的侯麦,满腹疑惑。

      “平手……哪里是平手!”那个破竹声又响起来,一个矮瘦的人影窜入大家的视野,“胜负已定,雌雄已判!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摆着的,谁瞧不见?”

      闻三变定睛一看,原来是龙笑声,身背弓箭,腰挂巡日牌。

      “你怎么来了?”柯继成问。

      “笑话,你们能来,我怎么来不得?”龙笑声说,“今天轮到我巡日,要交班了,正在做最后一次巡查。我最细心了,从来不留死角,当然要里外看个遍。查到武库阁背后,看到一条可疑的攀房绳,就摸了上来。要我说,你们太不细心了,留这么大条尾巴,是不是故意给人捉的?一上来,看到走神帖,就被拽进来咯,没想到大饱眼福。唉呀,可惜豹哥不在,错过一场好戏。你们这帮叛逆胆子不小哇,敢在十戒厅破戒。哈哈,不管怎样,立功喽。”

      “你敢告发,四象同门都会鄙视你!”乔贝勒威胁道——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

      “谁说我要告发了?”龙笑声歪嘴笑道,脸上尽是不屑,“我说了吗?还是我想说没说被你用他心通听到了?哦,不对,你肯定没学过、学了也不会他心通。我说立功,不是说我立功,说的是闻武,明不明白?他打败了玄武堂三虎首座!竟然就打败了!打败了!这就是说,他打败了玄武堂啊,鱼儿沟里自称最厉害的玄武堂,这得多厉害!我想想,大比武中,你们的柯老大总是大杀四方,多久没败过了?哦呀,实在太长了,我都记不起来了。乖乖,才几个月,就这么厉害了,四不象的先生怎么教你们的?校长肯定教你们绝技了,肯定是。啊,我也要变强,要投奔四不象。不行!我青龙堂有盖世的豹哥,我发了誓要终身追随他的,不能当见利忘义的小人,不能动用转象权,坚决不能!喔唷,妈个巴子,真为难。好吧,我决不转象!不过,从今天起,四象十虎要另排名次了,新榜上,必须要有闻武的名字!”

      “黑扁豆!你胡说什么!”乔贝勒一脸怒容,大声呵斥,“要不是你瞎嚷嚷干扰比赛,柯老大就赢了!他们都毁了对方的武器,怎么不是平手?闻武都承认了!”

      “我不承认!”龙笑声说,“我干吗要承认你承认的?青龙堂干吗要听玄武堂的?想想回去怎么交待吧,嘿嘿。”说完,斜眼耸鼻,扬长而去。

      乔贝勒见势不妙,着急地大声喊道:

      “黑扁豆,别走!还没比完呢。”

      柯继成低声说:

      “武器都打没了,不用再比了。以后……也不许再找四不象的麻烦。”

      几个人从“退”门出来,回到现实。闻三变睁开眼,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兴奋得头发晕。他四处找龙笑声,可那个小矮子早没了踪影。他清楚,那个小喇叭肯定迫不及待散布消息去了。

      柯继成收回走神帖,卸下护甲,沉默了一小会儿,走到侯麦跟前。侯麦也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冲他咧嘴一笑。柯继成拍拍他的肩,坦诚道:

      “你真厉害,我小看你了,对不住。”

      侯麦吐了一口气,耸耸肩道:

      “棋逢对手,我的福气。”

      柯继成自嘲地摇摇头,关切地问:

      “那一棍……你没有不舒服吧?”

      侯麦这才如梦初醒,拿手摸了摸挨棍的胸侧,这才皱起了眉头,弯下了腰:

      “喔唷,真挺疼的!”

      柯继成反倒笑起来,在侯麦肩上用力拍了一掌:

      “哦,看起来,你小子是敏感型的,少见啊,恭喜你了!”

      侯麦见对方如此表情,心下明白,这一场胜负已分、他却没有因此居功的比武,成功打消了柯继成对四不象的偏见和怨气——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他又看了看后边的乔贝勒和景泰,他们却拘谨得手足无措,神色阴沉、慌乱、不安,并无半点和解的意思。一直到离开武库阁,这两个富家子弟都一声不吭,就连告别的招呼都没有打。

      那天晚上,侯麦照常在操练场上练箭,闻三变和丁启明拿着棍子,学武库阁里的那场决斗,在一旁起劲地呼哈对打。闻福拿着毛巾,时不时给三变和启明擦汗。

      月亮升上天坠岭时,操练场边的高台上涌现出一堆参差的人影,他们在树影间穿梭观望了一阵,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迅速往下移动,冲到操练场上,朝侯麦围过来。他们是听了龙笑声的消息后,慕名而来的各象学生。他们中的一些人全然忘了,这一天之前,他们对四不象视若无睹,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但是此刻,他们受着那个添油加醋消息的鼓动,难以自持地前来追捧一个新生的、曾被他们愚蠢忽略的大人物,希冀着第一时间奉献上逢迎,与他搭上关系。

      闻三变一看,来者至少有十二、三个。他们闹哄哄地东拉西扯,求证那场决斗的同时,还表达着对前一天或许还嗤之以鼻的侯麦的钦慕。

      闻三变拿着棍子,呆呆站在一旁,感叹着:鱼儿沟,看来不单单只有可怜的门户之见,还有赤裸裸的强者崇拜。

      不过,虽然他对眼前的追捧场面并无好感,但还是夹杂着一丝愉悦,至少他清楚:这一夜之后,四不象要改头换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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