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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金头大王飞走了 ...

  •   如意客栈紧邻风雨桥,斜对着鱼儿沟。门前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垂柳,两侧各砌一条水渠,离水河里的清水汩汩流入,灌溉着渠边葱茏的桃树。

      客栈的后院摆满木料、竹材、钢锯、麻绳、墨线、图纸、塑料板等物件,已经完工的螺旋桨、座舱、方向舵之类的部件,堆放在防日晒雨淋的草棚下。黄歧轩坐在一堆红松木中间,正用钢锯满头大汗地锉榫卯,身上落满了碎木屑。

      闻三变肿着半边脸,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坐在太阳底下削竹条。闻福拿着一把蒲扇,坐在三变身后,忐忑不安地盯着他手里那把刀,时不时给他扇风送凉。每扇一次,三变就叫他不要扇,他就说:

      “好,好,不扇。”停一阵又扇两下。

      侯麦坐在黄歧轩身边,跟着他学锉榫卯;丁启明用纸叠了一个飞行器模型,自觉帮不上更多的忙,就乖乖地坐在一旁的小桌边,吃桌上摆放的瓜果。

      黄歧轩锉了三个榫卯,用尺子比了下长短,大小合适,就整齐地码放进木盒里。侯麦锉完一个榫卯,拿尺子一比,短了一些,只好扔到一边的废料堆里。黄歧轩捡起那个被丢弃的木件,笑着说:

      “不急扔,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闻三变无所用心地削着竹签,别有用心地想着飞行器,这样心手不一地敷衍了一阵,突然在闻福惊恐万状的呼声中,一刀割破了手指。闻福赶紧把三变冒着血的手指含在自己嘴里,把血吮干净了,等黄歧轩上楼找来止血药和纱布,给三变包扎好伤指。

      闻三变看着缠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左手食指,顾不得疼,吃吃地想笑,牵扯得脸又疼起来,只好作罢,晃着伤指自嘲似地说:

      “祸不单行,倒霉透顶,就要苦尽甘来了。”

      丁启明递过来一块西瓜,三变接住,捂着半边嘴吃起来。黄歧轩觉得这伤是在他的地盘上造成的,他有责任,过意不去地劝三变回去休息。闻三变不答应,说在这里就是休息,要留着看黄歧轩造飞行器。

      黄歧轩半个月前造好了一个单人螺旋飞行器,一口气能飞出几十里地。依照三变的建议,飞行器上还安装了备用滑翔翼,螺旋桨出故障时,可以弹出滑翔翼继续飞行,安全性能大增。

      黄歧轩雇了镇远城里最好的木匠—老桂头给他帮忙。木匠叫桂平尺,人称“活木头”,意思是能让木头活过来的人,可见其木工活神乎其技。老桂头膝下无子嗣,只收了两个徒弟,年过七十还发黑齿健,嗜酒如命,每日至少要饮一斤白酒。

      老桂头干了大半辈子,一般的木匠活早干腻了,瞧不上眼,都交给徒弟做,自己只顾喝酒,没事蹓跶。黄歧轩找到他时,说要做能飞上天的家伙,老桂头一听,起先觉得不现实得可笑。后来见识了黄歧轩自制的飞行器,被黄家三少爷的执着和热情感染,才答应接活。老人家深知上天是性命攸关的事,丝毫含糊不得,决定亲自制作飞行器部件,为防差错,还愣是把酒戒了。

      那个单人飞行器上的滑翔翼,老桂头就是听了闻三变和黄歧轩的想法后,经过十来天的再三琢磨才完成的。他帮助黄歧轩改进飞行器,使它飞得更高更远,稳定性和安全性大增。

      黄歧轩见识了老桂头点石成金的手艺,叹服不已,要拜师学艺。老桂头自觉双方身份悬殊,自个儿一介布衣,带一个富家子弟做木工,有失体统,惹人笑话,就温言婉拒了。黄歧轩对老桂头的顾虑心知肚明,也不勉强,时不时提着好酒往桂记木工铺跑,认真观摩,虚心讨教。老桂头见黄歧轩出身富贵,却谦卑恭顺,又热忱钻研,难能可贵,满心喜欢地竭诚相授。不多时日,黄家公子的手艺突飞猛进。

      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坐师徒之实。

      单人飞行器造好后,黄歧轩心惊肉跳地试飞了两次。第一次没有叫闻三变,自己从城墙上出发,往北山凹方向飞,既稳又快;心里有了底,第二次试飞才把三变、启明和侯麦叫来,刻意往天坠岭方向飞过去,绕清风崖兜了一圈。

      黄歧轩心想着大功告成,闻三变却说,这个发明好是好,可惜只能一个人飞。黄歧轩一想也是,要是能把这班伙伴一块载上天,岂不更加快哉。于是决心捣鼓一个更大的飞行器。闻三变大声叫好,提了不少建议,说知了肚子大,装的人多,可以照它的形状造,装四个螺旋桨,方便在山地垂直起降,就叫“思归牙”号等等。黄歧轩记下来,决定一一照办,把想法告诉了老桂头。

      老爷子本以为单人飞行器完工,黄家公子就会消停下来,没料到这年轻人还有更大的野心,要造一个跟小型巡山艇一般容量的飞行器。老桂头这辈子都没想过这等事,不过有了造小型飞行器的经历,长了眼界,认为这并非不可能,无非就是把飞行器尺寸变大些。又一想,有生之年能造一个能飞天的载人木“知了”,也算得一桩能让人惦记的奇人异事,还可以借此机会与知书达礼的黄家公子多处些时日,好处良多,一口应承下来。

      老桂头一门心思扑在黄歧轩的计划上,早起晚睡,劳心费力,却乐在其中。他至少有二十年没有享受到木工活带来的乐趣了。两个徒弟看师傅脸上眼中迸发出罕有的神采,一反常态地滴酒不沾,都大为不解。师傅竭心尽力地为黄歧轩答疑解惑,手把手地示范工艺技术,令他们心怀嫉妒,甚至担心师傅把秘诀传给这个外人。

      黄歧轩不但钻研木艺,还四处物色与飞行器有关的书籍、资料和零部件,学习、揣摩飞行动力与结构方面的知识;他从巡山员那里淘来一本《航空概论》和《轻型飞行器建造手册》,如饥似渴地研读,做笔记,画图,思考;他花重金买到两个废弃的巡山艇发动机,如获至宝……这个向往天空、渴望一窥宇宙奥妙的年轻人,就像一个蓄水池,吸收积聚着四面八方的知识水源,做着理论和物质上的双重储备。

      他的整个身心被“思归牙”号占据、填满。时时梦见一艘巨大的知了飞行器掠空而过,透过驾驶舱的舷窗,看见自己镇定自若地掌着飞行舵,身旁是欢呼雀跃的伙伴。

      黄念衣听说弟弟要造能载十人上天的飞行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自家兄弟的异想天开,她打小就见惯不怪了,只提醒他,上天容易落地难,首先要想好怎么应付栽下来。黄歧轩怪姐姐乌鸦嘴,尽说丧气话,但心里承认她说的在理。后来一打听,知道有降落伞这样好东西,飞行器坠毁时可以背着它全身而退,大喜过望,跑到白围墙一问,巡山员们说,只要有诚意,降落伞也可以帮忙弄到。黄歧轩与白围墙内的人打过几回交道后,加上旁人的点拨,悟出他们有自身独到的语义体系,通常会言非所指—譬如他们提“诚意”,并非要与你推心置腹,作什么精神上的密切沟通,而是想多要些银子。黄歧轩自然欣喜,因为这等“诚意”于他而言,实在多不胜数,用之不竭。

      这个在多少人看来痴人说梦的计划,在黄歧轩手里真刀实枪地落实了。他投入有生以来最大的热情、最多的精力、最无可商量的执着、最不可动摇的信念,一心一意、不留余地地当起了“白日梦想家”。这是闻三变给他起的外号,他自己稍作修改,变为“白日梦者”,称赞它实在恰到好处,如实写照了他的脾性。

      闻三变伤了手指,不好再动刀具,就坐在一边看,看久了也觉得无聊,于是叫上启明,一块去楼上看金头大王。两人进到客栈前厅,上楼梯时要路过柜台,当时柜台前站着三个男人,都背着包裹,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要住店。

      其中一个身材敦实、面如活蟹的中年男人,靠着柜台,脸冲着通往后院的门,正巧看到闻三变进来,见到他的脸如泡饼般肿得老高,噗嗤一声笑起来。闻三变横了他一眼,加快脚步,登登上楼去了。

      三人要了一间二楼东头的大房,窗子朝北,能一目了然地观望河对岸的鱼儿居。店小二把他们带进屋,说了一番客气话,然后走了。蟹脸男把包袱放到屋子中间的案桌上,从里头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肖像,钉到墙上,摸着下巴看。

      另两个同伴在房间各处走,东敲敲,西看看,好似对房间不大放心。蟹脸男盯着那幅人头像良久,喃喃道:

      “你们说,这张画像,到底像不像闻三变本人?据我所知,这个年纪的娃仔,五官还没完全长开,看着都一个样,咱们千万别弄错了。”

      瘦高的中年男人和剑眉虎目的年轻人应声走过去,站在肖像前,默不作声。蟹脸男看他们表情木讷,心虚地挑了挑扫帚眉,故作镇定地说:

      “灯不拨不亮,像不看……呃,记不牢!”

      瘦高个紧缩眉头,伸出鸡爪似的手,把肖像一把扯下,沉着脸说:

      “这里比不得浦上,人多眼杂,容不得半点疏漏。你毛糙惯了,这回得收着点。”说着把肖像卷好,塞入自己的包裹。

      蟹脸男也不恼,坐在桌边,正要开腔,门得得响起来。年轻男子灵猫似地闪身过去,拉开门,见是刚才那个店小二,警惕地问:

      “我们没叫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店小二恭敬地笑了笑,抬了抬两手,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拿着茶杯,示意来送茶。茶壶和杯子放到桌上后,高个子男人对店小二说:

      “没事不要上来了,我们赶路累了,要休息。”

      店小二连连称是,小跑着出了门,把门带上。年轻人又把门打开,察看走廊两头,确信没人了,才又关门。

      蟹脸男倒了三杯凉茶,招呼同伴来喝,笑着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没差。不过话说回来,虑事深远近于迂,谨慎过度了,风声鹤唳,打草惊蛇,要坏事的。”

      年轻人拘谨地抿了抿嘴,挨着蟹脸男坐下,喝了一杯茶水,干涩的喉咙顿时清爽不少。高个子这时也坐下来,枯瘦阴沉的脸如被清水冲洗过,难看的墨色不如先前那么浓郁了。他尽力柔和表情,压低嗓门说:

      “我们是来探风的,探出来的虚实,决定船要不要出水。如果我们不够仔细,出了偏差,会连累所有弟兄。”

      “还有那个娃仔。”蟹脸男伸出一根短手指,点了点高个子的包袱。然后,他又先后指了指自己和年轻人,说:

      “不能松过头,也不许紧过度,松紧适宜,保证大船顺利出水,方奏大功。”

      “功是没有的,别想多了。”高个子摆手道,“船出不出,也不一定,得看打探的情况。我们三个做好分内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这件事,是不允许有过的,一旦有过,我们就……”说着突然沉默了,神情凝重地望着窗对面的鱼儿沟。

      “就怎么样?”年轻人紧张地问。

      “就是戴罪之身,百死莫赎。”蟹脸男说,斜眼瞟向局促不安的年轻人,“怎么,害怕了?”

      年轻人露出一丝苦笑。蟹脸男伸手拍拍他肩头,以过来人的口气安慰道:

      “看把你吓的!佟来,头一回出来办大事,紧张是自然的,要不老大怎么会派我这个不紧张出来护驾?你麻叔专治各种紧张。不过,好在我们这趟是打前站,不是上刀山,总归不用出生入死,还是好对付的。只要眼睛睁大些,耳朵放远些,嘴巴捂严些,做到这三条,就尽职尽责了。”

      “嗯,来子也是在刀尖上趟过的,就算刀山也不怕。”高个子说,“我们这次是探路,要把各路底细摸透,不能有漏。出发前,老大再三跟我交代,这一次,宁可断头也不可有漏。”

      “啊,真要玩命?”蟹脸男一脸惊诧,“我刚才只是吓唬来子,大壮,你来真的。”

      “不分真假,只论成败。”秦子壮说,挺了挺颀长的身体,“而且,这一回,只能兴,不许败。”

      “没道理。”蟹脸男不满地嘟囔道,“凭什么老大跟你交代,不跟我交代?哦,明白了,你不会是拿鸡毛当令箭使吧?”

      “麻吉,你抬杠也得挑时候,这当口就管好嘴巴。”秦子壮耐着性子说,“老大给了我一封信,到时候给你俩看,不就知道是鸡毛还是令箭了?我看,为了那家人,就算断头,也不枉死,没什么大不了。”

      佟来一惊,扭头看着秦子壮,见他平静的面色带有某种庄严的神气,内心一凛。

      “是,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吃亏,不上当,还光宗耀祖呢。”麻吉拖着嗓门说,“多少人巴不得呢,拼了命把断头送上门,还怕人家嫌弃头不够份量。你们爱送就送,我就一颗脑袋,得留着当饭吃,一家老小还指着它哩。”

      秦子壮无奈地撇嘴一笑,说:

      “你真是麻雀嘴,你那颗千金难买的头啊,还是自个儿留着吧。谁要收了它,我敢说,你的无头冤魂要缠他一辈子。”

      “不,不,你错了。”麻吉举起手掌,正色道,“你小看我了,一辈子哪成?要缠就得千秋万代,没有尽时。为一个不相干的外性人奉送唯一不二的脑袋,谁咽下这口气?”

      “得,来子,你麻叔真是贼性不改,连做鬼都想着要长生不死呢。”

      “人都死了,鬼还要再死一遍吗?鬼难道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鬼才知道!”

      “鬼才是谁?你怎么知道鬼才知道?还是说,你就是鬼才?”

      “我的天……真不明白,老大怎么会派你这号人物来。”

      “老大远见卓识呗。麻秆儿学着点。”

      秦子壮懒得再理会麻吉的无稽之谈,自嘲地吐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蹙眉瞭望着河对岸。秦子壮了解麻吉,这个蟹脸家伙越是临大事,就越是口无遮拦,借此纾解内心的压力与不安,真办起事来却稳妥利索。但他恰恰相反,口舌闲扯并不能让他神经松驰,反而会增加焦虑与烦躁,他更需要安静。

      麻吉见伙伴躲闪了,捋了捋嘴上两撇短促的髭须,显示出师大捷的得意,一对黑仁如点漆的凸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他又开始对着佟来唠叨起来。

      秦子壮留意数着对面山上的瞭望塔,数到“十九”时,被一声响亮而慌张的喊叫打断。

      “金头大王飞走了!”

      声音从左边传过来,秦子壮扭头一看,隔着一个房间的窗口处,露出一个胖乎乎的男孩的脑袋,还有一只短手在窗外胡乱挥舞着,似是要抓什么东西。他朝外望去,见到一钱刺目的金光在空中闪耀着,朝河对面迅速挪移过去。

      “金头大王跑了!”

      那是丁启明在喊。闻三变也想呼叫,但嘴巴张不大开,只发出“呜呜呜”的闷响。

      黄歧轩听到叫声,撂下手里的活计,赶紧跑上楼。丁启明已经急得舌头打卷了,见到黄歧轩,半天说不出话来。闻三变稳住神,把嘴形撮小,以免扯得脸痛,然后说,刚才他们给金头大王喂麦梨,启明想测测它的超能力,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头发给甲虫嗅,没想到它真的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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