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与四不象》吾鹿安然

6、亡命梧桐岭

　　梧桐岭是一座马鞍形的山地，东西凸起，中间平洼。闻三变一行人躲进去的涵洞，就位于东边凸起的山包里。这个洞起初七八米狭长，之后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寇殷之举着照明灯，找了块平整的地方让大家休息。几个巡山员俯身在溪水边，喝起水来。闻福从夏安邦手里接过闻三变，问孩子怎么晕过去了。夏安邦说三变没事，只是大脑暂时缺血导致晕厥，一杯茶的功夫就会醒来。闻福还是很紧张，又问寇殷之，那些怪物会不会找过来。寇殷之摇摇头，说万一他们找过来，洞口狭小，他们身躯庞大也进不来，除非他们会缩骨。夏福隆摸了摸上衣口袋，烟斗居然没跑丢，拿出来，又找出一包火柴，划着了，点上抽起来。
　　莫文奇躺在潮湿的岩面上，虚弱不堪。侯麦捧了些溪水喂他喝，褚英山也凑上来，把外衣脱掉，揉成一团，垫在莫文奇头下。年轻的巡山员们个个失魂落魄。夏福隆拿手背贴了贴莫文奇的额头。
　　“放心，死不了。”莫文奇虚弱地说，“要是年轻二十岁，布个方圆十里的雾，轻而松之。确实老了，气血不足。躺一躺就好。三变还好吧？”他挣扎着想起来看看男孩。
　　听莫文奇这么一说，夏福隆心里有数了，相信他真没事。夏福隆跟其他人一样，非常感念莫文奇，今夜要不是他，他们只怕要成这片林子的游魂了。
　　歇了一阵，众人从惊吓状态回过神，三魂六魄都复归其位，开始讨论那些蚱蜢一般的庞然大物是什么来路。莫文奇强忍疲劳，跟他们说，去年他在京城见过这些怪物，至今没查出眉目，不知他们的底细。
　　夏福隆问：“奇了怪了，那些怪家伙干嘛要抓闻三变？”
　　寇殷之也说：“是啊，他们怎么知道三变在豪猪号上？”
　　没有人答得上来。此刻，对于困在洞内的人来说，他们更关心怎么从这块骇人的地方全身而退。一个巡山员说，万一怪物们发现他们藏在洞里，在外头烧火用烟熏，就麻烦大了。寇殷之让大家别担心，再往前走，还有个出口。又一个巡山员拖着哭腔说，那万一蚱蜢怪就守在出口，等他们自投罗网，岂不是也完了。吴文勇听了一肚子气，说如果那样的话，就是命里该绝，认命吧。
　　夏福隆喝住他们，叫他们少胡思乱想，刚刚躲过一劫，说明大伙儿命不该绝。他让大家安静，一来让莫文奇好好歇一歇，二来想想下一步怎么办。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照明灯放出的黄光打在洞壁上，显出诡异的幽蓝色调。就在一片阴郁的沉默中，一个大黑影映照在洞壁上，缓缓朝下方移动过来，越来越近……
　　“啊——”夏雨荷看到黑影，尖叫一声。
　　“他们来了？”宋义慌张地抬起头。
　　扑扑扑一阵响，黑影逃走了，原来是一只蝙蝠。
　　一场虚惊。夏安邦让女儿把头靠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拍着她后背，给她压惊。莫文奇闭上双目，只觉神魂飘零，意识虚浮，不觉睡了过去。
　　梧桐岭上的雾气经久不散。黑帽子与四哀蛄周旋了近两个时辰，把蚱蜢人引向北面，又引到西面，转了大半圈，捣鼓出的动静时有时无，时断时续。四哀蛄东跑西颠，晕头转向，循声追去，总是扑空。
　　无奈之下，他把部下召集起来合围，还是五次三番扑空。敖奥突然想到，袭击闻家大院时，有一只鸟就不停扰乱视听，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把肃原耍得团团转。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四哀蛄，四哀蛄一听，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每次听到人声追过去，总能听到鸟翼的扑扇声。
　　一想到自己忍着枪伤的痛楚，费时费力追击猎物，原来只是被一只鸟耍弄，四哀蛄气急败坏，浑身发抖。他一挥手，让所有蚱蜢人都往东南方飞去。黑帽子又学了两句人语，没有蚱蜢人来追。它以为蚱蜢人被甩得太远，于是一边飞，一边“山（三）变，山（三）变”地叫，四周还是一片寂静。
　　它飞上一棵梧桐树，立在高枝上，转动小头四处了望，除了树影和白雾，什么都没有。它想，三变可能已经脱险，可是，他藏在什么地方呢？它不知道。
　　黑帽子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它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刺破雾的屏障，指望能从漫山遍野的迷雾里找到线索。
　　迷雾提供庇护，但不提供答案。
　　黑帽子没有往东南方向飞。它记得与三变分别的地方，但它不能回到那个地方，这样做太危险，可能会把蚱蜢人引过去。它清楚这一点。那么，现在，没有蚱蜢人追踪了，该往哪里去？黑帽子立在高枝上，没有动。
　　经敖奥提醒，四哀蛄明白中了计。他把所有蚱蜢人，包括被金刚子和子弹打伤的那些属下，都纠集起来，摸索回刑罡制造路障的位置。他认为此处是个关键点，于是以此处为起点，命令蚱蜢人呈扇形排开，向东和南两个方向辐射开去，展开搜索。
　　盐鸷往东南方向摸索过去。不多久，他听到了水声，摸到溪水旁。他沿着溪边走了几步，发现一只沾满了泥的鞋，于是顺溪而下，来到涵洞口。这个洞藏在山脚下的林边，作为藏身之所，再隐蔽不过。盐鸷阔嘴一张，喜出望外，但涵洞口只有他膝盖高，根本无法钻进去。
　　盐鸷从腰间取下一根粗竹管，揭开管帽，拿嘴对着尾端轻轻一吹，从管头飞出一只飞蛾。这是蚱蜢人豢养的疯蛾，因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见着人畜就叮咬，啃肉噬血。色彩斑斓的疯蛾扑着翅膀，嘤嘤飞入洞内，张开灵敏的嗅器，贪婪地嗅着血腥气。
　　闻三变这时已经醒过来，只是还有点发晕。他惦记黑帽子，又提出来回去找它。夏福隆就劝他，说一出去就会被蚱蜢怪逮住，别说找黑帽子，恐怕从此再见不到它了。闻三变一听，忧惧交加，又无可奈何，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莫文奇还在睡。
　　疯蛾飞近了，停在溪水上方，盯着水旁岩石上东倒西歪的一群人。他们是再合适不过的猎物。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没人留意到这只蛾子。疯蛾挑拣了最靠外的一名巡山员。他埋头在两膝盖间，闭着眼休息，疯蛾飞近，停到他裸露的后脖子上，将尖利的嘴器插入皮肉。
　　“啊——”
　　巡山员尖叫着从地上弹起来，挥舞两手，四处挠抓。众人都大惊失色，乱成一团。叫嚷声此起彼伏。夏福隆父子怎么制止都无济于事。莫文奇也惊醒了。叫声的分贝在洞内被数倍放大，轻易就传到洞外。
　　盐鸷大喜，额头上的两条触须摆动起来，向同伴发送过去信号。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四哀蛄已经赶到。他在洞口仔细查看了一番，想着该如何进去，同时也考虑这个洞有没有出口。
　　这一回，他决不能再让煮熟的鸭子飞走。
　　其他蚱蜢人都赶到了。四哀蛄当机立断，让敖奥带七个蚱蜢人守住洞口，自己领另五个飞往山的另一头，寻找可能的出口。
　　洞内，眼尖的褚英山看到了那只死命叮着脖子不放的蛾子，一掌将其拍死。原来就是只飞蛾。众人放心了，谁也没想到它会是蚱蜢人的诱饵。夏福隆低声呵斥说，方才闹出的动静太大，这种涵洞，就是个大喇叭，蚊蝇之声都能扩成狮虎之吼，如果蚱蜢人在附近，他们就暴露了。
　　众人又惊惧起来。莫文奇也觉得，洞内不安全，问寇殷之有没有出口。寇殷之说有出口，还不止一个。于是，众人收拾精神，跟着寇殷之朝更深处摸索过去。走了一段，闻三变忽然发现，溪流不见了。转了几个弯后，再次听到水声，不过这回水声变大了，哗哗的像是一股洪流。
　　这是一处狭窄的岔路，寇殷之举手示意大家停下，自己走上右道，绕过三根笋状钟乳石，又走了二十来米，向左拐了个弯，前方露出一方透着亮光的口子。暗河自脚下奔涌而出，到洞口倾泻而下，形成一座二十多米高的瀑布，下方积水成潭。洞口支离挂着些葛藤。
　　寇殷之小心地趴在湿滑倾斜的洞壁上，朝洞口慢慢挪过去。若一不小心掉入水里，就只能逐瀑而下了。他移到洞口，攀住一条胳膊粗的葛藤，四下张望。这里视野开阔，能将各方位情况尽收眼底。
　　此时已近拂晓，寇殷之一抬眼，看到东方亮起了启明星。寇殷之没有感觉到异样，正准备转身回走，听到“喀嗤、喀嗤”的声响——明显不是水声。接着，传来一个更加毛骨悚然的声音——蚱蜢人破釜似的喉音。他们在交谈。
　　蚱蜢人正攀着崖壁搜索洞口。
　　寇殷之吓得腿发颤。得赶紧回去通知大家，但又担心失足落入水中，于是他把鞋蹭落，胸腹紧贴洞壁，速速爬了回去。他光着脚一路飞跑，找到大家，示意他们千万不要说话，紧跟上他。寇殷之把众人带向左边的那条通道，越走空间越狭小，最后遇上一面洞壁，无路可走了。众人正疑惑，寇殷之向下一照，岩壁下方现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
　　这是一个向下开的通道。钻入这个洞口，向前爬行四五米，进入另一个洞府，空间逐渐阔大，有石路蜿蜒下行。此时，上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响，沉重如锤击，隔着一面石壁，却好似近在耳边，甚是恐怖。
　　闻三变明白，蚱蜢人已经进洞了。他的心提了起来，既害怕，又愧疚，感觉是自己将身边这些人拖入了绝境——要不是蚱蜢人要抓他，这些人也不用亡命入洞。寇殷之小声告诉大家，不用怕，下面还有一个出口。他拿灯照路，往洞下走去。
　　洞内钟乳石密布，石头滴答着冰凉的水，闻三变脖子里滴进好几滴水，止不住打冷战，头脑却愈发清醒。他紧攥着弹弓，做好了与那些怪物狭路相逢的准备。他记挂着黑帽子，心想着只有赶跑那些怪物，才能找到它，心里一下勇力倍增。
　　绕了近一个小时，一行人下到洞底。洞口被一大丛迎春花和低矮灌木覆盖，相当隐蔽。闻三变跟在寇殷之身后，扒开花丛，看到发白的空中有几个红点在闪，越来越近。他知道，那是见到信号后前来救援的巡山艇。他看一眼寇殷之。年轻的巡山员不安地看着天，似乎有些后悔发射了那个呼救信号。闻三变不禁也替那艘巡山艇捏了把汗——如果蚱蜢人要袭击这艘巡山艇，也易如反掌。
　　众人出洞后，借着林木的掩护，贴着山麓往北疾走。往北越过一座冈陵，穿过仙人沟，就是牛背村。寇殷之虽然心焦，但也顾不得那艘驰援来的巡山艇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闻三变、把身边这些人带离险境。
　　“到了牛背村，我们就有救了。”他这样想。
　　闻三变屈膝弓背，藏在一行人中间，如一群亡命的山鼠，颤栗却井然地遁行在山野间，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一个未知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