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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蚱蜢人的监牢 ...

  •   六月,阳光普照,树绿花红。万物的欣荣驱不散前哨站内的沉沉死气。几十艘大大小小的巡山艇无力地趴在广阔的草坪上;往日喧腾的宿舍楼内也静悄悄的;就算偶有忙碌的人员,走路也异常轻悄,不得已交流几句,也轻言细语,生怕打破这瘆人的寂静。

      丁广田从站长办公室出来,站在楼门口,无意间抬头,目光与烈日碰个正着,闪了眼后赶紧闭上,看到一片恍白的耀斑。他捏住眼窝用力揉了揉,舒服了些,这才穿过停艇坪,来到南边一座墙皮剥落的小屋内。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监房。眼下它再度派上了用场——那个被活捉的蚱蜢人就关在此处。这个晦气的地方,巡山员们都敬而远之,仿佛来了就会沾上霉运。丁广田也不例外。

      离监房还有十来米就能闻到一股腐臭气味。他掏出一块长手帕把嘴蒙上,推开门,快步来到地下室。夹着腥膻的恶臭扑面而来,丁广田几近窒息,弓着腰干呕起来。

      阴湿的地下室里亮着一根火把。老四穿着灰麻短褂,坐在一把三条腿的竹椅上,黑黄的指间捏着一杆烟斗。烟叶已烧尽,呛鼻的烟草味填塞着每一寸空间,加剧了空气的秽浊。

      老四在地牢里连续坐镇了十多天,已熬得面色青黄,两眼充血。夜以继日的监守没有消磨精力,他反而更亢奋了。不过,他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那头奄奄一息的怪物只字未吐。

      老四手段用尽,现在只能干坐着,死盯着被铁链绑缚的肃原发呆。他看着在绝食中急遽衰老的家伙,无计可施,但仍存侥幸。眼下,他就想让蚱蜢人多活些时日。

      肃原被铁链绑在两根十字交叉的粗铁柱间,半跪着,头颅耷拉在胸前,了无生气。离他不远的木凳上放着一个木盆,装着菜粥。

      老四脚下放着两瓶酒,满满的,没有打开过。听到动静回过头,认出是丁广田,干巴巴打趣道:

      “蒙着脸是要劫狱啊。”

      丁广田扯下手帕,刚要开口,一股腥臊秽气冲入肺中,呛得直咳嗽。喝了老四递过来的一碗水,感觉稍好了些。

      “四哥……站长……说,局长来信了……问进展……”丁广田说话都憋着气。

      “进展,能有什么进展?!这绿皮怪皮糙肉厚,一不怕打,二不怕死,我是没招了。”

      “站长说……咳咳……局长交代……万万不能……让他死了。”丁广田干呕着直吐舌。

      “这还用说!站长这么上心,怎么不自己来审?哦,是了,这里比他娘的茅厕还熏人,你们这些爱干净的雁人是不屑来的。真是厌人!现在前哨站都成什么了?比坟场还不如,坟场上起码还有老鸦叫,这里屁动静都没有!你们好日子过惯了,遇到丁点麻烦就像死了亲爹,一个个摆臭脸,摆给谁看?!咳,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竟跟你们一起混!”老四嘴上解气了,自顾自笑起来。

      丁广田心生不快,强忍着说:

      “四哥,你多担待。”

      “别他娘说没用的,四哥担待得还少?我要受不了这鸟气,早撂挑子走了。话说回来,你们这回也折了不少弟兄,不过真说起来也没什么光彩的。要不是有人暗中相助,那帮废物,连带你们福星高照的局长,全都得折进迷雾山!”

      “四哥,死者为大……”丁广田委婉提醒。

      “广田,你也是老江湖了,我是看这份上才讲直话,没跟你绕弯子。”

      “我懂……”

      “算了,你是厚道人,听的是感觉,不是实话。有烟吗?”

      丁广田在身上摸了摸,从屁股后的裤兜里掏出一包。他不抽烟,但随身总备着,给同事抽,借此拉近关系,自己偶尔也装样子来上一支。老四点上烟,猛抽一口,把烟凑近瞅了一眼:

      “你们那边的烟啊酒的,老实讲,就跟人一个德性,没味儿。也难怪,烟酒都是人造出的,人怎样,它们就怎样。就拿你们局长来说,非得把你拖家带口差遣过来,儿子孤悬在一边。这做法,嘿,实在不敢恭维。”

      “领导有领导的考虑,以老带新,锻炼队伍。拖家带口是我自己定的,不是领导逼的。”

      “就你识大体!不差你过来,还真埋没了人才!你也没白来,刚到就赶上这么个颠覆性大事件。”

      “颠覆……什么意思?”

      “不是吧,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你说什么是颠覆?天翻地覆、日月无光、龙蛇起陆、天降杀机,还能是什么?”

      “有这么严重?”

      “你看看这满身铜锈、臭不可闻的绿皮怪,谁见过?不是地底冒出的鬼怪是什么?地动山崩,妖孽横行,西界只怕要历大劫喽。”

      丁广田手一哆嗦,烟掉到地上。随即传来两声阴惨、模糊的咕噜声,既像幸灾乐祸的冷笑,又似百般痛苦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十字铁柱。

      “报——应,报——应,会来的……会来的……”蚱蜢人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混合着喉管深处挤出来的咕噜声。

      老四狠狠啐了一口:

      “报应——老子等的就是这个!到时候让你开开眼,认清什么是报应!你可得给我撑住喽,别那天没到,你他娘的就归了西!”

      肃原头颅微微动弹,耷拉的额须也稍稍蠕动,像是回应。

      “嗯,好,你给老子活好了,那天一到,我亲自给你松绑,咱们再战一回!看老子不把你们全赶到阎王殿里去!赶不过去老子就把名字倒着写!”老四用烟斗在菜盆上敲得咣咣响,像是阵前下达战书。

      丁广田弯腰细看肃原,见他比刚抓到时瘦了不少,全身上下覆盖尸斑状的黑块,一团稠糊的黏液挂在半张的嘴边,只有因艰难呼吸偶尔起伏的胸膛表明他还是个活物。即便垂死地跪着,他依然让人胆寒。

      难以抑制的恶心从胃里翻涌而出,直抵舌尖,丁广田哇地吐了。

      “喔,喔,好家伙!”老四笑道,“古人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化矣。看来这里臭过头了,你也太娇贵,化不到一处,哈哈。你还是出去吧。”

      丁广田摆摆手,一手捂嘴,一手捂腹,几个箭步冲了出去。跑到离监房老远的一棵梧桐树下停住,大口呼气。老四跟了出来,慢悠悠走到他身边,又讨了一支烟。

      老四吐着烟圈,问道:

      “冒昧问一句,你带媳妇过来,条件这么差,不怕她跟你吵?”

      “来之前我都说清楚了,她知道,自己要来的。”

      “也就是说,她不会怪罪你?”

      “那不至于。怎么,四哥一个人过,也惦记这种俗务?”

      “有些事没经历过,好奇。实话说,年轻时我也喜欢过一个丫头,不过那时胆子小,顾虑多,没敢牵手。这么些年,有时也想,如果当时牵了会怎样?”

      丁广田没料到铁骨铮铮的老四竟也如此多愁善感,意外之余,也大受触动。

      “四哥,两情相悦,就该一起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好顾虑的?”

      老四尽管怅惘,一张寡瘦黄脸看不出情感波澜。

      “唉,想想也可笑。我爹娘自打我小时候就成天吵闹,当着我的面也一样。那时我天天提心吊胆,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又闹起来。你是不知道那种日子多难熬。有一回我爹挨了打,鼻青脸肿地跟我说,你娘年轻那会体贴着呐。倒好像因为有了我他们才闹的!他们不知道,我又惊又怕,落了心病,生怕日后成了家也这样没个安宁。我是怕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干脆就单过,倒也利索了。”

      丁广田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

      “过去跟着猎人巡山,从春到冬,从早至晚,哪有功夫想这事。现在一个人守着一座塔,有时闲得发慌,忍不住回头看,才琢磨起这种事。想想也无聊。兄弟,见笑了。”

      丁广田忙摆手:

      “四哥说哪里话!往后还有机会,把握住就好。”

      “你逗四哥呢?都这把年纪了,还惦记那种事,像话吗?我就一时兴起,跟你随便念叨两句。我也晓得,人不是铁打钢铸的,有想法一直憋着会憋出毛病来。听过就当没这回事啊。”

      丁广田嗯一声,算是含糊答应了。

      老四抽完烟,把烟蒂扔到地上,一脚踩进土里,瞥一眼监房,把话扯回正题:

      “牛背山的人今天该到了吧?”

      丁广田看了看天:

      “差不多,黄蜂号前天就动身了,人来还是不来,今天怎么也该返站了。”然后又回头看了看监房,想起老四的话,眼皮子直跳起来。

      “四哥,我看那绿皮怪撑不了多久了。”

      “能撑多久是他的本事,我们也没法替他活。”

      “我是说,他死之前,还能不能套出点什么话来。至少搞清楚他们的来路。”

      “刚才激了他一下,不是挺管用嘛。你也看到了,他会加劲活下去。至于来路,一时半会怕是难弄清。管他那么多,该来的总会来,等他们呼啦啦杀过来,不就知道来路了。”

      “最近弟兄们都情绪低落,不少人打了报告想回去。”

      “怕了?”

      “谁不怕?局长都那样了。我也怕。”

      “你们现在是巡山主力,都跑了,西界谁来管?过去有猎人,自从你们接管了,他们散的散,隐的隐,种田放牧,寻金探宝,都不务正业去了。再说,你们这一跑,再把这事抖出去,西界不得乱了套?”

      “倒不用担心有人泄密,我们都签了协议,泄露巡山行动是重罪,没人敢多一句嘴。”

      “呸!一张破纸顶屁用!要是我的话,真想说什么,这张嘴可不是纸能糊得住的。”

      丁广田看着停艇坪东面土坡上飘扬的穿门雁旗帜,沉默了一会儿,忧心地问:

      “四哥,你那个判断是当真的吗?”

      “什么判断?”

      “那个……大劫。”

      “咳,那是说给怪物听的,长长他的威风,有个念想,免得他想不开寻短见。你怎么倒听进去了。”

      “哦,我就怕这个。”

      “咳,过虑了。西界乱不乱,我说了不算。想想两千年前的鹿符之乱,灭顶之灾啊,不都挺过来了。苦慈这个妖孽也兴风作浪了多年,不也被诛灭了?事在人为。想乱,没那么容易,至少我老四活在世上一天,就要阻止它。老四不在了,只要还剩一个猎人,也会阻止它。”

      “但愿……”

      “但愿?猎人可从来不说这个词,好像什么都得靠运气。哪有运气这回事,靠得住的,只有这个。”老四敲了敲绑在腰间的柴刀。“好了,不说了,牛背村的人到了,你知会我一声。我回监房。”

      “四哥,那个怪物绑得那么结实,四周也有岗哨,他跑不了。我可以多安排几个人在外头守着,你多歇会儿,晒晒太阳也好。”

      “我在林子里呆惯了,不稀罕太阳。怎么,赵普放手让你管事了?”

      “皇甫去了京城,站长一人忙不过来,让我临时负责一下。”

      “他有什么可忙的?算了,你们一个个自顾不暇,我还是别添乱了。还别说,天天盯着那个恶心玩意儿,还硬是看顺眼了,就像守着个宝贝,离开片刻就浑身不踏实。”

      老四干笑两声,一拍臭烘烘的褂子,转身朝监房走去。丁广田看着他佝偻、孤索又倔强的背影,难受又感激。

      办公楼二层南面尽头的站长室内,赵普肥胖的身躯陷在皮椅里,直愣愣看着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他不知怎么处理这堆辞职信。

      递交辞呈的人明明是吓破了胆,列举的原因却是家人病危、父母年迈、孩子需要照顾等等。拒绝辞呈就等于把他们的家人往火坑里推,有违人情,而批准则会引发羊群效应,问题更严重。

      赵普摸了摸肥厚的下巴,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个木盒。里头码放着二十根金条和一颗山核桃大的钻石。他把钻石放在掌中,转动这颗闪亮的宝物。他看一眼宝石,又看一眼桌头与妻儿的合影,自言自语:

      “美丽、骁儿,为了你们,再艰难我也得撑下去!”

      响起敲门声,赵普赶紧收好钻石。丁广田进屋,汇报了在监房见老四的情形。赵普翘着二郎腿,一本正经地听完,问: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实质进展?”

      “四哥尽力了。那家伙死都不怕。”

      赵普伸出右手食指,晃了两晃:

      “不!不!千万千万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他一死百了,我们一无所知。不能这么便宜他!到时候委员会追究,我们交不出像样的报告,又得被他们揪住一根辫子。告诉老四,就算一时逼不出话来,也要留住他的命!”

      “站长放心,四哥说了,他会想法让那怪物活下去。”

      赵普说了声“好”,站起身,两手在桌上笃笃敲击着,目光落在那摞辞职信上。他想了想,说:

      “广田啊,我还有个事要劳烦你。皇甫不在,这事也只有你能胜任。眼下是多事之秋啊,人走不得,走一个,就是墙上抽掉一匹砖,砖头掉得多了,墙就得倒。你有经验,人也和善,弟兄们都买你的账。这十几封辞职信,你拿去,挨个给他们做工作,务必说服他们留下来,你看行不行?”

      丁广田懵了:赵普看似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加了“务必”两个字,性质就大不一样了。“务必”,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是硬性的任务,有没有条件都得完成。很明显,赵普是要把得罪人的差事往自己身上推。

      丁广田只觉一阵头疼,不过实在没勇气拒绝,只得应承下来。

      回去路上经过医务所。丁广田在窗外停下,看妻子在里头忙着照顾伤患。“猎魔行动”中受重伤的巡山员都送回京城了,轻伤员就留在站内疗伤。他翻了翻手里的辞职信,有几封就来自医务所内躺着的伤员。

      丁广田走进医务所。伤员都是年轻人,没了往日焕发的精神头,一个个沉默不语,各怀心事。丁广田强挤笑容打着招呼,而劝勉挽留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向月娥见丈夫进来,以为他要说些安慰鼓励的话,结果见他站在病床中间呆若木鸡,走过去推了推他,小声说:

      “有话就说,没话就出去,别耽误小伙子们休息。”

      丁广田讪讪离开了。他忍住不去想伤员们的神情,那是孩子受伤后渴望父母家人照顾的表情。但又忍不住去想,眼前不觉浮现出启明的模样。一想到儿子,眼泪掉了下来。

      回到家里,他不停找事做:拖地、浇花、捏泥塑、调染料……一直忙到傍晚,听到一声长长的笛鸣。

      黄蜂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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