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金头大王 ...

  •   八百里远处的梧桐岭。
      没有风,白云堆积如山。
      云堆下的山岭上,几名身手矫捷的汉子在林中穿行,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他们一边找,一边学各种鸟叫。咕咕咕、唧唧唧、呱呱呱、呼儿呼儿……模仿的鸟鸣如假包换,引来不少真鸟回应,但他们也不抓,只是远远地看,甄别一番。
      南宫恪没有叫,提着网枪稳步走着,两眼在林木间飞速扫视,时不时弹出一粒石子,将鸟雀惊飞,迅速瞧个究竟。
      他在找黑帽子。
      就在一天前,黄歧轩养的甲虫“金头大王”飞回来,绑着一纸信息,请他帮忙再找找闻三变的那只小乌鸦——此前,他已经进山找过好几回了。
      另外几名弩手叫得越来越起劲,互相呼应,夹杂着嬉笑。南宫恪能理解。他们把这座马鞍形的山岭搜了几遍,一无所获,明知那只鸟不可能在山上了。要不是黄歧轩再三恳求,他是不会再来做这种无用功的。
      但他还是找得很仔细。还在豪猪号坠落的附近草丛里捡到一截蚱蜢人的手指。他也抓过两只乌鸦,不过个头都很大,头上也没有那顶竖起的“帽子”,就把它们放了。
      南宫恪一旦做事,就仔细透彻,毫不含糊。不过说到底,他打心里觉得找鸟是一桩无稽的事,只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的任性之举。好在是黄歧轩请他帮忙,他就尽可以当成是黄家的事,不嫌事小,竭力报效。
      来到黄家之前,他尝了很多年的苦头:缺衣少食、缺朋少伴、内心煎熬,漫无目的……到了牛背村,被大富之家待为上宾,受到村民拥戴,成为他们中不可或缺的一员。经历蚱蜢人袭击后,这种被需要的感觉直抵巅峰——黄老爷和村民们待他如众星拱月,言听计从。
      可是,夜深人静,当他从白日劳碌和满足里抽身而出,面对一个冷冰冰的事实,就会浑身颤栗,惶惧不已:他们发自肺腑拥戴的人是“南宫恪”,可他,并不是这个人。
      他自己都已不清楚自己是谁。经过多年漂泊后,他只模糊记得,自己曾是一个被唾弃、被侮辱的对象。
      南宫恪停下步子,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梧桐树上一团不大的黑影。他握紧网枪,纵身上树。那只黑鸟留意到树下动静,不安地往上方跳去。南宫恪踩上树枝后,用力一蹬,蹭蹭几个蹿跃,径直攀向树顶,黑鸟受惊,扑棱棱飞起来,扎向空中。
      就在黑鸟飞入半空、即将远去时,南宫恪也已从树巅跃起,网兜飞出,如一张阔嘴追向黑鸟,一口将其咬住。南宫恪手一收,将网撤回,身体已轻飘飘落在树梢。
      他拿过网来一看,大失所望,网里扑腾着的,并非乌鸦,而是一只黑雀子。他扯开网将鸟放了。
      下到地面,继续搜寻,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喊:
      “发……发现……一只……乌鸦!”
      他喜出望外,循声跑去。
      喊话人名叫余难生,个子不高,大小眼,口歪斜,说话结巴。南宫恪跑到余难生面前,面带喜色。
      “逮到了?”
      余难生指着地面草丛。
      “它……它……死了。”
      南宫恪低头一看,一只拳头大的乌鸦翻躺在地,羽毛凌乱,了无生气。他蹲下,随手捡了一根细枝,拨了拨乌鸦,确定它死了。
      这时,弩手陈豪与解友也闻声跑了过来。南宫恪把死鸟拿起来,浑身上下瞧了个遍,又扒开眼睛和鸟喙看,摇摇头,把鸟放在一边,从腰间掏出短刀,就地挖了个坑,把鸟埋了。
      陈豪不解,问:“保长,是那只鸟吗?”
      南宫恪说:“拿不准。个头差不多,但头上缺那顶羽冠。”
      解友说:“乌鸦哪来的羽冠?只有八哥才有。”
      南宫恪说:“是啊。不过二少爷就这么说的,我也糊涂了。但愿不是这个可怜的家伙。”
      余难生说:“保……保长,你是……是说它死……死的可怜吗?”
      “嗯。”南宫恪说,“我看了一下,这只乌鸦两眼充血,舌质发黑,嘴角流涎,是中蝎毒的症状,很可能是山里的蓝盔毒蝎。大家小心些,继续找。”
      一行人把梧桐岭和周边区域寻了个遍,没有再发现乌鸦的踪迹。日落时分,南宫恪拿出魈骨哨,长长地吹了三声,众人听了,从各处汇到一块,怏怏地打道回府。
      回到牛背村,南宫恪闷头朝自己家走去。黄大山已经在门口恭候,见到南宫恪,满脸堆笑:
      “先生回来了,老爷叫我请您去吃晚饭。”
      南宫恪一愣神,抬头见是黄大山,迟疑了一下说:
      “哦,山叔,今天不去了,我还有点事。麻烦您谢谢黄老爷。”
      黄大山紧张起来,上前一步,抓住南宫恪的衣袖,就要拉他走。南宫恪没办法,只得跟黄大山去了。吃完晚饭,南宫恪陪黄于淳喝了会茶,聊了会天,这才回家。
      他把当天寻鸟的经过简单写在一张两指宽的纸条上,塞入一个细竹筒。案头上搁着一个红苹果,金头大王紧紧趴在上面,尽情吸吮着甘甜的果汁。
      南宫恪等了会儿,让金头大王喝饱了,把它从苹果上取下,把竹筒绑在它腰上。接着,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扁长木盒,打开盒子,取出一个小布包,摊开,里头是一小扎头发。
      他把那簇头发放到金头银身的甲虫身下,甲虫舞动细鞭子似的触须,在头发上爬来爬去。
      “大王,你吃饱喝足了,趁天黑凉快,启程吧。”南宫恪像是对人说话。
      甲虫没有立刻领命,慢慢悠悠地爬回苹果上,自顾自又吸起来。南宫恪拿小指头敲敲它的硬壳,威胁道:
      “哎,你都吃喝一天了,还舍不得?再不走,我可要给你再加些货!”
      这下甲虫呼地打开银色鞘翅,毫不含糊地盘旋升空,在屋里转了两圈后,嗡嗡着飞出门外,朝镇远城方向去了。
      金头大王是黄念衣两年前送给黄歧轩的生日礼物。这种以嗅觉灵敏著称的连山甲虫,在黄念衣的悉心调教下,辨气追踪,千里不误,成为独当一面的“信使”。
      有这种本事的甲虫,黄家小姐一共驯养过三只。
      飞了一夜,金头大王飞到镇远城,来到主人身边。黄歧轩早备好了鲜美的果蔬,拿出来犒赏金头大王。
      看了南宫恪写的信息,得知梧桐岭上发现一只死去不久的乌鸦,他大为难过,随手把纸条扔在桌面上。
      不过南宫恪提到,那只乌鸦头上并无帽冠,这一点倒是多少安慰了黄歧轩。他琢磨着,该怎么回复闻三变才妥当。虽然他没有见过黑帽子,但自从闻三变发现金头大王的妙用后,三天两头请他帮忙打听黑帽子的下落,这足以说明三变对这只鸟的感情了。起初,黄歧轩甚至还起了隐约的嫉妒心,但听了黑帽子冒死救主的故事后,他不禁对这只小黑鸟肃然起敬。
      “那不是黑帽子,一定不是……”黄歧轩看着金头大王吸食着一只麦梨,胡思乱想着,“要真是它,尸体早该腐烂了……或许它是被那些怪物抓走了……不,它一定是逃走了,去了什么地方……”
      想到这里,黄歧轩盯着甲虫的双眼闪烁起喜悦的光芒。他猛一拍脑袋,失声叫道:
      “对啊,怎么这么糊涂?早没想到这个。”
      黄歧轩想到的是,让金头大王帮着把黑帽子嗅出来。但他的喜悦就像暑天的阵雨,还没下透就止住了。
      “不行!万一黑帽子跟怪物们在一起,岂不是自投罗网?”他赶紧摇头,似是要摆脱这晦气的念头。
      好一阵坐立不安。
      中午,客栈楼下飘来阵阵饭菜香。店小二站在天井里,扯着嗓门喊:
      “开饭喽!”
      黄歧轩随手带上门,想着心事,下到一楼餐堂吃饭。这时,闻三变、丁启明和侯麦进来了。侯麦眼尖,一眼看到靠里坐着的黄歧轩,三人跑了过去。黄歧轩招呼他们一块吃,闻三变说吃过了,问金头大王回来了没有,黄歧轩说回来了。
      “那你先吃,”闻三变迫不及待地说,“我们上去看大王!”
      黄歧轩伸手制止,却来不及了。闻三变已经咚咚咚跑上楼。黄歧轩想起来纸条还在桌上扔着,懊丧地一拍脑门,顾不上吃饭,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回屋。
      进到屋里,黄歧轩看到三个伙伴趴在桌上,正在逗金头大王玩。他赶忙上前,双眼扫一遍桌面,纸条不见了。他又在地板上找了一圈,还是没有。
      闻三变回头见到黄歧轩,问:
      “轩哥,你找什么呢?”
      黄歧轩说:“啊……没,没什么。”
      闻三变说:“轩哥,你听,金头大王吃得真过瘾,还嘎吱嘎吱响。”
      丁启明问:“嘎吱嘎吱……嗯,我怎么没听见?”
      闻三变说:“你再凑近点,不能光用耳朵,还得用心听。”
      “哦,明白了。”丁启明侧着头,把耳朵靠近麦梨,用力听起来。
      “它饿坏了。”闻三变说,“飞了这么远……”
      “是啊……”黄歧轩讪讪地回应,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个……什么……大王带来了消息……”
      “有黑帽子的消息了?”丁启明回过头,拿手指钻了钻耳廓,“它可真能干!”
      “是啊。”黄歧轩说,“西界没有比它更神奇的甲虫了。”
      “是好消息吗?”侯麦问。
      黄歧轩想了想,说:“跟过去一样,什么发现都没有。没有线索。”
      他看着闻三变,以为他会很失望。闻三变脸色虽苍白,却显露着笑意,强打精神说:
      “没有发现就是好消息。”
      丁启明琢磨了一下这话的含义,点点头说:
      “嗯,对,好消息,好消息。”
      黄歧轩勉强笑笑,附和道:
      “是啊,只要希望在,我们就继续找,总能找到的。”
      几个人又拿屋里的各种发明创造玩了一通,兴致高昂。黄歧轩一直思忖着那张纸条,不知是自己弄丢了,还是已经被闻三变看到了。他一直观察闻三变,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对方兴头十足,笑声不断,全然不像看到过那张纸条的样子。
      金头大王吃饱了,也懒得飞,从麦梨上退下来,慢慢爬过桌子,经过一根搭在桌子与窗台间的桦木条,一路爬到窗台上的一盆无花果树上,藏进了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
      闻三变他们只玩了一小会儿就走了。黄歧轩把屋里翻了遍,又到楼下找,那张纸条的影儿都没有。他坐在屋里,思来想去,念头落到金头大王身上,转头望向那株无花果,走过去,翻开几片叶子,在背光处找到甲虫,皱紧眉头问:
      “难不成是你吃了?”
      金头大王正趴在一片宽大的树叶上,安然地睡着。
      闻三变闷闷不快地回到鱼儿居。他在门口跟丁启明和侯麦说,感觉有点累,先不玩了,独自进了屋。
      “是不是中午吃得太饱了?我妈说过,一次吃得太多,脾胃工作量太大,人就容易累。”丁启明回想着中午丰盛的餐食,有香煎糯米粑粑、紫苏河鱼汤、炸土豆、红豆鸡蛋羹,都是他爱吃的,想着三变可能没管住嘴吃多了。“武子哥,那我先到你房间玩会儿,三变,你休息好了,就敲墙叫我们啊。”他眼巴巴地看着三变。
      “三弟,那你先歇会儿,我们等你。”侯麦把启明拉到身边,看三变进屋,也回到隔壁房间。
      闻三变昏昏沉沉进了屋,也没有跟坐在窗前缝衣服的闻福打招呼,直接走到床前,仰面躺下。
      过了会儿,闻福放下手里的麻色汗衫,走上前,看到三变脸色煞白,汗水浸湿了额发,问哪里不舒服。闻三变摇摇头,说没事,玩累了。他翻了个身,侧身朝里躺着,一只手塞进口袋,紧紧攥着那张纸条。
      “不是它。”他想,“黑帽子不会死,不会……”
      闻三变脑子里萦绕着“不会”两个字,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肩头止不住颤动。
      他还想竭力忍住,但悲伤如同岩浆,抑制不住地喷薄出来,冲击着他孱弱的躯体,很快,他浑身筛糠似地抖动起来。
      闻福颓然地坐在对面床边,眼见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惊慌失措地扑过去,一把抱起孩子,粗糙的大手摸在他的额头上,火辣辣的烫手。
      闻三变泪流满面,不停说:
      “它不会死!不会!不会……”
      闻福以为三变又突发热病——去年黑帽子失踪,这孩子就发过一回。老人急坏了,抱着孩子不敢撒手,大声喊:
      “闻武!闻武!”
      侯麦和启明在隔壁听到了,急忙赶过来,看到三变在哭,就问怎么回事。闻福说,三变莫名其妙发热病了。
      “上回你不是用了什么三叶草吗?能不能再去弄些回来?”闻福问。
      “那次三弟是受了寒,可以用,这次发热不像受寒,不知原因,不能随便用伤寒草。”侯麦也急得额头直冒汗。“我……我还是去城里请大夫吧。”
      侯麦转身就跑了出去。穿过院内竹林时,跑得太快,迎面撞上三个正在散步的先生,中间那位正是黄念衣。
      黄念衣被撞疼了手肘,一把抓住侯麦,嗔怒道:
      “撞鬼了?慌里慌张的。”
      侯麦气喘吁吁。“对……对不起,我……我……有急事。”
      黄念衣柳眉倒竖,揉着酸疼的那只手臂问:
      “什么事?这么急死忙活的?”
      “三弟他……发……发热病了。我……请大夫去。”
      黄念衣噢呦一声,手臂也不揉了。
      “别去城里了,麻烦。走,跟我去找烟姨。”
      侯麦犹豫了一下,黄念衣喝道:
      “跟我走就是!”
      说着,黄念衣跟两位同事告别,拉着侯麦去找林烬烟。不多久,侯麦斜挎着一个药箱,领着黄念衣跟林烬烟,一路小跑进了鱼儿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