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与四不象》吾鹿安然

40、猎魔群英（3）

　　巡山行动由迷雾山东端开始，向西推进，两天才搜了二十几里地，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老四对于这种大队人马缓慢行进的方式实在忍无可忍，找到史克朗，说想去迷雾山西段，两头夹击，效率兴许更高一些。
　　史克朗担心分散人力不利于安全，但碍于脸面，勉强答应下来，犹豫了一下，让丁广田的机动小队也跟过去。出发前，皇甫意嘱咐丁广田，有情况第一时间发信号。丁广田叫老友放心，带着十人小队上了塘鹅号，朝迷雾山西边飞去。
　　艇内闷热难当，老四解开短卦，敞露出壮实的胸膛。他嚼着一段茅草根，微甘的汁液顺着喉管流入脏腑，凉快舒爽。他斜眼看着眼前的巡山员，包裹在严密厚实的制服内，汗流满面也不吭气。丁广田坐在舷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四聊着，但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下方的山林。飞了一个多时辰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下方山腰上有一大片烧焦的林带，看上去就像一块疮疤。老四把茅草根吐出来，随口问：
　　“下面这块锅巴，你怎么看？”
　　听到“锅巴”这个词，神经紧绷的丁广田竟然干巴巴笑了一下。
　　“附近也没有人烟，烧成这样，只能是天雷火。”他说。
　　老四眯缝着眼，老谋深算地摇摇头：
　　“伙计，看清楚了，这么大面积的火灾，天雷是划不着的。雷火燃木，但紧接而来的大雨很快就会把火浇灭，烧不了多久，也就烧不出这么大一块。这种烧法，只能是人祸。”
　　“这种地方，谁会来？”丁广田觉得老四小题大做。
　　老四摸了摸嘴，意味深长地说：
　　“谁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比如我们。”
　　丁广田不由打了个冷战。老四把褂子扣好，起身说道：
　　“不用走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丁广田不解地问：
　　“我们不是要去西段吗？”
　　老四一摇手：
　　“唉呀，那是一个时辰前的计划，作废了！”
　　塘鹅号下降，悬停在烧焦的林地上方。艇门打开，垂下三条滑索，巡山员们鱼贯溜下。下去的时候，丁广田见老四腰间只别着一把柴刀，不放心，让人给他杆枪，老四说，使不惯那劳什子的东西。
　　十多号人站在焦枯的林地上，端着武器四下观望。老四见一旁有条小溪，走过去喝水，洗了把脸后一扭头，忽然怔住了：焦土区域的下方居然有一排绿树。他满腹狐疑地看了会儿。
　　“哎，你们看，这儿到处都烧没了，独独这一排树还活着，怎么一回事？”
　　众人这才注意到，下方乌黑一片的土地上，直溜溜挺立着一排完好无损的绿树。丁广田看着也觉奇怪，实在想不出这排树怎么逃过了火灾的席卷，而且还是直直的一溜。
　　巡山员们此刻哪有心思深究这个现象。大家只是随便看了两眼，继续保持警惕的姿势，谨防林中暗藏的危险。老四点点头道：
　　“看来你们都惦记着那些怪物，对这个非自然的奇观没兴致。确实，山出怪异之象，必藏怪异之物，我们要找的猎物，说不准就在眼前。这里就是起点，我们往上搜！”
　　巡山员们拉开一条线往上走。丁广田明白，巡山员即使有枪，一对一碰上蚱蜢怪也不是对手，于是让大家入林后至少三人一组，互相照应。老四又补充道：
　　“广田说的对。对手实在厉害的话，打不过就跑，小命在，什么都好说！”
　　想了想，觉着不对味，话锋一转又说：
　　“各位，几天之前我们还素不相识，今日一同巡山，四哥我深感荣幸。如果今日运气好，真碰上那帮怪物，也别光想着开溜，打是一定要打的，不打怎么知道打得过打不过？实在打不过，再跑不迟。‘留得青山在’没错，不过，更要‘留得面子光’。面子怎么光？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老四摸了摸自己的黑脸，称心如意地笑起来。
　　巡山员们听了这番话，大感提气，自觉地走到一处，围成一圈，将猎枪高高举起，枪头聚成一个尖。这个仪式是巡山员从猎人那里学来的，意味着视死如归。
　　这一幕看得老四猝不及防。他凝视着这些年轻人，想起自己上一次做这个动作已是十五年前——那场浴血鏖战的前夜。他眼前浮现出猎人同袍们的音容，那些能以性命相托的兄弟，大多已殁身于铁围山，而他还苟活于世……老四双目一阵刺痛，扭头就走。
　　巡山员们进入广袤的树林，三三两两，相距而行，老四走在最前头。丁广田带着两人，离老四二十多米远。塘鹅号跟随搜索队伍，贴着林梢朝山顶缓慢爬升。艇上人员紧盯地面与空中，不敢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老四手握柴刀，遇上荆棘枝藤，噼里啪啦一通砍，劈出一条路来。走着走着，几拨人离得越来越远，消失在彼此的视野。
　　老四大跨步快速走着，跟着他的三名巡山员以为他只顾赶路，哪里知道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动静。三名巡山员喘着粗气，勉强跟上老四的步伐。他们平时都在艇上待着，很少下到地面，尽管年纪轻，体力却大不如常年在山上巡查的老四。
　　他们时不时抬头，看巡山艇有没有跟上。树高林茂，视线挡住了，只有时不时传来的桨翼声，令他们放心不少。
　　一名巡山员爬过一大块苔石，从上面跳下来时，一条腿陷入深草里的土窟窿，惊得吱哇大叫。另两个巡山员端着枪，大惊失色地瞄向草丛，不知如何是好。
　　“救……救命！快救我！”
　　老四返身疾走，就地一滚，挥舞柴刀，刷刷刷几刀下去，将那蓬杂草斩去大半，露出一片白花花的根茬和一条颤动的大腿。
　　“凌风，别抖了。”老四撑刀半蹲，一拍巡山员的大腿，没好气地说道，“宋晖、戴庆，警戒解除，快扶他出来。”
　　一旁的宋晖与戴庆把枪背好，壮着胆走过去，把战战兢兢的同伴从地里架了出来。
　　“四哥，就是一个土洞嘛！吓死我了。”宋晖哭笑不得。
　　“没错，就是个土洞，走。”老四回道。
　　“不察看一下？”戴庆问。
　　老四把柴刀往腰间一挂。“察什么？兔子？”嗤笑一声，走了。
　　巡山员们这才明白，原来是个兔子洞。凌风羞愧难当，快步跟上老四，想道个歉，正嗫嚅着，老四摆摆手道：
　　“不用说什么，我理解。一来你们年轻，没经验，二来在天上待惯了，地上情况半生不熟，不出状况才怪。我也是打年轻过来的，不瞒你说，那时候也吓尿过，正常反应，有啥害臊的？没啥大不了。不过记住了：荒郊野外的，莫大呼小叫，免得把虎狼招来，麻烦。”
　　凌风陪着笑说：
　　“四哥说的是，我一定汲取教训，克服恐惧！”
　　老四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克服恐惧？猎人都做不到！还是留着那东西吧，管用！不恐惧的，都不在阳世了。”
　　搜到山顶时，日已西斜。老四停下来，示意大家歇脚。凌风解下水壶，拧开塞子，递给老四。老四接过来，对着嘴就喝。凌风又从腰包里取出一袋风干肉，递给老四。
　　“什么肉？”
　　“牛肉。”
　　“不吃。”
　　“味道很好，尝尝嘛。”
　　“我小时候见过宰牛，看过它临死时的眼睛。那之后，我就决定不吃牛肉了。分给他们吧。”
　　凌风走到另两个同伴中间，一人分了两条肉干，大嚼起来。老四掏出一块荞麦饼，一边啃一边想线索。上山途中，他发现了两头野猪和一只麂子的尸首。山上死了动物本属寻常，但不寻常处在于，这三具尸首都只留下头与尾，身子都不见了，而且头尾都是齐面断掉，显然是锋利的刀劈所致。
　　“如果是猎户，绝不会弃头去尾……”他斜靠着一株钻天杨，嚼着饼，看着三个疲惫不堪的巡山员，陷入沉思。
　　不远处传来几声浑似布谷鸟叫的响声——那是巡山员的联络哨。老四站起身，确定声音来源后，朝西边奔去。
　　原来是丁广田吹的哨子。他和四名巡山员正站在一处断崖边四下张望。老四见到丁广田，问：
　　“有发现？”
　　丁广田嗯一声，朝下方一指。老四低头看去，下方丈余处的岩壁上插着一支箭，前半段没入岩石中。他下意识望向对面，看到一座不起眼的山岗，再看那支箭，浑身一凛。
　　“广田，你可真能找，这都能让你逮着。”老四向丁广田投去钦服的一瞥。
　　“四哥，我不过是好奇，搜到这边，就想到这崖边看看，正巧就看到这个。好大的力道，好锋利的箭！”丁广田感慨道。
　　“是啊，显然是从对面射过来的，飞这么老远，还能插进石壁，真他娘的……邪乎。”老四也大为惊叹。
　　“要不要通知局长？”丁广田问。
　　“没到时候，不要闹那么大动静。等有眉目了，再说不迟。”
　　夜色降临，山雾渐起。巡山员们在断崖边集合，塘鹅号准备接应他们上艇。丁广田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两个——狄亚星和曾江。他又吹响了联络哨。大伙都焦急地等待着，可一顿饭的工夫过去，无人回应。
　　两条软梯从巡山艇上垂了下来。
　　“他们只怕迷路了。”老四说，“你们先上去，我来找人。”
　　“这不行，四哥。”丁广田不同意，“你现在是艇长，留谁也不能留你。我建议都先上去，狄亚星和曾江有经验，遇到情况会发信号的……”话没说完，四周树木突然呼啦啦剧烈晃动起来，草叶翻飞，巡山员们抓紧武器，严阵以待。一眨眼工夫，树木又都静止不动了。
　　“没事。”老四说，“过山风而已。雾气大了，听我的，你们都快上去。”
　　广田也急了，一咬牙说：
　　“四哥，这样，你带弟兄们上去，我跟赵六留下找人。”
　　人高马大的赵六回了一声“是”，老四不乐意了，一挥柴刀说：
　　“咱俩到底谁是头儿？难不成如今的头儿脑儿就是个摆设？”
　　丁广田没吭声。老四见雾气近身，不能再等，提高嗓门说：
　　“赶快！待会儿大雾封山，鸟都看不见，枪都没法开，要是遇上袭击，全他娘完蛋！走，都给我上去！”
　　丁广田没法，走到老四跟前，把猎枪往他手里一塞。老四一脸惊诧：
　　“干什么？”
　　“枪比刀好使！”
　　“我说过了，使不惯这玩意儿，你要真有心，就把你背后的鱼竿留下。”
　　丁广田稍一犹豫，把手伸到背后，要取那杆铁鱼竿，老四一笑说：
　　“哎呀，说着玩，你还当真了。你的宝贝谁好意思要？赶紧走。记住，夜里不要开艇灯。”
　　苍茫雾气中，丁广田和其他巡山员登上了塘鹅号。巡山艇在上空又滞留了半个多时辰，等天色全黑下来，朝山下缓缓飞去。
　　巡山员走了，老四就像去掉一块心病，轻松多了。他把手窝在嘴边学布谷鸟叫，猫着腰朝林子深处摸索过去。
　　树林里一片漆黑，加上浓稠的雾气，什么都看不见。往日能指引方向的星空，此时全然被雾气和密林阻隔。老四不敢使用照明器具，只凭借直觉磕磕绊绊前进。唯一能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就是不间断发出的鸟叫。但一直没有回应。
　　老四渐渐不安起来。
　　在重重迷雾里不知转了多久，老四跌跌撞撞地又转回到了断崖边。他靠着一棵松树苦想对策时，不经意地朝下方望了一眼，竟看到两根晃动的光柱！他揉了揉眼，没错，就是隐隐两柱光！老四马上想到，那两道光是巡山员使用了头灯——他们追到山下，显然是有所发现，但打开灯，就将自己完全暴露了。
　　“真要命！”老四一咬牙，“找死呢！”
　　算准方向后，他也顾不上路黑雾重，几乎跑着朝迷雾山东头冲过去。路上摔了几跤，最重的那一下腿被尖石撕开一大块皮肉。
　　他瘸着腿冲下山，抵达迷雾山和山岗间的草地时，已到后半夜，那两道光已不见了。老四蹲在齐腰深的长草里，又学起了布谷鸟叫。他在草丛里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也没有回应。到处是夏虫的鸣声。老四认定他们追上山岗了，于是低伏身子朝山岗摸过去。
　　山岗上雾气小得多，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老四把柴刀绑牢实，免得碰到石头弄出声响，一边爬一边四下观望。
　　他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道土坎，两手扒住一块突出的山石，两臂用力往上一拉，刺啦一声，骇得赶忙停住。他回过身，发现裤管被刺棘挂住了，撕开了一条口子。他伸手把裤子从荆棘上解开，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靠着那块石头。
　　他摸了摸额头，微微有汗，四下环顾，并无动静，于是转身又去攀住石头，爬了上去；猫腰走了几步，正要从一棵石榴树下穿过时，蓦然发现脚下有一团黄光，扒开草丛一看，是巡山员用的头灯，还有一杆猎枪。正伸手去捡枪，头顶传来一声微弱□□，还没抬头，几滴粘稠的液体落在后脖子上，他顿时怔住了——直觉告诉他，那是血。
　　“狄亚星……”老四下意识低声叫道，嗓子已发干。
　　“四……四哥……”上方有人应道，声音饱含痛楚，“……枪……”
　　老四握住枪，抬头一看，一个人直挺挺地斜挂树上，四肢摊开，头歪向一边。他刚要起身，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上方飞来，几乎贴着他的脸擦过去。老四迅速往后一滚，直直扑回到刚上来的那块石头背后。
　　“呼……救……呼救……快……快……”狄亚星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老四如梦初醒，伸手到腰间去够呼救炮，却摸了个空。
　　“该死！跑丢了！”他暗骂道，恨不得赏自己一个耳光。
　　“快……快……快……”狄亚星气若游丝地催促。
　　老四急得咬牙切齿，想了想，匍匐到西头一棵粗树后，朝上方胡乱放了两枪，又挪到另一块石头边，再放了两枪。他想借此探一探对方虚实，同时故布疑阵，让对方产生他这边有不少人的错觉。
　　震天的枪响将夜宿的鸟群惊得四散飞走。
　　然而老四的算盘落空了。枪声还没止息，他就听到嗖嗖的箭响和一阵哗啦的滚石声，尔后看到几团庞然的黑影腾入空中，卷起阵阵骇人的疾风，迅如幽灵般朝他压将过来。
　　老四纵是身经百战，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那些黑影不是过去碰到过的寻常山怪，仅凭他一人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
　　他二话不说扔掉枪，撒开腿朝山岗下狂奔而去。背后响起呼呼的扇翅声，那是老四前所未闻的一种声响：古老、紧迫、沉闷、乖张，像狡狼的爪子一样强劲，像寒秋的夜风一样肃杀。
　　老四脊背发凉，边跑边掏出一个瓷瓶，攥在手心。他幸运地躲过几支箭，在空中的幽灵攫住他之前，一头扎进那片广阔密匝的草地。他拧开瓷瓶，朝空中一抛，银色遁光粉末纷扬而出，一接触空气，立时便泛出蓝、赤、紫、黄、白各色磷光。那片光斑颜色由浅入深，亮度由弱变强，面积如水纹般迅速扩大，越来越耀眼，令人难以直视。老四听到几声可怖的低吼，扇翅声离得远了些，这才借着遁光，拼命朝迷雾山跑去。
　　丁广田迷迷糊糊中被枪声惊醒。
　　塘鹅号飞到山顶时，丁广田从瞭望舱看到尚未散尽的遁光，明白出事了，当机立断，按下呼救发射键。三枚呼救炮呼啸着直冲天际，砰然爆开，照彻夜空。
　　老四跑进迷雾山，躲在一棵橡树背后，像一条缺氧的鱼，大口吸着气。
　　几条黑影尾随着他窜进林中，动作轻飘如鬼魅，倏忽隐没在雾海里。听到追踪者的脚步声远去，老四长舒一口气，又大胆地退回到林边，准备到山岗上去救人。他解开腰带，一头缠住刀柄，一头系住手腕，把柴刀绑在手臂上。
　　他抬头看了看，空中除了巡山艇，并没有别的东西，弓身再次钻入草地。
　　丁广田蹲在舱门边紧张地张望，身旁的巡山员们困倦不堪地打着哈欠。
　　月光照着山岗与草地，山坡上的石头泛着青光，时不时响起阵阵林涛。遁光消散后，并没有异常动静。丁广田越想越不对劲，决定下艇查探。
　　这时，老四又摸回到那棵石榴树下，发现树上的人不见了，头灯也没了踪影。他伏底身子四处寻，不知不觉翻到了山岗另一头。
　　破晓时，丁广田失神地站在山岗半坡上，看着迷雾山上的白雾波浪般四下弥散，顺着草地卷过来，漫上山岗；队友们就在附近站着，影影绰绰，面目不清。
　　他们在出现遁光一带的草地上搜索，一无所获，既没有看到人，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而迷雾山，此时无论如何是不敢进去的。
　　丁广田木然呆立，想不到还能干些什么。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史克朗来，告诉他这边有枪声和遁光，还有三个弟兄不见了。
　　他闭上眼，想让疲沓的神经歇一歇，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不死鸟来了！”身子一颤，猛然警醒，看到不死鸟号庞大的艇体穿云破雾，已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