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郭清浊 ...

  •   回到鱼儿居,三个男孩都来到丁启明屋里。他们又感慨了一番嘿哈小人的命运,开始变着花样逗弄“蒙面侠”。无忧狸抱着一个变形的实心塑料球,时不时啃上两口,灰白色球面上缀满细密牙印。
      楼道里响起噔噔噔的欢快脚步声。闻三变看了一眼窗边的夕辉,知道是放学了。门笃笃响了几声。丁启明意外地看了三变一眼。
      “可能是福叔。”三变说。
      启明打开门,不是福叔,是丁家三兄妹。丁香的鼻头还冒着汗,脸颊红红的。丁乾搂着丁坤的肩,歪头朝门缝里看——丁启明知道他在找谁。
      “启明,去我家玩吗?”丁香问,“有请!”
      “唔……”丁启明犹豫了一下,“三变去吗?”
      “当然!”丁乾冲丁启明一笑,又朝屋里探头,“你俩不是一块硬币的两面么?”
      闻三变愉快地接受了丁家兄妹的邀请。他回去跟闻福说了一声,叫他不要跟去。
      “放心,福叔,我们会把三变安全送回的。”丁乾保证。
      不住校的学生们正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闻三变、丁启明和侯麦跟着丁家兄妹,有说有笑地往南岸走。上了风雨桥,他们前面的一拨人突然停下来,似乎被人拦住了。丁乾也停下,示意大家先别走。前方传来对话声。
      “哟呵,小叫花子,好久不见!我们还以为你不经打,跑回老家找娘去了呢。”周围几个人哈哈大笑。
      丁乾听出来,说话的正是青龙堂的同门、外号“拐子腿”的郎千次。
      “郭清浊,你是不是好久没挨揍,浑身皮痒痒了?”说话人是玄武堂的焦雄。
      接着又有人说:“‘舍命王’不把命舍出去,是不会罢休的!”
      鱼儿沟的学生不停揶揄对方,越说越起劲,哄笑不断。
      丁乾抱着手,靠着柱子仔细听,想知道被取笑的那个家伙的反应。郭清浊穿的衣服满是补丁,不过倒也干净,衣服上的破洞是草婆婆缝补好的。他憋着一口气,等众人说完,压着火说:
      “许久不见了,想必你们的功力又长进不少。我等了大半年,皮没痒痒,倒是手痒痒了。有种的,就老地方见!”说着,拨开众人,低头朝北岸冲去。
      前面的那拨少年商量了一下,也都昂首挺胸折回北岸。
      “有好戏看了,比武呢,要不要跟过去看看?”丁乾低声问闻三变。
      闻三变点了点头。
      众人出了城,来到城墙下的林带里。这片林带绕墙而走,曲曲弯弯,内里有不少空地。郭清浊站在一棵杨树下等着,鱼儿沟的学生到了,站在一边,两拨人泾渭分明。丁乾和闻三变他们站在几棵桃树后,既能看清约架的双方,又能避人耳目。
      闻三变看着郭清浊,那个男孩十四五岁模样,精壮身板,黝黑手臂上留有明显的伤疤,眼神咄咄逼人,看上去很是好斗。
      “郭清浊是从外地来的,他爹当年给猎人当向导,巡山时死了,他娘不让他学猎术。几年前,他从家乡偷偷跑来,要进鱼儿沟学猎术,学校不收,他就三天两头找人约架,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常常被打得脱臼骨折。就是不回去,也不怕死,我们都叫他‘舍命王’。去年比武他受了一次大伤,后来就没再来过了。”丁乾给闻三变简要说了郭清浊的来历。
      “他受伤了,有钱治吗?”闻三变见郭清浊穿着草鞋,不像有经济来源的样子。
      “北山凹的草婆婆收留了他,给他治的病,要不然,早成废人了。”
      郭清浊扫一眼对方,有七八个人,问道:
      “你们准备一块上吗?”
      众人一愣,忽地大笑起来。丁乾靠着桃树枝,也笑着直摇头,他还没听过这么狂妄的话。
      “你是打傻了吧?还是要不到饭,饿得头发晕啊?知道天多高地多厚?马上让你见识!老规矩,单挑!”郎千次从人群里站出来,扭脖揉拳,虎视眈眈。
      郎千次比郭清浊壮实,本来也应该比对方高,但因为腿生得不直,有些内八字,显得和郭清浊一般高。过去他和郭清浊打过多次,占尽上风。他清楚,郭清浊只会一招死缠烂打,就是个没本事的窝囊废,但他有个特点,打不怕,每回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认输。去年夏天大打了一场后,郭清浊就消失了,他还以为对方终于回老家了。
      “怎么比法?”郎千次问。
      “随你。”郭清浊说。
      “那好,今天正好带短棒了,就比这个。”郎千次说,从丢到地上的篾包里抽出两根一尺来长的棒子,“你们谁借给他两根。”
      焦雄从背后的篾包里取出短棒,朝五六米开外的郭清浊掷过去,少年眼疾手快,一手接住一根。郎千次吃了一惊,没想到郭清浊长进这么快。他把棒子梆梆梆敲了几下,让大家再往外让开些,弓身猫腰,把棒子朝对手支了出去。
      郭清浊还是直直地站着,拿棒子的两手自然垂于大腿外侧,一副坦然而随意的样子。丁乾看着同门口中的“肉靶子”和“臭要饭的”,感觉他今天的架势中不再只有过去敢于豁出命的匹夫之勇,还多了一分从容。
      丁乾随手摘片叶子,一边摩挲一边琢磨。青龙堂的龙笑声跑了过来,看一眼闻三变,对丁乾说:
      “豹哥,我们都在押注哩,你不能错过了。”
      丁乾瞟一眼个矮面黑的龙笑声,说:
      “黑扁豆,你赌谁赢?”
      龙笑声嘿嘿一笑:
      “豹哥,看来你也有外行的时候,这个还用说嘛,鱼儿沟的当然把宝押在鱼儿沟。”
      丁乾白了一眼龙笑声,将手中叶子嗖地飞出去,说:
      “外行都以为自己是内行。你们都押鱼儿沟赢,那还赌什么?哪有所有人都押一头的道理?我平衡一下局面,押舍命王赢!”
      龙笑声故作神秘地眨眨眼,降低声调说:
      “哥哥,提醒你一下,舍命王可从来没赢过!赌注是变形纸一张。”
      丁乾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方形青色纸,递给龙笑声。“立场不变。”
      龙笑声摇摇头,回头扯着嗓门喊了一句:
      “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郎千次听到号令,朝前扑过去。郭清浊闪身避过,极速转了一圈后,右手顺势朝一侧敲过去,一棒击中郎千次的肩膀,力道不大,但郎千次感到右肩酸麻,像是被点中了穴道。他揉了揉肩,右手勉强握住短棒,心里直发虚。郭清浊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把棒子梆梆一敲,又朝郎千次摇了摇。周围的同学大声鼓噪:
      “打趴他!让他见识鱼儿沟的厉害!”
      “拐子腿,快快放倒臭要饭的!”
      “别跟他玩,家里还等吃饭哩,三招之内解决战斗!”
      郎千次不敢迟疑,纵身一跃,来了一招泰山压顶。郭清浊站着没动,左手一扬,短棒飞出,棒端击中郎千次左边锁骨处的缺盆穴,郎千次还没落地,两根木棒已经当当坠下。
      龙笑声赶紧去扶郎千次,问他还能不能比?郎千次羞愧地说,比不了,浑身都麻了。郭清浊把短棒扔回给焦雄,拍了拍手:
      “还有要比的吗?”
      焦雄放下棒子,站了出来,说比摔角。焦雄人高马大,双臂肌肉鼓突,拳头结实,浑似铁锤。龙笑声又收了一圈赌注,除了丁乾,其他人都押焦雄赢。
      焦雄凭借一身力气,摔角能力在鱼儿沟数一数二。若只论力气,郭清浊占不到一丝便宜,他也清楚这一点,于是想用扫堂腿把对方扫倒,可焦雄下盘稳如磐石,根本办不到。
      焦雄一把抱住郭清浊,但对方如藤附树,缠在他身上,没法摔到地上。焦雄只好又抓住郭清浊的胳膊,猛地把他抡起来,郭清浊像个风车,在空中呼啦啦转一圈后,又稳稳落地。焦雄把郭清浊抡了四五回,没法把他甩倒在地,累得大汗淋漓。
      郭清浊最后一次像风车一般被抡向空中、又落地后,他陡然间像变成了一座铁塔,嘴里念念有词,浑身一抖,劲贯双臂,像拔萝卜一般将焦雄壮硕的身躯带离地面,后者在空中飞了一个扇面后,嘭然坠地!
      焦雄晕乎乎爬起来,呆坐地上,满脸是土。
      “还有谁?”郭清浊语气冰冷,脸色不屑。
      没人响应了。
      “这么不禁打,果然是一群臭鱼烂虾!还是赶快回家找娘去吧!什么时候皮痒痒,再来找我。”
      郭清浊朝地上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龙笑声把一大叠变形纸送给丁乾,气呼呼地说:
      “豹哥,你怎么搞的?!那个臭小子横,你就由着他横?!鱼儿沟的面子丢尽了!你也不出来撑场子,你你你——”
      “你什么你!事不是我挑的,干嘛我来收烂摊子?”丁乾接过变形纸,点了点数目,“我来看热闹,顺便赚点好处,掺合进去,不成被看热闹的了?”
      “完了,你掉钱眼里去了,唯利是图!啧啧,也难怪,你们家开赌场的。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出来管,完了,完了!”龙笑声不满地嘟囔着。
      丁乾却只顾笑:
      “好了,今儿你们栽个跟头也好,捡个教训,往后就知道该好好练功了。”
      “‘你们’栽跟头?你也在内,是我们!你别把自个儿摘出去。明天一早,城关广场上的板报上就会出新闻,说鱼儿沟被叫花子打败了,全城都会传开,我爹也会看到。哦,完了,完了,面子要丢到四方城了!”龙笑声抓耳挠腮,紧张得不得了。
      “黑扁豆,谁知道你是谁啊?你的面子还没那么大,丢不了那么远!”丁乾说。
      “谁说的?我相信,西界的人都知道鱼儿沟白虎堂有个叫龙笑声的。我今天真不该来,输了变形纸不说,还要输掉名声!”龙笑声又看了一眼闻三变,突然住了嘴。
      “你那么在乎名声,刚刚怎么不找那小子比划,打败他?”丁香问。
      “那小子那么横,我怎么打得过?”龙笑声说,“我眼睛又没塞筒子壳儿!”
      “你倒是还有点自知之明。”丁乾笑道。
      “唉,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练功,尽早打败舍命王!”
      “也不急一朝一夕的。”
      “那也不行,不积一粒谷,何以成大仓?”
      龙笑声背起篾包,埋头就往回跑。其他人还围着郎千次和焦雄,安慰两个输得莫名其妙的同门。
      “热闹看完了,走吧。”丁乾招呼大家道。
      “等一等,我想去会一会他。”侯麦说。
      大家都看着侯麦,丁乾反应过来,“那就赶快!”于是朝郭清浊跑的方向追过去。一行人从城墙下的林子里出来,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穿过田野,往北边的山里走去。侯麦拔腿就追,其他人见状,也都跑着跟上去。快到小尖山的林子边时,众人追上了郭清浊。
      “喂!”侯麦从后面喊了一声。
      郭清浊停下步子,慢慢回过头。侯麦站在离他五六步远处,拘谨地看着穿草鞋的少年。郭清浊穿着虽寒酸,身板看上去也不硬朗,脸上却透着倨傲的神气。他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侯麦,又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丁乾、闻三变等人,捏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顿时像钢条一般绷直了。
      “你也是鱼儿沟的?”郭清浊问,面带狐疑之色。
      “我是。”侯麦说,“刚来不久。”
      郭清浊点点头,他看出来侯麦与鱼儿沟那些学生气质大不相同。
      “想比试一下吗?”郭清浊一笑,嘴角夸张地咧开,露出不那么整齐的牙。
      “我听说你去年还挨打,今年怎么就变厉害了?谁教你的?”侯麦问。
      “哦,你想知道这个,不能告诉你。”郭清浊放松下来,抬手捋了一下额前油腻的头发。
      “如果你师父不是一个顶尖的猎人,你是不可能长进这么快的。”侯麦也不着急,说出了自己的分析,“我说的对吗?”
      “嗯,”郭清浊看着侯麦,认定这个少年确实不同于他过去遇到的那些对手,“眼力不错。”
      “他是谁?麻烦你告诉我,不胜感谢!”侯麦向对方一抱拳。他看到郭清浊的黑眼圈抖颤了一下。
      郭清浊从没遇到过对他态度这么恭敬、说话这么客气的人,心头一热,但面孔还是冷冰冰的。他习惯了鱼儿沟学生的冷嘲热讽,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平等相待的客气。
      “谢……”郭清浊头歪向一边,不知所措地笑一下,摇摇头。
      “他是一位龙甲猎人?”侯麦继续冷静地引导。他见到对方的肩头猛抖了一下。
      “你别问了,我也不清楚他是谁。”郭清浊说,“我就见了他一面。”
      “那你能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吗?”侯麦仍旧不死心。
      郭清浊低头盘算起来。闻三变一直认真听着,这时好似听出来些门道,以为侯麦在打听他爸爸的下落,激动起来,比划着追问道:
      “你师父,他是不是个子高高的,穿一身灰衣,右额角还有个月牙形的疤?”
      “他长得很矮,胖得像一头年猪,脸黑得像一块炭。”郭清浊慢条斯理地答道。
      侯麦和闻三变都大失所望,他们都没看出来,对面的那个男孩撒谎了。
      “要比武吗?”郭清浊问,虽然他看出来侯麦没有要比试的意思。侯麦果然摇了摇头。
      郭清浊又看向一旁的丁乾。丁乾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丁坤和丁香也跟着哥哥摆手。郭清浊目光横移,再看闻三变和丁启明,见他们压根不像能打的样子,顿时更没了兴致,转过身,几个箭步跑入林中。

      一行人往丁家走去,路过美食街口水巷时,丁乾买了两大盒臭豆腐请大家吃。一踏进位于铜板巷的家门,丁乾就高声喊:
      “爹、娘,家里来稀客了!”
      父亲丁晟和母亲姚吉美双双从堂屋里出来,见到院子中间站着的三个陌生男孩,愣怔着打量了一番,见儿子笑容诡秘,又听到闻三变和丁启明喊“叔叔阿姨好!”猛然醒悟过来,明白其中那个穿蓝色上衣的男孩就是闻家子嗣。
      “哎呀呀,果然是稀、稀客!快请、请进屋坐!”丁晟躬身迎上前,把三个男孩请进屋,让座倒茶一通忙乎。
      姚吉美本想陪闻三变说说话,又不得不去准备晚饭,只好嘱咐丈夫好好招待贵客,自己到厨房做饭去了。丁晟激动得眉飞色舞,端茶的水都直发颤。丁香见一向威严的父亲这么失态,捂着嘴暗暗发笑。丁晟站在闻三变身边,搓着手看他喝水。闻三变喝了几口茶水,丁晟接过杯子,放回到茶几上,腿不知怎的撞了一下,回身去桌上拿果盘,胯部又嘭地撞到桌角……
      丁乾捧着眼不敢看父亲。
      丁晟揉着胯,又把果盘递到三变面前。闻三变抓了一小把白瓜子,说了声“谢谢”,丁晟受宠若惊似的,两眼不受控制地眨个不停,嘴唇也有些哆嗦。
      “不、不、不用谢!”
      丁坤从里屋端来一盘糕点,听父亲莫名其妙口吃起来,嗓门也破了音,也是暗笑。
      “嗯,真好吃。”闻三变客气地称赞了一句。
      “好、好吃吗?”丁晟回头找到大儿子,“乾儿,莫干坐着呀,快去问问你娘,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全拿出来!”
      “不用,不用,叔叔,”闻三变摆手道,“吃不了那么多!”
      “吃、吃、尽管吃,你太、太瘦了点,多、多吃些!家、家里有、有的是。”丁晟跟儿子说话嘴利索,一跟三变说话就又口吃了。
      丁香见父亲前言不搭后语,笑话他:
      “爹,你紧张什么?”
      丁晟也不恼,冲着女儿一笑,嘴又变利索了:
      “你也不看看谁来了?要是旁人见了三变,只怕话都不会说了。”
      众人发笑,闻三变也跟着笑起来。“叔叔,您也坐吧。”
      “欸,我不用坐,站着舒服。”
      “站着舒服,那我也站着!”
      闻三变说着一挺胸脯,也站了起来。丁启明和侯麦也笑着跟站起来。丁晟只好也坐下了。说了一阵话,丁晟见儿女们跟三变随意亲近,之前紧张的心态也放松下来,讲话也不口吃了。
      闻三变在丁家受到上宾般的款待。他不觉想起前不久在曹镇长家做客,感觉截然不同。丁父虽然殷勤得近乎诚惶诚恐,但一看就知道,他的紧张慌张是出于激动、喜悦,还有尊重。曹家人的殷勤里隐含着担忧和试探,他们的客气更像圆熟的巴结和谄媚,叫人不舒服。
      丁香小坐了一会儿,跑去厨房帮母亲做饭。不到一个时辰,端上来满满一桌菜。大家坐在饭桌前,说说笑笑地吃着。丁父不停给闻三变夹菜,丁母就平衡一下,负责给侯麦和启明夹菜。
      “爹,你一个劲夹菜,也不问人家爱不爱吃?”丁香说。
      “你爹最会夹菜了,我夹的菜三变肯定都爱吃!”丁晟笑眯眯看着三变。
      “是的,我都爱吃。”闻三变望着满碗的菜肴,一时不知如何下筷。
      丁晟自己也不吃,见男孩吃一口菜,就又夹一筷子到他碗里,所以三变碗里的菜总是满登登的。吃着吃着,闻三变突然鼻子一酸,心里不是滋味——丁家人的和睦美满让他想起了爸爸——自己从小没有母亲陪伴也就罢了,如今父亲也下落不明,音信杳无。他嚼了两口饭,慢慢抬起头。丁晟也跟着他抬起头,看着上方的房梁。
      闻三变尽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又埋头吃起来。他一直埋头吃,头挡住了碗口,丁晟夹的菜伸不进来,只得一手接在筷子下方,等待三变把头抬起的机会。姚吉美以为三变是嫌菜太多了,伸出手肘碰了碰丈夫的胳膊。
      饭菜都可口,闻三变一边吃一边想,有个会做饭的妈妈真幸福,有个会说笑的爸爸也真快乐。他猛扒拉饭菜的当口,又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爸爸,再和他一块去识字岭打猎。
      吃完饭,众人坐在宽敞的院子里聊天,丁乾说起郭清浊上鱼儿沟叫阵的事。丁晟一听直摇头,说鱼儿沟如今已是“虎皮羊质”。
      “爹,什么是‘虎皮羊质’?”丁香问。
      “就是‘纸老虎’的意思,看起来威风,其实骨子里已经是羊了。”丁晟毫不客气地说,“一个流浪儿都能打赢鱼儿沟的门生,可见猎人学堂如今败落到什么地步了!”说完,他不安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闻三变。
      三变正专心嗑着白瓜子,看起来没有留意他们的闲谈。
      “爹,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丁乾说。
      “你不同意也没用,这就是事实。”丁晟说,“鱼儿沟的学生被流浪街头的小角色轻易打败,听起来真是滑稽,十多年前,这种事简直不可想像!那时候,谁会不自量力去鱼儿沟挑衅,还能打败那儿的学生?不可能的。今天,当着三变的面,我都敢说,鱼儿沟就是纸老虎一只了。鱼儿沟现在看上去还挺威风,那是余威犹存。过去积累的威风覆盖到了今日,还能不能覆盖到明日,那就难说了。你们再不上进,今天出来郭清浊,明后天就会冒出来王清浊、张清浊,打得你们难以招架,声名扫地。三变弄出个四不象,很多人不满意,我觉得恰如其分,鱼儿沟如今就是个四不象!”说到这儿,丁晟叹了口气,抄起一旁老旧的二胡,拉了一个嘎吱的音,逼尖嗓子沧桑地唱道:“今不如昔,莫之奈何?”咿咿哑哑地拉起胡琴来。
      闻三变一激灵,放下手里的瓜子,仔细听起来。众人都沉默不语,大院内只回旋着胡琴的倾诉。一把掉了漆、破了沿的单薄木琴,就如一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娓娓道说着曲折的往事、无尽的哀愁与不灭的企盼。这里面,既有话说从头的惦念,也有往事如烟的无奈,更有与时偕行的洒脱与豪迈。这支曲子,包藏着对生活的赞美、微词、眷念、寄托、疑惑甚至批判,糅入了庞杂的情绪,却听不到抱怨。这是一支有苦却无怨恨的曲子。旋律如水,点点汇聚,愈走愈强,不觉汇成一股洪流,席卷而下。
      闻三变沉浸其中,身心在旋律的洪水中随波逐流,飘荡浮沉,体会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又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面对着崖底白浪滔滔的河川,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想要纵身跃入激荡的湍流。
      继而,音乐的洪流似乎冲决一切束缚,奔腾而去,轰鸣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一个若存若亡的音符里。
      演奏完毕,众人都鼓起掌来。丁晟放下胡琴,特意扭头向着闻三变,问他感觉如何。
      “像掉进了水里,浑身湿透了,刚爬上岸。”闻三变捂着胸口,笑着说。
      “爹,这么带劲的曲子,过去怎么没听你拉过?”丁香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脖子。
      “你摸摸你爹的后背,是不是也全是汗?拉好这支曲子,不但费力耗神,还需要心情合适,今天三变来了,又聊到了鱼儿沟,情绪正好,就拉了这支曲子。这支曲子呀,是四十多年前,一位猎人教给你爷爷的,讲的是巡山的故事。它就像一杯烈酒,过瘾是过瘾,但劲儿太大,也就能偶尔碰碰。”丁晟放下了胡琴,喝了一杯凉茶。
      “丁叔,那照您说的,鱼儿沟怎么才能好起来?”侯麦问。
      丁晟又看向闻三变。“那得问三变——他爹什么时候能回来,重新打开闻寨的大门,鱼儿沟就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大家都看向闻三变。
      “呃……”闻三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回去跟他好好说说……”
      丁晟刚说出“太好了”三个字,响起了敲门声。离门近的丁坤开了门,见到门口站着的年轻人,叫了声“山哥”。来人是丁家“牛头人”赌庄的看场人常山。丁晟走过去,出了门,将门虚掩上。
      “老板,庄子里出事了,麻烦您去一趟。”常山擦着脸上的汗。
      “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丁晟有些不耐烦,“今儿家里来了贵客,什么事都走不开!”
      “来了一队巡山官,他们玩了一阵牌九和麻将,说玩腻了,要玩个新鲜的。何艇长说,闻家娃娃——”
      “嘘——!小声点,”丁晟把伙计拉到更远的地方,“接着说。”
      “艇长说,闻家娃娃弄了个街知巷闻的四不象,是个绝佳的题材,不容错过。他要借题发挥,坐个庄,赌那伢仔什么时候回去、还有四不象能撑多久——”
      “去他的!”丁晟顿时火冒三丈,一拳砸在路边一棵树上,“不许拿闻家人押注,这是我丁家庄多年来的不成文规矩,镇远城谁人不知?他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丁晟进到院子里,嘱咐家人好好招待三位客人,自己随常山去巷口的“牛头人”赌庄料理麻烦去了。
      闻三变又坐了一阵,问清楚了草婆婆住在小尖山上的位置,牢记在心。直到闻福寻了过来,他才不舍地离开丁家。姚吉美把自家腌制的霉豆腐、酸萝卜装了一大兜,让三变带回去吃。三变还客气着推辞,结果丁启明一把接过兜子,直咽口水。
      丁家三兄妹送三变回去,路过巷口自家的游乐庄时,见几个巡山官从门口出来,喜气洋洋地抱着几箱“白霜老酒”——那可是价值不菲的丁家祖传秘酿。丁乾想象着,父亲为了打发这些难缠的巡山官,忍痛破费还要陪着笑的滑稽样。
      一路往鱼儿沟走去。街巷上间隔挂着灯笼,有的路段仍旧晦暗不明。时不时有人迎面走来,见到闻三变一行人,他们大都会闪到路旁,静立片刻再离开,还有的直接在闻三变身前鞠躬致意。白天倒好,夜里有人不声不响地突然站到面前,难保不吓人一跳。
      丁乾也纳闷,明明是夜幕之下,光照半明半暗,难得看清一张人脸,但镇远城人偏偏就能轻而易举认出来闻三变,好似他们对闻家人有天生的敏感,看他们就像看暗夜里闪亮的星辰一般明晰。丁乾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好事,慢慢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他见闻福紧紧护着三变,恨不能将他搂在怀里,而侯麦看起来也很是紧张。
      身后一直有人跟着,脚步不急不徐,听起来漫不经心,不知是故意跟踪还是正常走夜路的。
      路过玉兰巷时,突然从角落里蹿出一条黑影,扑通跪倒在闻三变身前。闻福赶紧侧身挡住三变,可那人已经紧拽住男孩的裤腿,放声哭诉起来:
      “闻少爷,求求您帮帮我!乔家——”
      侯麦一着急,上前抓住看不清面貌的那人,将他一把推倒在石板上,护着三变匆匆离开。丁启明时不时回头,见身后那几个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直到过了风雨桥,拐进通往鱼儿沟的那条小道,跟在背后的那几个人才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众人松了一口气,想着那几个人不过就是过路的。
      丁家兄妹见闻三变进了学堂,这才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
      “妹妹,吃晚饭时,你怎么就给启明夹菜,没给三变和武子夹菜啊?”丁乾故意逗丁香。
      “我离启明近嘛,方便。”丁香说。
      “你和启明中间还隔着我哩。”丁坤说,“早知道你喜欢给启明夹菜吃,我就该和你换个位置了。”
      “谁要跟你换?我是看启明瞅着满桌菜,挑花眼了,才给他选的酸萝卜和烟笋腊肉。”丁香为自己辩解道。
      “嗯,启明爱吃倒是真的,就是不大会吃。”丁乾说。
      “是啊,他什么都想吃,结果菜一多,反倒不知该吃什么了。”丁香说,“你说,我该不该给他夹菜?”
      两个哥哥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闻三变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琢磨了一会儿半路上求救的黑影,想着他没说完的话。翻个身,脑子里又闪现出各种画面:命运多舛的嘿哈小人、热情好客的丁家兄妹、桀骜不驯的郭清浊、殷勤备至的丁家父母……一想到美满的丁家人,再一联想孤零零的自己,黯然长叹一声。
      去年,福叔拿出来的那张不像报纸的报纸,提到过爸爸的救命恩人草婆婆。巧的是,今天丁乾也提到了她,说她收留了那个远道而来却被鱼儿沟嫌弃的“舍命王”。兴许,草婆婆知道爸爸的去向,或者,至少知道他的一些线索。
      闻三变心里又升起新希望,这一丝希望搅扰得他心神不宁。
      “福叔,我明天要去找草婆婆。”男孩侧过头,看着对面说道。
      闻福那边传来两声短促的“嗯嗯”,又响起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