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狩猎神 ...
-
这时门“笃笃笃”地响起来。连暮云放下书,走去开门。闻福在门外谦卑地笑。“连校长,您还没吃午饭吧?已经下午了。”老管家委婉地提醒道,实际是心疼三变。
“唉呀,真是发愤忘食了!三变、武子、启明,课先上到这儿,快去吃饭。”
闻三变正听得起劲,老大不痛快,不愿动;丁启明倒是想去吃饭,见三变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好擅自离开;侯麦也急于知道下文,不想走。
闻福见三个孩子没动,看着连校长。
“那好,你们不去,我去!”连暮云说着就要出门。
闻三变只得垂头丧气跟去食堂。闻福帮三个孩子打好的饭菜还在蒸笼里热着。他们快速吃完,跑去隔壁小食堂找校长。连暮云细嚼慢咽吃得慢,朝一旁努努嘴,让他们坐着等自己。
闻三变不坐,心想,自己站着等,校长会吃得更快些。不过连暮云还是没有改变咀嚼的节奏,吃得慢慢吞吞。闻三变紧盯着他碗里的饭,快见底时,一把接过来放到桌上,催校长回去上课。连暮云说,久坐伤身,不回屋了。
他们信步走着,连暮云边走边讲后面的故事:
嘿哈小人睡着了。
他累得连生一个念头的力气都没有。石上的他没有防备,此刻如果有敌手偷袭,准保手到擒来。可是并没有。嘿哈小人似乎凭借一己之力肃清了所有威胁,高枕无忧地睡了一大觉。这一觉睡了多久,他也不清楚,因为铁围山上没有昼夜交换,感觉不到时光流逝。
醒来时周身畅快,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是换了一副筋骨,头脑也敏锐至极。伤痕血垢消隐无踪,皮肤光洁,肌肉健硕。他看着不可思议的变化,心想,难道这就是脱胎换骨?
那声音响起来:主人,你看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变化,跟真正的变化比起来,它们不值一提。
嘿哈小人问:什么才是真正的变化?
那声音说:主人,你确实脱胎换骨了,但不止是你的身体,包括你的眼光、意念、判断、见识,还有灵力。你不是沉睡前的你了。
嘿哈小人不解:那我现在是谁?
那声音说:你是铁围山主宰,死域之神。
嘿哈小人说:那么,如你所说,我可以任意改变过去的错误,扭转乾坤了?
那声音说:当然,从现在起,你可以不受约束为所欲为。我会辅佐你,成全你的任何想法,主人。
嘿哈小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铁围山。
他越过回身壑,那些猎人见他完好如初,又惊又喜,把他奉若神明,追随他回到南瓜湖畔村。他们把村庄修葺一新,驻扎下来。
一天夜里,星月交辉,嘿哈小人站在湖边,默念起重生符咒。他的爹娘、亲人、乡邻、鬼风甲方、鬼风银珠,还有众多他想见到的人,一个个从湖中走出,活灵活现,宛如生前。见到他们,嘿哈小人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这些幽灵在南瓜湖畔村安了家。
嘿哈小人与他们沟通无碍,极尽孝悌,尝到有生以来最难以名状的幸福滋味。他与他们说话,倾诉离别之苦,讲述他这些年的离奇遭遇。他无时无刻不在开怀大笑。他终于感到了当神的满足,这种满足,是他猎杀米贼时都不曾有过的。他庆幸在铁围山上做出了正确抉择。
嘿哈小人兴冲冲地把亲朋好友介绍给猎人们,他们莫名其妙,因为什么人都没见到。起初他们不以为意,以为嘿哈小人是在开玩笑,后来他们见嘿哈小人每天对着空气说说笑笑,知道他并非是在玩什么把戏了。
有猎人说,嘿哈小人念亲成疾,患了臆想症。于是他们采了治癔病的草药给他吃,他不吃,说好端端的吃什么药。他们只好如实相告,说那些人并不存在。嘿哈小人恼羞成怒,说我千辛万苦把亲人找了回来,刚享受到天伦之乐,你们却处处作梗,是不是嫉恨?
没人敢跟嘿哈小人唱对台戏,也没人想看到他堕入虚空妄想。他们提出去西部巡山,想借机把嘿哈小人带离南瓜湖畔村。嘿哈小人哪儿都不想去。没办法,带头的猎人去东边找来一位猎人朋友。此人精通咒术,见到嘿哈小人,看出他被邪灵附体,真元已悬如游丝。
他不动声色,让其他猎人也不要声张。一夜,他让其他人灌醉嘿哈小人,把他抬上船,驶离南瓜湖畔村,自己催动龙雷之火,将整座村子化为灰烬。
嘿哈小人清醒过来后发觉不对劲,闭目回溯,看到村子遭到焚毁,伤心欲绝。他听不进劝告,狂怒之下将十余名同伴尽数杀害,然后去寻焚村的猎人。
猎人东躲西藏了一阵,四处召集同道对抗嘿哈小人。
西边的米贼闻风而动,越过回身壑,向嘿哈小人涌过来。山怪此时已不再是他的眼中钉,反成了他的附庸,对他俯首贴耳,唯命是从。
猎人们很快发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误入迷途的顽劣少年,而是一个嗜血成性的无情魔王。惨死在嘿哈小人刀下的猎人比死在猎人手里的米贼还要多!
西界狼烟四起,恐怖笼地。
很多人都看到了嘿哈小人背后的黑狐印记。过去那些关于鬼风氏的传言似乎得到了印证。鬼风氏向阎魔出卖灵魂的消息不胫而走。这话传到了鬼风石耳里。他四处寻找嘿哈小人,终于在落凤坡遇见了他。
鬼风石劝嘿哈小人住手。嘿哈小人说:上天一再夺走我的亲人,剥夺我的快乐,卑鄙残忍得过分。我要复仇,反对我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鬼风石说:你再杀下去,反对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嘿哈小人说:没关系,他们有多少,我就杀多少,直到杀完为止。
鬼风石说:你这样会连累鬼风家族。
嘿哈小人说:你当年火烧南风村,片甲不留,没资格教训我。
鬼风石见嘿哈小人执迷不悟,不得已拔刀相向。几个回合后,鬼风石成了刀下鬼。
鬼风家族自相残杀的消息由此传开。
猎人们被迫东走,一直逃到游魂关,被嘿哈小人和米贼围困在山谷。东升之月将逼仄的峡谷照得透亮,猎人无处藏身,只得决死一战。
嘿哈小人站在山崖上,面目模糊不堪,眼色血污浑浊,活脱脱的死神临世。他身后,是绵延数里的米贼。
一场势力悬殊的屠杀一触即发。
夜空传来一个声音,自称狩猎神,恳请嘿哈小人放下屠刀,放猎人们一条生路。嘿哈小人大笑说:看来上苍开眼了,要正本清源。我家连遭涂炭时,你为何不开眼?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算天发杀机,也没得商量!
狩猎神说:你已是非不分,真伪不辨。
嘿哈小人说:笑话!我曾经只身杀到铁围山,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西界能有此作为者,只我一人。
狩猎神说:当初你血气方刚,嫉恶如仇,但你在死亡之山已为恶煞所惑,堕入魔道,今时今日所作所为,都是罪孽。再不收手,万劫不复!
嘿哈小人说:这些话,你该说给这些不中用的猎人听!他们杀我亲人,毁我家园,才是十恶不赦,你反倒要救他们,分明是逆天而行!
狩猎神说:你眼迷心惑而不自知。他们破除魔幻,意图救你,你反诬他们有罪。猎人是西界支柱,岂能容你灭尽?
嘿哈小人说:既然你有好生之德,为何不见你顾惜我的亲人?他们惨遭横祸时,你在哪里?
狩猎神说:世事纷繁,变化无端,我们也无法顾全。
嘿哈小人啐道:这般废物的神,要他何用?不如我来做!今夜谁来挡我,惟有一死!
他仰天长号一声,米贼从四面八方朝峡谷涌下去,如麻似粟。
猎人们准备垂死一搏。米贼逼近,忽地雷声四起,赤电裂空,光影闪过处,山怪血肉横飞,如镰刀割麦般成片倒地。
嘿哈小人飞驰而下,一眨眼杀到猎人跟前,但高举的钢刀被无形利器架住,劈不下去。猎人们在狩猎神杀出的血路中冲出重围,向南逃去。嘿哈小人被几个影子缠住,不得脱身。他与狩猎神缠斗一夜。天将破晓时,影子散去。满谷充斥着米贼尸体和瘟臭的血腥气。
嘿哈小人继续往南追。一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他们。奇怪的是,猎人们这次并没有避走。他们似乎是在故意等他。
那是一座废弃的村落,猎人们在残破的土屋中间烧了一堆火,正在烤野味。见到嘿哈小人,他们镇定自若。少年以为他们厌倦了逃亡,要束手就擒。他想,既然他们愿意赴死,就让他们从容一些,等把肉吃了再送他们上路。
他错了。猎人没有坐以待毙的,从来没有。他见村旁有一口井,走过去喝了些水,又洗了脸。看到井水里的倒影,他已认不出自己了。
肉烤好了,很香。猎人们各自撕下一块,有说有笑地吃着。嘿哈小人坐在井旁,冷冷地看着他们,心想,好好吃,做个饱死鬼。他看着猎人们把肉分干净,把最后一块肉送进嘴里,缓缓举起了拿刀的左手。刚要迈步,噗嗤一声,血雾飞溅,扑了他一脸。他伸出右手抹去脸上的血,诧异地四下一看,见地上有一只拿刀的手臂。是他的。
右手又拾起钢刀,正要前冲,一支箭穿右肩胛骨而过,钢刀再次坠地。又是两箭贯穿两腿。他倒地不起,蜷曲着身子,痛苦而又迷惑。那些猎人明明没有动过,箭是怎么来的?他以为又是狩猎神。
猎人们围了过来,拔出了武器——他们总算反客为主了。他们要处死嘿哈小人。远处一个声音制止了他们。嘿哈小人记得,自己两年前的声音也是那样的——生气勃勃,有些稚嫩。对方也是个少年人。没露面的少年人说,饶恕他吧,惩罚已经够了。
没人敢动手了——显然那少年就是出手解决嘿哈小人的人物,猎人们都听他的。嘿哈小人问,你是谁?那人远远地说,龙甲猎人。嘿哈小人再问,你是怎么伤到我的?就没有回音了。猎人们也都散去。
嘿哈小人虚弱不堪地感到,有一股力量脱离躯体而去。他想,兴许就是那所谓的灵力。他成了残废,左手没了,右手拿不了重物,两腿只能勉强拖行。他又过起了流浪生活。
几年后,嘿哈小人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从此以后,西界再没有人见到过他……
耳边那醇厚的声音戛然而止,步子也停了下来。闻三变眨了眨眼,低头一看,已经站到了城墙上。阳光灿烂,黑厚的墙石透着暖意,城墙上有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在放风筝,墙下是一片沃野,一直铺排到北边的山林里。
“故事结束了?”闻三变感觉意犹未尽。
“结束了。”连暮云合上书,长舒一口气,“感觉怎么样?喜欢吗?”
“太悲伤了。”闻三变摇摇头,感觉心里堵得慌。
“是的,太惨了点。”丁启明也唏嘘不已,“嘿哈小人明明是个好孩子,怎么后来变坏了?他不应该变坏啊。”
连暮云见侯麦低头不语,拍了拍他的肩头。“武子,你觉得呢?”
“我觉得……嘿哈小人受的罪太多,结局不公平。”侯麦低声说,也为故事里的主角鸣不平。
“嗯,是的,我跟你们一样,也替嘿哈小人感到惋惜。”连暮云深深叹了口气,“可是,人生就是如此,经历了世间最深重的苦难之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一心向善,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可惜,嘿哈小人也没能做到。”
“连校长,那嘿哈小人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丁启明问。
“实话说,我也为这个问题犯愁哩。”连暮云摸了摸启明的头,“我也没有答案。”
“他想成为一个好人,但却误入了歧途——我觉得是这样。”闻三变说。
“唔,这个答案不错。”连暮云拿书一拍掌心,“三变说的有道理,嘿哈小人不是故意作恶,他是被凶神诱惑了,没法再主宰自己的意志。”
“凶神是什么?是在铁围山诱惑嘿哈小人的那个灵力吗?”闻三变问。
“据我所知,是的。”
“它真的存在?”
“它就没有消失过。”连暮云的目光扫过城墙、田野和山林,落到东北方向的天坠岭上,“它诱惑能力强大、却意志孱弱的对象,控制他们的心神,唆使他们为非作歹,作恶多端。但有一股力量能与它抗衡。”
“我知道!”丁启明叫起来,“书里说了,是龙甲猎人最后制服了凶神控制的嘿哈小人。”
“是的,龙甲猎人……”连暮云喃喃道,“他们曾经就住在离水河边、天坠岭上的闻寨,如今也不知去向……三变,你父亲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哇,太厉害了!”丁启明激动得一把抱住好伙伴,“我就知道,闻叔叔不是普通人!你也不是!”
“启明,我跟你一样,怎么不是普通人?”闻三变颇有些无奈。
侯麦看着启明和三变抱在一起,站在一旁静静地笑。
“知道我为何愿意讲这个故事?因为它展示了西界的面貌。你们三个刚到这边,对这里一无所知,可以从这个故事汲取一些认识。西界是个好地方,不过也很复杂,到处都有危险。好在我们有猎人,有龙甲术。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在一天就好好学一天,到手的本事总能用得上的。或许有朝一日,你们能成为龙甲猎人也说不定。”连暮云不无期待地摸了摸闻三变的头。
闻三变吐了吐舌,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只是来寻找爸爸,成为龙甲猎人?想都没想过。丁启明望着伙伴也直摇头——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耐。侯麦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天坠岭。
“校长,除了山怪,西界还有没有别的怪物,譬如——带翅膀的那种?”闻三变问道。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启明,见他害怕得哆嗦了一下,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但他实在又忍不住——他太想知道那些蚱蜢怪到底是什么来路。
连暮云听莫文奇说起过那些离奇的蚱蜢怪,到藏书室查阅过资料,不过也还是没弄清楚他们到底是谁。他不知如何回答。
“兴许有吧……”连暮云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道,“西界太大、太深了,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闻三变抬起头,凝神看着连暮云。
校长面无表情,一贯澄明的双眼此时也迷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