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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黑帽子路见不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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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谷场上的人个个举起一根装饰过的竹鞭,在空中相互击打,发出噼啪、噼啪有节奏的脆响,震彻山谷。场中央的两队青年也摩拳擦掌。老人举手示意停下击鞭动作,又说:
“毕家的冬生和李家的大福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光阴似箭,过去的乖娃仔,如今成了大后生,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惜我老金家只有一个闺女,要不然,冬生和大福一人许一个,就不用今天的龙争虎斗了!”
人群爆发出一片善意的起哄声。老金笑着,话里有话地继续说:
“赛歌会是祖宗制定、传下来的,面子上比歌赛武,骨子里比人品、赛精神、拼正气!冬生、大福,你俩要记得这一点。我家金果儿今日定终身,你们谁成谁不成,都要凭本事争,不得搞小动作,免得伤和气、败家声、坏祖制!金伯敬你们一人一碗壮胆酒,喝完酒,往前冲!”
击鞭声又啪啪响起,场面甚是热烈。两个后生饮尽一碗酒,面红耳赤,精神抖擞。又一声锣响,赛歌会正式开始。
首场是赛山歌。
男队各出来一人,轮番对着女方唱起山歌,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姑娘们手挽成一条线,随歌而舞,如杨柳随风摆荡。唱了几轮,主角还未登场,场外的人群于是“快当!快当!”地哄叫起来。
毕冬生——也就是黑帽子见过的那位——先被队友推出列。这个生性腼腆的青年人整了整头巾,胆怯地瞄一眼对面的金果儿,脸上热烫不堪,手足无措,后面的队友不停唧咕,叫他稳住。
面对心爱的姑娘,本就忐忑不安,又想起前一天不吉利的兆头,毕冬生心乱如麻。这种大庭广众下的对歌,对于性格内敛的人,简直就是折磨。要不是那碗壮胆酒,众目睽睽之下,毕冬生估计就要不战自退了。他看一眼金果儿,碰到她火辣含情的眼神,心底里升起一点火苗,胆气顿张,张嘴开唱:
“板栗花开一条线,
郎采回家扎成辫,
挂到窗前日日看,
夜夜想她不得眠。”
曲调悠扬,歌词含蓄,别有一番韵味。人群也“不得眠、不得眠”地跟唱起来。金果儿一听,低着头,抿嘴偷笑。背阔腰圆的李大福不甘示弱,在队友簇拥下,从队伍里站出来,引吭唱道:
“妹儿梳妆哥来看,
红绫袍子上身穿,
水箩裙子下身摆,
恰如一朵乖水仙。”
唱完,两手叉腰,冲毕冬生示威般地一努嘴,回到队伍里。金果儿的女伴们轻摇腰肢,“乖水仙、乖水仙”地唱和。毕冬生这边不服气了,合力把他又推上前,靠金果儿更近了些。他依旧面容局促,唱道:
“山路儿走得多罗喂,
山泉儿喂得田儿肥,
山歌儿唱得心儿醉,
手里线头儿谁来缀?”
又是一首半遮半掩、羞羞答答的情歌。
金老爷子坐在场边藤椅上,眯着眼听,有几分陶醉,也有几分惋惜。他觉得,冬生编的歌,虽然情真意切,但过于含蓄,少了男子应有的一份阳刚之气。不过,他瞧女儿的神情,看出来她对冬生的示爱方式很钟情。
掌声未落,李大福大步流星地站出来,挺着胸脯唱道:
“四月里花花儿开哟,
哥哥上山砍柴火,
柴火多哟压扁担,
扁担软哟掉草窝;
四月里雀鸟儿飞哟,
妹妹山上编竹箩,
竹箩圆哟搭扁担,
哥儿妹儿把家还。”
这首歌曲调诙谐,内容直白,唱的是家庭生活,用意自明。李大福热情地直视金果儿,观众们也喔喔大叫着推波助澜,金果儿却娥眉微蹙,不为所动。
黑帽子俯视着热闹的打谷场,兴味盎然,不停地挪动脚爪。场上每个人的反应,它都一览无遗。毕冬生再出场,解下白带与竹鞭,将白绫一边往竹鞭上缠,一边唱:
“你也不丢我不丢,
青藤扭捏缠杉树;
杉树不嫌藤儿粗,
藤儿不厌杉皮厚;
经春度夏过秋冬,
花开花红花离枝;
藤烂杉枯死抱负,
讲好扭捏两不丢。”
这首歌一唱出来,全场登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想得到,内向的毕冬生会唱出这般令人过耳不忘的好歌来。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花前月下,只用山上随处可见的植物——青藤和杉树作比,就把世人都憧憬的生死相许的感情表达出来,真切自然,又情深意重。
金老爷子也大感意外,向那个既怯又勇的后生投去器重的一瞥;金果儿听了这首歌,双颊飞霞,心海翻波;场边人静了半晌,不约而同举起竹鞭,击节作响,“两不丢!两不丢!两不丢!”地高呼,声震山谷。
所有人此刻都明白,赛歌胜负已定。果然,金果儿从身旁女伴手里拿过一捧山茶花,两手一举,朝毕冬生抛过去。这就意味着,毕冬生先胜一局。李大福急得直跺脚。
第二局是摔跤比赛,赛制是先将对方摔倒十次者胜。
这场比赛没有任何悬念。两位后生面对面一站,输赢已判。李大福对毕冬生,就如黑熊对山羊一般实力悬殊。毕冬生尽量拿出与自身格格不入的凶狠劲儿,却还是难以撼动铁塔般的对手,一旦被李大福钳住,就无法脱身,结果被摔得鼻青脸肿,痛失一分。
黑帽子见担柴人落败,也替他惋惜,嘎嘎叫了两声。
金老爷子眼见女儿一脸痛惜,于心不忍,想让毕冬生多歇会儿,养养元气。哪知毕冬生输得心有不甘,偏不听,拼着浑身酸痛要立刻就比第三场。李大福求之不得。
黑帽子并不知道接下来比什么,但它从毕冬生的表情看出来,对于随之而来的较量,他并非成竹在胸,只不过酒精与失利的双重作用,激发起了这个孱弱青年的血气之勇。
观众散开一扇通道,两个对手走到场边的木杆前。两根十多米高的木杆排头并立,相距两臂,杆顶各束一朵红绣球。
等到两个年青人撸起袖子,把白绫在腰间和杆子上绕了一个圈,黑帽子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于是一展翅,飞到临近的一棵高树上。
锣声一响,两人脱掉鞋,往杆子上爬去。他们动作娴熟,迅捷得如同猿猴。那根把腰与杆子套在一起的白带,起着保护安全的作用,以免人从高处坠落。
毕冬生与李大福齐头并进,一边挪动白绫,一边蹬脚上蹿。村民们聚集到木杆下,大声为支持的对象鼓劲。爬到近一半的时候,李大福躯体庞大的弱点暴露无遗,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而毕冬生身体轻健得多,攀爬得更为轻松。
李大福意识到,速度并非他的优势,从腰间抽出竹鞭,朝毕冬生劈头盖脸地打过去。毕冬生猝不及防,头肩挨了一顿鞭打,手脚一松劲,从杆子上直直地滑落下去!
人群哗然,金家父女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好在按照规矩,两名对决者的父母亲众不能亲临现场,否则,面对此等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们是很难坐视不管的。毕冬生下落四米左右,再次抱紧木杆,右手在杆子上蹭掉一块皮肉。他太大意了,只顾登高,忘了在爬杆赛中可以用竹鞭袭击对手。
所有人都清楚,大局已定。
毕冬生也心知肚明,但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懊丧地继续往上追赶。李大福朝下方看一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毫无疑问,他已稳操胜券,这场胜利轻松得几近唾手可得。
一想到即将成为南门峪村长家的乘龙快婿,李大福喜不自胜,情不自禁地张开两臂,朝下方挥了挥手。他的支持者们猛烈击鞭,提前庆祝胜利。毕冬生痛苦地闭上双眼,机械无望地继续着攀爬的动作。他远远落后了,支持他的人无不垂头丧气。
可是,意外于此刻降临,重重地甩了提前庆祝者们一个耳光!
没有人会想到,一只小黑鸟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个威严的裁判,接管了这场本已水落石出的比赛。当然,这个莫名其妙的裁判就是黑帽子——对于它的身份,至今在南门峪还争论不休——有人说它是只乌鸦,有人说它是八哥。
就像古代所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一般,黑帽子激于义愤,决定伸张正义。它在树巅看到李大福袭击毕冬生的一幕,对此行为很是不齿,迅速飞扑到李大福大汗淋漓的脸面上,一通抓挠,令他措手不及,惊吓之余也从木杆上跌落下去,而且是直接滑落到杆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傻了眼,毕冬生也不例外。金果儿倒是伶俐,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了,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声:
“冬生,爬啊!”
毕冬生这才清醒过来,手脚并用,一鼓作气地爬到杆顶,摘了绣球,再顺杆下来,走到金果儿面前,满面通红地把绣球交到她手里。多事的村民们把毕冬生和金果儿簇拥到一起,一面祝福,一面鼓噪,要他们做个亲热的举动,羞得两个有情人只管低头傻乐。
直到此时,李大福还呆呆地站在杆子下,一头雾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他的命运顷刻逆转。
大事已毕的黑帽子立在远处的树上,看着毕冬生和金果儿甜蜜地笑,心中畅快不已。它默默地飞走了,一如“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士,毫不留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门峪,留下一个议论至今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