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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远山的呼唤 ...


  •   四月,正是西界雨水最丰沛的时节,风雨说来就来,下起来就像天破了洞,瓢泼一般。
      这天清早,离水河上苍茫一片,雨水从屋檐倾泻直下,形成一片壮观的水帘。闻三变喂完八哥,走到窗前,推开窗,看到滂沱雨水,心忧如焚,心想:黑帽子,你在哪儿呀?
      此刻,距离镇远城西南一百多里的一片杉树林里,黑帽子已被雨水淋醒。它紧抖了抖湿羽毛,在林子里飞了一圈,想找个避雨处。它看到一株老杉树上有个洞,毫不犹豫就钻了进去,却一头撞上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一看,原来是一只贴洞而立的猫头鹰。猫头鹰不容冒犯地低鸣起来,黑帽子赶紧飞走,另寻去处。
      找了好几个树洞,都被赶了出来,有一次还差点成为树鼠的腹中食。黑帽子放弃了避雨,飞进雨雾。雨水太大,辨不清方向,就算辨清也毫无意义,它不知该往哪里去。梧桐岭遇袭后第二天,它听到枪响,飞到牛背村,远远目睹了蚱蜢人攻击黄府和溃退。它在附近逡巡了十多天,没找到三变,这才死心离开。
      黑帽子发现,这片土地于它虽然陌生,却非常亲切,一草一木毫无隔阂,全然不像它在摩天岭另一边的时候。这里森林、山石、溪水、风云散发的气息,与它的脾胃吻合无间。
      这是同气相求的默契。
      大雨搅得天地翻覆,黑帽子依稀想起,一年多前,它被捉离鸦雀岭时,也是如此暴雨如注。鸦雀岭……这灵光一闪的记忆,遥远而模糊,但足以让黑帽子兴奋起来。它奋力扇动两翅,想要冲破雨幕,朝上空直插过去。
      雨珠如弹,迎头扑打脸面,目不能睁,喙不能张。它放弃向上突围,又绕着杉树林转了一圈,选择向北飞去。
      雨水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无边无垠,如果不寻找避雨处,只想着逃离这张水网,无疑是一种令人绝望的选择。黑帽子选择尽快冲出去。它体内燃烧着火鸦的神力,一股与生俱来、日月星辰赋予的力量——正是这股力催动它不屈服于自然威力,要与其一较高下。
      但也别忘了,山花含苞未放时,其馥郁的芳香是包裹在花瓣内、无法尽情释放的。黑帽子是一只一岁多的幼年火鸦,眼下还只是花骨朵,纵有天生神力,这力量还是隐而难发的芳香。
      黑帽子裹着雨水,两翅依然轻盈,如利箭穿过雨幕,身后留下一条弹道般的水痕。飞了一个上午,雨水渐稀,黑帽子也累了,想歇一歇,从空中飞降,在山岭上寻找落脚点。不远处有一棵大芭蕉树,芭蕉叶宽大,正好可以避雨。它飞过去,拣了一片芭蕉叶落下,使劲抖去身上的积雨,闭目小憩。
      身体疲累的时候,闭眼是最好不过的休息方式。眼是开关,闭目,就是关掉身体这部机器,让它充分歇息,令神气得养——黑帽子早就洞悉了这一诀窍。
      它在为接下来的长途跋涉积攒体力。疲乏如同干燥的泥灰,从它身上点点剥落,精力水涨船高,身体又逐渐轻松起来。
      风雨声充塞山岭,别无他音。
      明察秋毫的鸦眼合上了,但鸦耳朵却没有就此停止工作,它们就像忠于职守的岗哨,敏锐地捕捉着周遭一切动静。火鸦的双耳是一对罕见的声波捕捉器,眼下虽还不能捕捉千里之外的波动,但随着各部器官发育成熟,其卓尔不凡之处也将逐日凸显。
      一番小憩,筋松骨软,恬然适意。黑帽子很享受这种短暂的舒适。
      不远处,一只山猫淋得透湿,轻灵地越过一丛荆棘,还是弄出了沙沙响声,黑帽子警觉地睁开眼。看到对面地上的山猫,它甩了甩头,又把眼闭上。这次闭上双眼没一会儿,它又陷入最近常见的幻象:
      闻家大院里,它正在槐树和柿子数间腾挪跳转,顺便寻找可口的虫子,三变爬上来,从书包里取出一张桌子,搭在树杈上,然后取出跳棋,摆上桌,又把山药糕、烤玉米、炒花生和它爱吃的鲜肉条放到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吃的东西。黑帽子等着三变招呼它下棋,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三变没有招呼它,反而摇头晃脑唱起歌来:
      “你也不丢我不丢,
      青藤扭捏缠杉树;
      杉树不嫌藤儿粗,
      藤儿不厌杉皮厚……”
      歌曲旋律独特,婉转多情,分明是一首情歌。歌声悠扬高亢,分明不是三变的嗓音,这首山歌从他口中唱出来,还显得特别滑稽。黑帽子站在树巅,很好奇,就问:“山(三)变,你唱什么歌?”
      闻三变没理会,继续唱:
      “经春度夏过秋冬,
      花开花红花离枝;
      藤烂杉枯死抱负,
      讲好扭捏两不丢。”
      三变唱完,黑帽子又问:
      “山(三)变,你唱什么歌?”
      闻三变这才抬起头,眨眨眼,偏头一想,说:
      “丢丢歌。”说完哈哈大笑,黑帽子也跟着笑起来。树下一个穿蓑衣、担柴草的年轻人停下来,疑惑地抬头朝上看,看到芭蕉叶上一只黑鸟昂头大叫,于是扯着嗓门说:
      “嗨!小黑不溜秋,你是在听我唱歌吗?唱得好不好听?好听你就再叫三声!”
      黑帽子这才明白,刚才梦里头听到的歌,是眼前这位樵夫唱的。它没有开口,小伙子叹了口气:
      “唉,看来兆头不好,明天赛歌会上只怕要输。”扶了扶斗笠,挑着担子下山了。黑帽子这时却张开嘴,无声地闭合了三下。
      它呆呆地立着,把那首山歌又重温了两遍,回味着闻三变唱歌的古怪样子,感觉既开心,又悲伤。但这种情绪只是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因为沉溺于某种情绪,并非火鸦的天性。火鸦不会像人类那样与感情纠缠,它们是感情的支配者,并不受其摆布。但这种特性不代表薄情寡义,恰恰相反,一旦火鸦与人类建立了感情纽带,那就意味着生死之交。
      雨终于停了。空中还滞留着未散尽的水雾。黑帽子打了个冷战,觉到腹中饥饿,决定去找些食物。它颇费了些力气,才把湿冷的翅膀打开,飞离芭蕉树。
      一场豪雨,把树上地里的虫子浇得全无踪迹,黑帽子在附近飞转一圈,一无所获。不过,它发现了一处灌木丛,里头藏了不少浆果,等到兴冲冲地飞下去,却又为难了:灌木上长满了刺,无法钻进去。
      那些红浆果晶莹玲珑,水灵灵的,挑动着黑帽子的食欲,却无从下嘴。它急得从灌木上跳下来,看到地上散落着不少被雨水打下的浆果,只是被泥浆糊得面目全非,于是衔着浆果跳到不远处的水坑边,淘干净后吃下。
      才吃五颗,突然传来一阵鸟叫,叫声急切惶恐,分不清是喝叱还是呼救。黑帽子张嘴丢掉正在淘洗的浆果,砉地朝声音传来处飞去。
      一棵高大的杉树上,一只红棕色山猫正抓着树干朝上爬,一只成年喜鹊在上方猛烈叫唤,试图驱退威胁,它背后是一个用细枝条搭成的窝,里头有三只毛羽稀疏的雏鸟。黑帽子对这种长尾巴的同类并无好感——几天前,它在牛背村还被一群喜鹊围攻过。
      山猫目露凶光,低声吠叫,一面攀爬,一面伸爪驱赶扑上来的喜鹊。它离鸟窝越来越近,成年喜鹊已叫得声嘶力竭,三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扯着嗓门无助地呐喊。
      黑帽子立在一旁的树梢上,冷冷盯着这场迫在眉睫的灭顶之灾。
      小喜鹊的呼救刺激着山猫的胃口与神经,但刚下过雨,树干湿滑,它必须按捺住冲动,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以免从树上掉落下去。不多会儿,山猫已完成树干的攀爬,要转向喜鹊窝所在的那根树枝了,它抱着细得多的树枝,朝鸟巢一点点挪过去。
      眼见成年喜鹊一次次奋不顾身、徒劳无益地扑向山猫,黑帽子忽然生出恻隐之心,改了主意。它扑地飞离杉树梢,躲到附近一棵粗壮的栗子树后,玩起了它最擅长的口技把戏,模仿出一声野兽的怪叫。
      这一声毛骨悚然的啸叫立马显出奇效:山猫停下来,支起三角耳,紧张四望。那只喜鹊也被震慑住,停到鸟巢上,浑身羽毛炸开。黑帽子又虎叫一声。山猫不敢再迟疑,倒退回去,噌噌几个腾跃,从高处扑将下地,往树林深处蹿去。
      黑帽子好鸟做到底,又守了大半日,直到天黑,那只山猫也没再回来。它就在栗子树上安睡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继续往北飞。才翻过一个山头,出现一个村庄。一百多座木房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山脚下是一片平整的打谷场,张灯结彩,围满了人。
      黑帽子很久没有见这么多人,一时好奇,就想凑个热闹,向下方飞过去,停到打谷场边一根十多米高的木梁上。木梁顶端挂着一朵红绣球。
      人群中站了两队青壮男子,每队五人,穿蓝黑相间的服饰,头裹黑巾,肩负褡裢。他们个个挺胸昂首,精神焕发,但又显得焦躁不安。每队中间的小伙子更为特别,胸缠白带,腰挎竹鞭,打扮出众。
      黑帽子认出来,右边队伍中间的小伙子它昨天见过,就是唱山歌的那位担柴人。它更加好奇了。没一会儿,人群骚动起来,让出一条道,走进来五位姑娘和一位老人。
      五个姑娘穿得花团锦簇,从头到脚挂满别具特色的银饰,煞是好看,中间那位更是乖致人儿,长相端庄,神情娇羞。老人给中间那位姑娘整理了一下衣饰,为她拂了拂鬓发,说:
      “女儿,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眼睛要睁大,脑瓜要清醒,最要紧的是,心思要明白!爹爹不多啰嗦,记住这几句话,足够你挑个好郎君!”说完,老人走到一旁的锣架前,抄起木棰,哐一声把锣敲响。
      “南门峪的乡亲们!”老人说,“今天,很高兴各位来参加赛歌会,为我老金家的闺女选夫婿。还是老规矩,以歌为媒,比武招亲,胜者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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