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与四不象》吾鹿安然

14、龙纹弓

　　又是安稳的一夜。枕着流水潺潺的睡眠可能是这世上最奢侈的睡眠了，多少烦恼忧愁都能给你冲刷得一干二净。
　　闻三变早早就醒过来，在床上躺着，听河岸边传来的清脆槌衣声，神思有些恍惚，感觉像是突然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叫人难以相信——至少难以一下子就相信。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启明来了，进来的却是莫校长。
　　莫文奇穿着一身特别的装束，一身粗布黑衣，头缠黑巾，打了绑腿不说，手臂也缠得紧巴巴的，背着铁笔。看起来莫校长要动身了。果然，莫文奇是来道别的。他嘱咐三变要注意安全，约法三章：一不要单独行动；二不许随便下河；最重要的第三条——不许单独进山。
　　“记清楚了？”
　　闻三变和福叔都直点头。闻福向三变借来纸跟笔，把莫校长的叮咛记下来，揣在贴胸的兜里。
　　三变速速穿好衣服，要送莫校长，送到鱼儿沟门口，莫文奇让三变和福叔回去，背着一个大包，独自进城去了。
　　“早点回来！”三变望着校长背影喊道——莫文奇言出必行，令三变颇为感动。不过，任谁领教过闻三变的倔劲，相信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莫文奇在城里找了两个向导，租了四头看山牛，下午就朝识字岭进发了。
　　送完校长回鱼儿居，上楼梯时，碰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年下楼，侧身让路的当口，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三变心里直犯嘀咕：昨天碰到一个喊他“师父”的，今天又遇上一个扎马尾辫的男生，看来镇远城里的滑稽人真不少。
　　这一天是土曜日，休息。
　　吃了早饭，丁启明跟闻三变约好去城里闲逛，出发前给无忧狸喂了一个苹果，然后叫上了侯麦和闻福。还没走到风雨桥，就与黄歧轩迎面碰上——黄歧轩想着要离三变近一些，就在风雨桥南边的“如意客栈”住了下来。
　　熟悉镇远城的黄歧轩当起向导，边走边给三变讲解，讲得不到位的，闻福再补充。闻福对这座城了如指掌，被闻家收留前，他在城里流浪多年，每一条巷道、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座屋宇、每一处屋檐，都刻在脑子里一般。他随口一说，就是一段内容丰富的典故，听得一行人大开眼界。
　　镇远城里巷道密如蛛网。道旁水流淙淙，杨柳依依，车流马走，物阜民丰。每一条巷口都立着木制名牌：锣鼓巷、文昌街、百雀街、玉兰巷、猪肠巷、牛角街……
　　黄歧轩惦记婆婆松花蛋的味道，特意拐到脚丫巷买了一包。丁启明馋的很，当即就剥开一只，大口吃起来。穿过实脾巷，碰上几个汉子抬着一头野猪路过。野猪少说也有二百来斤，用两根胳膊粗的木棍架着，后头追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闻三变看着那头死不瞑目的黑猪，闪到一旁。丁启明躲在闻三变身后，正眼看都不敢看。野猪被抬到实脾巷尽头处的杂货市场叫卖。这个鱼龙混杂的市场，地摊铺面夹杂而立，各色货品一应俱全。
　　每一次到这里，黄歧轩都像闯进一座宝山，两眼放光。他满面通红地对闻三变说，这是天底下最富有的地方，凡是你能想像得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得到。
　　“城关市场里应有尽有！”黄歧轩说。
　　闻三变觉得黄歧轩言过其实了，不过转了一会儿后，他还是信了三分，确实名不虚传。众人在一家兵器铺前停下来。铺子里挂满刀枪剑戟和强弓劲弩。侯麦看得眼发直，挪不开步子了。他的目光黏在一副雕工精美的弓上。弓体深棕色，刻有龙纹，沉静大气。
　　精瘦的老板嚼着槟榔，看出侯麦喜欢那张弓，取下来递给他，说：
　　“伢仔好眼光！这弓是千里挑一的好东西。我看你骨健筋强，准是射箭好手。买回去，保管你如虎添翼！”
　　侯麦掂了掂，沉甸甸的称手。细看弓身，打磨得纹理细腻，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一拉弓弦，迸出一声浑厚的铮鸣……他放不下这把弓了。闻福在闻寨不知见过多少猎人用过的良弓，不以为然道：
　　“这就是个样子货，中看不中用。”
　　老板不高兴了，噗地吐出槟榔，把弓一把抢过来，指着它说：
　　“老伯，你可以到场子里逮个人随便问，我弓王伍哪个时候吹过牛？这把弓用的什么材料？千丈崖上的黄杨木！为采到这木头，我差点丢了命！黄杨木五百年才长一寸，这么大的黄杨木，少说也要长个几千年！几千年餐风饮露，算不算木中之王？我把它制成弓，养了五年才拿出来，是不是弓中之王？这弦，鹿筋搓成，听听，声如古筝，余音袅袅，是不是很舒服？老伯，看你也是有见识的，我不往多里说，这张弓在这城里绝对找不出第二把来！你要能找出来，我白送！”
　　“你自称弓王，花五年做了这么个东西，要是刀伯见了，还不得笑话死你！”闻福没有被对方的一通自吹吓到，依旧是嘲弄的口气。闻三变看着那张弓，也觉得不同凡响，心想着，福叔连这都瞧不上，眼界得多高啊，直到听到福叔抬出“刀伯”，才恍然大悟——他在识字岭见识过刀伯的手艺，就是童虎手里的那张弓，做工不如这一把漂亮，但射出的劲道却是惊人的大。
　　听到“刀伯”这两个字，弓王伍的气势顿时矮了大半截，口气软下来：
　　“你要这么比就没意思了。刀伯是什么人？制兵器，他是神，我们只是凡人。所以我伍艺只敢自称‘弓王’，王毕竟是凡人堆里的，跟神没得比！不过，这副弓凝聚了我最精华的功力，绝对精雕细磨！就算拿到刀伯面前，准保他也不会说个歹字！”说着，摇头把弓又挂回去。“好马得配好鞍，好弓得配好汉！这把弓，多少人出过高价，我都舍不得卖，怕糟践了！”
　　闻三变看看那张弓，又看看侯麦，指着弓说：
　　“福叔，我要买那个。”
　　闻福知道三变是要替侯麦买，不愿出这笔钱，推托说弓没有吹的那么好，钱也没带够。闻三变还想说什么，手被人抓住，回头一看，是夏雨荷。女娃又画上了山鬼妆，笑嘻嘻的。丁启明见她脸颊上两颗逼真吓人的“獠牙”，老老实实躲在了三变身后。
　　“你去哪里了？走都不说一声，哼！跟我走，带你看个好东西！”夏雨荷不等闻三变搭话，一把将他拽走。闻福、启明赶紧跟上，侯麦多看了一眼龙纹弓，也走了。黄歧轩看了看闻三变走的方向，没有立刻跟上去，与弓王伍攀谈起来。
　　夏雨荷把闻三变拉到一个摊位前，指着铺面上大大小小的笼子让他看。笼子里关着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鸟兽。夏安邦站在一旁，戴着新买的窄沿草帽，笑眯眯地看着女儿。
　　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只蜥蜴，通体漆黑，两眼通红，三角头，长刀尾。夏雨荷问闻三变这只山蜥怎么样。闻三变从夏雨荷兴奋的口气听出来，她已经看上了这个长相瘆人的怪家伙，于是违心地说“很好看”，心里却纳闷，好端端的女孩儿，口味怎么这么特别？
　　听到闻三变的评价，夏雨荷更下定决心要买，于是让爸爸掏钱。夏安邦正要问价，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哦呦！红眼、刀尾，是魔鬼蜥！”
　　夏安邦低头一看，鸡冠头的男孩已抢到摊铺前，伸出手就提起了笼子。闻三变一看，认出来他就是前一天欺侮丁启明的那个家伙。夏雨荷想抓笼子，又怕被咬，只得大声嚷：
　　“我先看到的，应该我先买才对！”
　　“吓！谁出钱多谁买，老头，是不是？”
　　坐在摊铺后的老人站起身，恭敬点头：
　　“是，是，乔少爷说的是！”
　　男孩也没问价，头也不回地吩咐：
　　“阿丑，给钱！”说着就要走，夏雨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让走。
　　“不许走！我先看到的，是我的！”
　　男孩提着笼子，不敢使劲挣，就喊阿丑帮忙。名叫阿丑的壮汉正准备付钱，转身去抓夏雨荷，夏安邦截住了他毛茸茸的粗臂。阿丑动弹不得。闻三变跟丁启明也堵住男孩，不让他离开。
　　阿丑没辙，扭头冲老头喊：
　　“老板，这是你的货，你说卖给谁？”
　　“……呃，当然是——乔少爷。”老人为难地看着摊铺前起了争执的顾客。
　　夏安邦一听，松开手，也叫女儿松手。男孩鄙夷地看着丁启明：
　　“你个废物充什么大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揉了揉胳膊，扬长而去。
　　夏雨荷受不得这委屈，嘴撅得老高，眼中噙着泪。夏安邦问老板还有没有魔鬼蜥，老板说那种动物长在深山老林，难得一见，要抓住一只更是难上加难。他有些过意不去，让女孩挑个别的，价钱打对折。可夏雨荷越想越气，忍不住大哭起来。闻三变小声问丁启明：
　　“那个可恶的鸡冠头是谁啊？怎么这么霸道？”
　　“他叫乔贝勒，家里很有钱，老欺负人，我们都叫他蘑菇巷恶少。”
　　夏雨荷哭哭啼啼，闻三变倒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她只会没心没肺地恶作剧，没想到也会伤心。旧恨又添新仇，闻三变忿然攥紧了拳头，竟忘了与女孩的宿怨，鬼使神差地说道：
　　“别哭，我给你报仇！”
　　哪想夏雨荷一抹眼泪，拖着哭腔说：
　　“谁让你报，我自己报！”
　　闻三变本来是想安慰夏雨荷，没想到她伤心了嘴还这么硬，无端端碰了个钉子。夏安邦只是觉得好笑，谢过闻三变，想把女儿哄走。夏雨荷偏不走，擦干眼泪，挑了一只食蜜鸟。黄歧轩赶过来，看众人脸色不对，问怎么回事，闻三变气呼呼撸起袖子，说遇到一个小混蛋。
　　一行人继续在市场上逛。黄歧轩买了一些木料和木工工具，雇人送到如意客栈；闻福相中一根扁担，买了下来；丁启明给无忧狸买了一兜山果子。闻三变在一个鸟铺前站半天，买了一只跟黑帽子个头差不多大的八哥。只有侯麦一路魂不守舍。回去路上，众人绕到城关广场，闻三变看到了广场中央的猎人雕像。前一天在巡山艇上俯瞰到过，远看只是一个小点，没有在意。现在仰着头看，才知道它居然有至少四个自己那么高，黑色山石雕刻的猎人身背强弓，手执利剑，斩杀脚下的一头山怪。那山怪伸着两爪，大张着獠牙阔嘴，舌头长长地伸出，凸睛暴出，观者似乎都能听到它临死前的哀嚎。
　　路过雕像旁的布告板，一群人正围着布告板上贴着的报纸议论。
　　“我就说昨日不死鸟号飞来不寻常，就是来了贵人了！”
　　“你就跟没说一样——秘境局的高官也可以说是贵人，他们常来，有什么不寻常的！”
　　“我听说，是闻家人回来了，有人看到了闻思修！”
　　听到这儿，闻福刻意低下了头，只恨没戴一顶刻意遮脸的帽子。
　　“胡说什么！是闻思修的儿子，闻三变！”
　　“闻家人回来做什么？他们离开西界都多少年了？”
　　这时站在外围的一个人瞥见了闻三变，见他衣着与众不同，脚上的运动鞋也罕见得很，就多看了他几眼。他跟身边的同伴暗暗指了指闻三变，更多人回过头来……但是所有人都只是看，没一个人说话，就眼睁睁见闻福牵着三变匆匆走开了。

　　闻三变特意要求走一走蘑菇巷，黄歧轩也不问缘由，爽快地答应下来。
　　“去那儿做什么？”丁启明问——那是他憎恶的地方，躲都来不及。
　　“有一句兵法，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闻三变说。
　　“哦，懂了，”启明笑了，“就是说，要知道敌人住在哪儿，以后才好搞偷袭！”
　　“嗯，”三变点头，“打埋伏也可以。”
　　蘑菇巷比城里普通巷子宽一倍，两边全是店铺，吃穿用度，什么都卖，还有一个钱庄。店铺名号各异，但打头都带一个“乔”字。不用说，整条街都是乔家的。这些店铺门脸大，装潢考究，门庭若市。巷子尽头就是乔家大宅。石狮守门，雕梁画栋，很是气派。
　　闻三变站在巷口，叉开腿，一手撑腰，像一个审判者，瞪视巷子尽头。丁启明看着伙伴横眉冷目、咄咄逼人的架势，都感觉身上发冷。认真打量了一会儿，算是认了路。夏雨荷不顾近旁店铺人员的异样目光，对着乔府扬拳示威，丁启明更是吐了一口唾沫，但力度不够，口水粘到了嘴边。
　　“你头发又竖起来了！”启明笑道。
　　闻三变发怒时，头发就会变得更硬，看着就像竖了起来。他见附近有人看着他，不想太过招摇，赶忙伸手把头发往下捋了捋。远远跑过来一个穿大花衣服的中年女人，在三变跟前蹲下，直愣愣看那双黑底白边的跑鞋，直呼好看，还拿出本子和笔要照着画下来。
　　“哪儿买的？”她抬头问。
　　“呃，城关广场那边……”黄歧轩替三变答了。
　　闻福赶紧扶着三变离开。黄歧轩见日已当午，把众人带到口水巷——这是镇远城有名的美食街，西界各方的特色美食，几乎都能在这儿品尝得到。他领着众人进到一家名为“二舅娘臭味锅”的小店，点了一桌菜，食材基本都是野山菌、臭豆腐，还有表面长了一层白毛的霉豆腐。闻三变起先还闻不惯臭豆腐味儿，尝了两筷子后，闻着臭吃着香的感觉令他欲罢不能了，吃得满头大汗。口味最独特的要数臭豆腐炖枞菌鱼头，这是一道干锅，热气腾腾，鲜香四溢，被几个孩子吃得渣都不剩。
　　黄歧轩看三变狼吞虎咽，知道挑对了地方，心满意足。吃完饭，夏安邦带着夏雨荷回秘境局的驿馆，闻三变一行人回鱼儿沟。
　　刚过风雨桥，从一棵大杨树下经过，响起一阵鸟叫。侯麦抬头，一泡白色鸟屎刚巧落在额头上。丁启明哈哈直笑，说：
　　“武子哥，你走鸟屎运了！”
　　侯麦露出苦笑：
　　“等你哪天头顶鸟粪，就知道是不是走运了！”
　　说着低头往前快步疾行，把众人甩到身后。大家都没把那泡鸟粪当回事，闻三变却站着不愿走了，抬头看着杨树，连喊几声“黑帽子”，没有回音。他不甘心，俯身捡了几颗石子，往树里头打过去，扑拉拉一阵响，一群鸟雀惊走，朝离水南岸飞过去。
　　闻三变怏怏不乐，看了看手里提着的鸟笼，八哥跳来跳去，看上去很不安。

　　晚上，侯麦坐在床上，念念不忘白天见到的那张弓。响起敲门声，他打开门，过道的松油灯下，站着守门人老杜，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布袋。
　　“杜伯，您有什么事？”侯麦问。
　　老杜憨厚一笑，递过来布袋，一副神秘的样子：
　　“城里有人给你送了个宝贝。”
　　侯麦一脸不解：
　　“宝贝……城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得。”
　　“弓王伍啊，他认识你！他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还特地让我转告你，这把龙纹弓，虽不是他的命根子，也等于他半条命！你千万要爱惜，不要糟蹋喽。”
　　侯麦一颤，懵住了。老杜拿下巴点点那个大黑袋，示意侯麦打开它。侯麦颤着手，把袋口的线结拉开，眼都直了。袋子里装着那张不同凡响的弓，还有一个精致的箭囊。那一刻心都化了。不过，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黄粱一梦，咬着牙又把袋子递回去。
　　“……我没有钱……”
　　“一看你就是个实诚娃！人家是不拿白不拿，你是不敢白拿！弓王伍说，钱有人付过了，这把弓从今儿起就是你的！”老杜说完话，走了。
　　侯麦恍惚了。回到屋内，取出弓和箭囊，捧到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看得眼发酸，坐到床边，拿起弓，放到鼻下闭着眼嗅。有沁脾的暗香。一定是木头吸风饮露蕴积的天香，他想。手指滑过弓身，胸廓顿时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