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与四不象》吾鹿安然

12、鱼儿沟

　　清晨，镇远城白雾茫茫。离水河如一位歌者，浅吟低唱，慢悠悠地翻波鼓浪。河岸旁已有人前来打水，木桶灌水时咕嘟咕嘟响，就像心满意足的慨叹。当然，最好听的，就是女人洗衣时，洗衣棒在光溜石板上搥打衣物的撞击声：“梆——-梆——”，节奏单一的声响，涵盖了生活的万有滋味，释放着难以言传的韵味。
　　闻三变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侧耳倾听，感觉像是做梦。牛背村地堡里呛鼻子的霉味不见了，终于可以放开胸腔了呼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得难以置信，咂一咂嘴，甚至能尝到一丝甜味儿。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下到地上，嘎吱推开木窗。一只鸥鸟扑拉拉从近旁河面飞起，留下一串余味无穷的空响。乳白的晨雾从窗口涌进来。
　　“呀，小少爷，穿上袜子，地板凉！”闻福提醒着，从床尾找出两只袜子，跑到三变身前，弯腰给他穿上。
　　“哇，这里跟仙境一样！”三变赞叹道。
　　没一会儿，皇甫意上来了，请三变和闻福下楼去用餐。侯麦已经先到了食堂，三变笑嘻嘻挨着他坐下。
　　“武子哥，这里跟你家乡不一样吧？”三变端起面前一碗小米粥，大喝一口。
　　“不一样……”侯麦看着心情愉悦的三变，讪笑着答道。
　　皇甫意给三变所在的桌子添了几样野菜，又回楼上去叫莫校长。
　　莫文奇此时正站在窗前，背着手，平静地注视离水河面，脑内却翻江倒海。他在想三变的处境。镇远城是一座坚实的屏障，能保护这个孩子。只要栖身在城中，他就是安全的，但出了城就难说了。
　　闻三变坚持来西界，是要寻父，还指名道地要去识字岭。现在看来，是万万不能去了。但以闻三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他是非去不可的。莫文奇得得叩了几下牙，感觉为难。正在寻思，响起敲门声，皇甫意来了。
　　“校长，大家都下楼去吃早饭了，我是来叫您的。”皇甫意在茶几旁坐下，拿起水杯就喝。
　　“你要真有心叫我吃饭，就该把饭菜端上来！”莫文奇玩笑道。
　　皇甫意露出难看的一笑，把水杯放下。
　　“您看，我就是个粗人，装斯文都装不像。那好，我想知道，您跟三变下一步想去哪儿？待在防区没问题，就怕您待不住。闻寨空置了多年，可能也没法住人。”
　　莫文奇叹了口气。“我正琢磨这事呢。栖身的地方倒好说，我准备带三变去鱼儿沟。只是——”
　　“您尽管说，别见外。”
　　“三变想去一个地方看看，离这儿还不近。可出了这种事，我没法放心带他去了。”
　　“那就不去了，不是很简单吗？”
　　“问题就在这儿。你是不了解这孩子，他跟他爹是完全不同的胚子，就跟水和火的差别一样。这孩子使起性子来，烈得让人招架不住。不然，我怎么会带他到这边来？都是被他逼的，唉——”
　　皇甫意有些意外，不信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会奈何不了一个黄毛小子。
　　“什么地方非去不可？”他脱口问道，话一出口，意识到唐突了，猛一拍嘴，“欸，没过脑子，当我没说！”回头呸呸啐了两口，以示收回问话——闻家的事不能随便问，这是规矩。
　　“皇甫，我可以告诉你……”莫文奇这次并不见外——他一百个信任面前这个人，尽管他是秘境局的官员。
　　巡山官刷地伸出手，拦住莫文奇：
　　“校长，您千万别说！我刚刚真不是有意的！”
　　莫文奇了解皇甫意，也理解他的反应。这个规矩守信的人从来只办份内的事，绝不越雷池半步。刚才他只是说漏了嘴，绝不是有意探听闻家的事。
　　“别人我得防着些，你我就不用刻意瞒了。三变想去识字岭。”
　　莫文奇自愿吐露了真言，但皇甫意还是觉得惭愧，一只手拧了拧鹰勾鼻，另一只手敲击着茶几的边缘。他没有问为什么要去。
　　“识字岭太远了，孩子肯定不能去了。保险起见，三变暂时不要离开镇远城。何况，现在是禁飞期。”
　　“禁飞？也就是说，飞艇都不能用了？”
　　“是啊，出了袭击事件，暂时禁飞了。前哨站正在改造巡山艇，在顶部加射击位。现在要去，原则上只能走陆路。”
　　“那——夏家人呢？”
　　“没办法，也只能困在这儿。命要紧嘛。”
　　“哦……”
　　“那——三变那儿……”皇甫意迟疑了一下。
　　“哦，我尽量说服他。实在不行，我就只有豁出老命，自己跑一趟。”
　　“那怎么行！从这儿到识字岭，骑快马也得一个多月，打个来回要三个月，遇上暴雨天，得多久就难说了。”
　　“没事，只要三变不跟着，就万事大吉。我这把老骨头，这点折腾还是经得起的。”
　　“校长，您要是真去，动身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安排一下。”
　　“到时再说吧。走，去吃饭。下午我就带他们去鱼儿沟。”
　　两人来到楼下，走进饭堂。桌上都是山肴野簌，地蕨菜、岩耳、野生菌菇、猪耳朵菜，虽然不怎么丰盛，闻起来倒是喷香诱人，吃起来更是爽口开胃。都是皇甫意特意嘱咐厨师们做的。
　　闻三变吃得太饱，不停打饱嗝，攒足力气也止不住，夏雨荷一旁直乐。
　　莫文奇吃着饭，把去鱼儿沟的想法告知大家。闻福自然没意见，他觉得，对三变的安全来讲，鱼儿沟是最好的保险，那里的先生个个是能人。侯麦打小就盼着到鱼儿沟学猎术，没想到就这么如愿以偿了。闻三变无所谓，只要不妨碍他尽快动身去识字岭就行。黄歧轩也求之不得，他姐姐黄念衣就在鱼儿沟任教，平时见三变很方便。
　　夏福隆捋了捋一丝不乱的白发，起身跟莫文奇道别，还提醒闻福，有一箱东西还在他那儿，走的时候别忘了拿。说完，他转身招呼儿子孙女，说去城关市场转转，顺便买顶新帽子。
　　到了下午，闻三变一行人往鱼儿沟去了。
　　镇远城依水而建，水随城居，逐墙绕户；屋馆楼台，处处垂杨。踏着青石板和鹅卵石铺就的道路，来到风雨桥。廊柱和飞檐上那些夸张、绚烂又栩栩如生的猎人除妖图，看得闻三变心怦怦直跳。有一些廊柱还是原木色，未经颜料涂抹，只刷了一层防腐的桐油。这些柱子夹在绘柱中间，苍白单调，落落不合。闻三变忍不住问莫文奇：
　　“校长，怎么有些柱子是空白的？”
　　莫文奇指着那些留白的地方说：
　　“是这样，这些空白柱子、檐壁，是留给日后的故事用的。”
　　闻三变更加不解：
　　“日后的故事？您是说，桥上画的这些画，都是发生过的真事？”
　　莫文奇努努嘴，说：
　　“是啊，这些，这个，这个，还有那个，画的都是真事！都是猎人巡山的功勋。镇远城是一座猎人之城。城里人感戴他们的事迹，就作画纪念，一代代流传下来。”
　　皇甫意这时凑上来，指着空白柱子说：
　　“三变，你看，这些柱子已经空很多年啦，没有值得画的事。不过话说回来，画上这些事，都是记录猎人如何铲除山妖泽怪，没有新画出现，说明现在太平了……”
　　莫文奇咔咔干咳两声，打断了皇甫意。听到“太平”两个字，闻三变不由笑了笑。
　　这一天是四月六日，清明节。桥上来了不少人，大都面容肃穆，眼目含悲，有的往河里扔纸船，有的踩在桥凳上往廊柱上插柳条。有一家人跪在临河的栏杆边，对着河水哭哭啼啼，一位中年女人撕心裂肺哭着。一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坐在栏杆上，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黑紫色的桑葚，往嘴里塞了几颗，然后往桥下扔去，一边嚼一边喃喃自语：
　　“胖墩儿，桑果子熟了，我摘了好多，送给你来吃，咱俩一块吃啊……”拇指大的黑桑果随波逐流而去。他又抓出一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重复着同样的话。
　　闻三变停下步子，怔怔地看着眼前奇怪的一幕。那个撒桑葚的男孩衣衫简陋，肩上还搭着个灰布口袋，斜挎着一把简陋的竹弓，弓把上绑着一支缠满布条的箭——从箭身上的裂纹看，这支箭之前已经破碎不堪了，是后来拼凑起来并用布条加固好的。
　　“花蚊子，好久不见，你又来拜祭康泽了！”一个瘦高少年从对面走过来，朝栏杆上的男孩喊道，又走到哭泣的女人身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花蚊子回过头，闻三变与他的眼光碰上，赶忙低下头。花蚊子看到了三变，楞了一下，从桥栏上跳下，正想靠近，看到三变身后跟着几个穿制服的巡山官，又怯懦地站住，但目光一直盯着三变。
　　“我们走吧。”莫文奇说道。闻三变抬起头，朝桥头走去。
　　“师父……”花蚊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朝闻三变追了上去。
　　闻三变听到了，但没有理会——那声“师父”肯定不是叫自己。他下了风雨桥，跟着莫校长向东拐过去。
　　“师父！”花蚊子的声音叫得更大了一些。这回闻三变感觉男孩是冲他叫的，他站住了。
　　花蚊子壮着胆跑到队伍前面，看着闻三变。
　　“你叫谁呢？”闻福看男孩穿着草鞋，一身装束也寒碜，不客气地问。
　　“师父，我是花蚊子，你不记得了？”男孩问，从灰布口袋里掏出一个木头人，晃了晃，“这是有弟。”带五官的木头人嘴角一扬，竟然咧嘴笑了！闻三变吓了一激灵。
　　“伢仔，你莫糊涂，我们今天刚来，都没见过你！”莫文奇说，心想这个男孩兴许是来讹人的。
　　“你不是‘抱阳山主人’？”花蚊子一脸糊涂，眼神却甚是热切。“抱阳山！”他又强调了一遍。
　　显然，背弓的男孩想得到一个肯定答复，闻三变看出来了，但还是摇了摇头，迷惑地看着男孩。
　　“再胡闹，抓你啊！”皇甫意啪地一拍腰间的枪壳子，恐吓道。
　　花蚊子身子一耸，害怕了，这才不情愿地闭口，呆呆站在一旁，目送闻三变走远。“现在的伢仔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花蚊子听到了闻福的嘟囔，羞愧地低下了头。木头人看着他，嘴角也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