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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镇远城 ...


  •   皇甫意是个有心人。他知道闻三变是头一次来西界,有意让不死鸟号在镇远城上空多盘旋了好一阵,好让这孩子初来乍到,也尽可能把这座闻家曾护佑的古城看个饱。
      闻三变屏住呼吸,全然想像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城池:四围高山环绕,山上高塔林立,如同山头长出来的一只只犄角;城墙蜿蜒合围,坚黑似铁,水泼难进;河如缎带,横跨一座壮观的风雨桥,如龙饮水;城中河道巷陌纵横如蛛网;城外一片沃野,庄稼满地,黄澄澄的油菜花漫山遍野,仿若黄金铺地……
      他望向东北方,瞥见天坠岭。
      山岭红如血染,岭上一座堡寨巍然耸立,古老沧桑,雄浑刚健;它俯视着脚下的镇远城,遗世独立,卓尔不群;同时又透着孑然孤独的气息,不胜苍凉;寨前平地上,一根黑色石柱擎天而起,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概。闻三变不禁暗叹,心想那一定就是闻寨了。
      但,那座孤高又寂寥的寨子,闻三变的出生地,并没有在他心里掀起应有的波澜——它对于他,实在太陌生了。他的眼光迅速越过闻寨,定格在了壁立百仞的清风崖,之后目光下移,看到鱼脊般的开满映山红的望梅坡。
      倒是闻福看到闻寨的一刻,克制不住,老泪纵横。
      巡山艇飞到镇远城上空,闻三变看到下方不少人举头上望,一群群孩子追着巡山艇跑。
      “还是不死鸟威风啊!”夏福隆乜斜一眼后排的闻三变,哈哈一笑,“三变,你看啊——这艘巡山艇如今在西界尽人皆知,关于它的传奇故事近些年也广为流传,但是难辨真伪!过去闻寨还在的时候,人们只谈论猎人、尤其是龙甲猎人,而今他们消失了,西界的年青一代需要新的精神偶像,于是顺理成章的,不死鸟这个空中霸主就被罩上了耀眼的光环,成了秘境局的金字招牌,也成为众多孩子争相要当巡山员的催化剂。真是世事变幻啊!有意思吧?”
      闻三变没明白夏老爷子说这番话的用意,只是看着下头。此时飞艇正绕到镇远城天坠岭南边不远,离水河北岸的几座高大建筑群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鱼儿沟,千年猎人学堂。”夏福隆继续说,“莫委员去京城之前,就是这里的校长。莫老,回家了。”莫文奇敷衍地应了一声。
      闻三变趴在舷窗边看着,一群穿白色服装的少年在鱼儿沟操场上练习射箭,有背着弓箭的学生朝巡山艇招了招手。闻三变都能看清他们的脸。
      不死鸟号又向西掉头,缓缓沿着离水河飞行。
      鱼儿沟近旁的风雨桥,宛如一条长长的苍龙,安宁地卧伏于河面上。
      风雨桥上的十座八角亭,飞檐高翘,如鸟翼舒展,檐顶上矗立着坐狮、跃鲤、飞凤、卧虎等塑像,栩栩如生;桥廊的廊柱与壁面上,雕龙刻凤,还绘有龙甲猎人的传说与功业;大青石砌就的五座石墩,如五个力士,虬劲地承抬着厚重的桥体;一百多米长的桥体,全为木质,不费一钉一铁,卯榫嵌合,凿木相吻,斜穿直插,丝毫不差。
      “这是风雨桥,”夏福隆继续充当解说员,“桥上的廊柱绘了不少猎人画,你爷爷、你爹、还有你两个年轻的伯伯都入过画。你爹当年在大泽山大显神威。可是啊,世事无常,有一兴就必有一败,铁围山之后就变天喽,秘境局崛起,猎人败落——”
      “爹,别说了!”夏安邦眼见父亲越说越离谱,不得已打断了他,“让三变自己看吧。”他回头望一眼闻三变,见男孩安静地望着窗外,好似没有什么反应。再瞥一眼闻福,老人两眼已通红。
      夏福隆正说到兴头上,被儿子无故打断,既扫兴又尴尬,于是扭头跟过道那边的皇甫意聊起来。
      “这回该启动禁飞令了吧?”
      “不瞒您说,已经——启动了。”皇甫意向夏福隆这边歪了歪头,尽量小声说。
      “哦,史局长名不虚传,”夏福隆伸出大拇指,“反应真够快的。”
      “史局他——”皇甫意上半身都倾斜过来,向同样侧身的夏福隆耳语道,“这次事故性质太严重,局长主动提出来要辞职。”
      夏福隆惊讶得身子往后一仰。
      转过头来的闻三变这时都留意到了夏福隆的动作——他还没见这个豪气冲天的老人如此惊讶过。他看到夏福隆又弓着背把头凑了过去。
      “那——猎委会同意了?”夏福隆嘀咕道。
      皇甫意摇摇头。“田主席没答应,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车副局长也不愿意接替。”
      “就是……”夏福隆一咬牙,“要解决那些个怪物,除了史局长,别人都没这个胆。”
      “是的,我听说,猎委会决定给史局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皇甫意看一眼斜对面闭目养神的莫文奇,头压得更低了,“史局长要亲自来这边,把这次事件调查个水落石出。”
      “有好戏看喽!”夏福隆满意地摸了一把髭须,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把莫文奇都惊醒了。

      不死鸟号停落到离水河南岸的秘境局防区内。另四艘巡山艇规整地列在一旁,骤然显得矮了大半截。
      闻三变从舱门内出来,见一队人站在艇前,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为首的那个人方头大耳,油光满面。看到闻三变时,那人的笑脸突然僵了一下,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他并不知道闻三变是什么人,但又看出来这个孩子不一般。
      是的,这个人正是镇远城的镇长曹宝根,他事先并不清楚巡山艇上具体有哪些人。只是不死鸟号在空中意外多转了几圈,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信号,思忖一定来了大人物,于是赶紧叫上几个属下,从镇长楼里跑了过来。结果没有令他失望——他果然等到了一个大大的意外,但,并不是惊喜。闻家人的到来,令他心跳加速,胖脸涨得通红。
      “福叔……”曹宝根看到了三变身后的闻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见到老相识,闻福也百感交集。
      “这位是……”这时,曹宝根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闻三变长得太像闻思修了。
      “哦,镇长,他是三变。”闻福说。
      “啊呀呀,我的天!真是好苗不愁长——闻天羽的孙儿,闻思修的儿子,我们的三变,已经长大了!真是乖致的伢仔,简直跟他爹一个样!今儿一早我两眼皮就直跳,我还闷在葫芦里,想到底是哪门子好事?原来是要接闻家人回来,想来,我老曹真是有福之人啊,哈哈哈……”说着,就把闻三变一把抱起,一边看一边夸。夸完了,他才意识到,闻思修不在场,就问闻福。闻福支支吾吾,莫文奇接过话,说闻思修有事没来,他回鱼儿沟办点事,就顺便把三变带过来看看。几句话,把曹宝根搪塞过去。
      曹宝根要给闻家人安排住处,被皇甫意挡了,他说都已经安排好了。曹宝根也就不好意思再坚持。皇甫意把一行人带到防区驿馆。
      闻福心神不宁,让莫文奇看着三变,自己要先回一趟闻寨。莫文奇明白,闻福是急着要回闻寨去祭奠逝去的闻家人,就叫他快去快回。闻福在路上买了纸钱、柳条、香烛和一些水果,急急火火地往北岸赶过去。傍晚回来时,闻福眼圈更红了。
      那天晚上,曹镇长在家里摆了两大桌宴席,把闻家、夏家和皇甫意、黄歧轩等人请了过去。
      闻三变从没见过这么丰盛的宴席,整只的烤乳猪、麂子肉、野猪肉、炭烤娃娃鱼,还有鲜香美味的各色山珍……主人家都围着他转,不停给他夹菜,碗里的还没吃完,新夹的又过来了。直觉告诉他,曹镇长的殷勤里,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是的,这么多年来,曹宝根没想过还能再见闻家人,甚至都淡忘了闻寨,以为那一页已经作为历史翻过去了。如今,闻家人毫无征兆再临镇远城,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曹镇长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红光,但内心疑虑重重,担心闻家又要把历史翻回来。
      他的顾虑并非多余:他在这座威名远播的城里主事十二年,实际上,真正能做主是在闻思修离开之后,那之前,事无巨细,他都会去跟闻家人商量,然后再谨慎决断。秘境局代替闻寨后,似乎只对安全事务上心,其余一概不管,这为他发号施令腾出了足够余地。当然,与赵普亲密的私人关系,也为他的权力增加了保险。
      饭桌上,曹宝根喝得脸红耳热,油光的头颅就像一个探照灯,照哪哪亮。他借着酒劲壮胆,小心打探闻家的意图,但只要一起这个话茬,不等闻福或莫文奇回应,皇甫意就会抢着把话岔开,还借机跟曹宝根划拳斗酒。饭局未散,镇长已醉得不省人事。
      闻三变看着大人们吆五喝六,对他们之间那种看似亲热的客套提不起一丝兴致。他又看看一旁的侯麦,见他只顾闷头吃饭,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另一边传来响亮的争吵,夏雨荷和曹镇长的孙儿就猎杀米贼的问题发生了争执。
      “你太笨了!”夏雨荷两只手霸道地支张开,活像螃蟹的螯肢,“懒得跟你争!”她摇头时,漂亮的麻花辫在脑后荡。
      “你才是傻包!”曹格也不客气,“猎枪肯定比弓箭好用!巡山官都用猎枪!”他特地扭头看一眼穿制服的皇甫意,但又不敢直视他的疤脸。
      “嘁——”夏雨荷轻蔑地一笑,“告诉你,你用猎枪打米贼,声音震天响,打一只就会引来十只、百只!弓箭就没有这个问题,射过去,轻悄悄的,不会招来更多山怪!”
      男孩一时想不起更有力的证据,战略撤退,端起碗大口吃起饭来。大人见他们吵,也不干涉,只顾笑。闻三变瞟一眼夏雨荷,见她到哪儿都跟人争个不停,脑子里冒出那个像土块一样安静的蘑菇头来——是的,黄小小也无所不知,但她从不跟任何人争论。这会儿想起黄小小,竟然有些内疚——过去他嫉妒小小每门功课都压自己一头,视她为“克星”,有一次还偷偷涂花了她心爱的课外书。
      闻三变时不时看大人们几眼,他们的脸色和语气都很微妙,不过他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夏福隆自顾自地享受山珍野味,他跟曹宝根不熟,但这个肥头大耳的主事官焦虑什么,瞒不过他。席间,他跟夏安邦丢几个眼色,好似在说:瞧见了吧,镇长如临大敌,如履薄冰。夏安邦不动声色,他一贯懒得去窥视别人的心机,普通人心里那点算盘,不值得他去费心探究。
      这顿饭,闻三变吃得很香。之前在黄家呆了二十来天,基本都躲在地堡里,黄家纵有美味珍馐,也无暇去做,都是凑合着吃。这回总算又过足了嘴瘾。
      闻福跟莫文奇就不同了,为应付镇长的旁敲侧击,他们提心吊胆,一惊一乍。好在皇甫意仗义相助,挡话又挡酒,硬是把酒量不弱的镇长喝倒了。即使喝了不少酒,皇甫意的瘦黑面膛还是发白,不过脸上疤痕更加狰狞刺目。
      大家酒足饭饱地回到镇远城防区驿馆。
      驿馆临河而建,是一座三层吊脚楼。皇甫意把所有人都送进屋才离开。闻三变和闻福同住二楼的一个大间。
      三变趴在朝河的窗口,抬头看满天星辰,低头看波光粼粼。离水河上渔火闪动,河灯盏盏。
      “爸爸以前在这里生活?”他问。
      “是啊,就生活在这儿……这里,才是我们的家……”闻福忍不住擦眼睛。
      闻三变扭头朝东北方向看去,久久凝视。天坠岭是一团黑影,看不清,但那根直插云天的群龙柱,披星戴月,隐约可见。他伸了伸舌头,感到不可思议。
      一天又要过去,罩着玻璃的油灯竭力送着光亮,屋内灯影闪烁。见三变躺下,盖好了被子,闻福把手伸过去,准备熄灯。闻三变看着那盏煤油灯,问:
      “福叔,油灯外头的玻璃罩,是防风吹的吧?”
      闻福呵呵一笑:
      “是啊,不过,这是其一。其二呢,就是这个玻璃罩啊,把空气圈起来,能够让火充分燃烧,亮度也比没有罩子更大些。这个原理,你应该比我清楚。”说完,把灯罩外的一个小铁环一转,灯灭了。
      闻三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支棱起双耳,捕捉远近各处的音响。那些声音,是他在京城闻所未闻的,有水鸟的咕鸣、柴狗的吠叫、渔人的吆喝、晚风拂水的翻波声,水浪拍岸的轻哗……
      这些未经雕饰的音声此起彼伏地轻拂耳廓,妙不可言。
      闻三变看着从窗缝里钻入的白月光,心间脑海,只念着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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