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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苍生己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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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倚天殿内,上百名匪首齐聚一堂,这些人平日里因为地盘划分素来不对付,多亏了苍鹰,能难得的聚到一起。
秦婉儿身着一袭绛红色劲装,套着铠甲,发髻高束,一双杏眼的眼波中隐有星火燎原。她与苍鹰说了,今日她是以上官霁的身份,来替晋王军募兵的。
乔启尘和秦婉儿一同进入大殿时,四周都安静了。众匪首没有见过秦婉儿,却有不少见过乔启尘的,就算没有见过也听说过他剿匪的威名,皆被他手持的利剑吓得一哆嗦,生怕他是来取他们的狗命的,不由自主地给二人在中间让出一条路。
乔启尘在大殿正中站定,将剑笔直地插入地里:“今日尔等听上官将军一言,便饶你们不死。”
殿内鸦雀无声,乔启尘的威慑力不言而喻,所有人都看向站在高台上的“上官将军”。
秦婉儿缓缓开口:“想必苍鹰已经告知诸位我的来意,各位既愿意来此便都是爽快人,我也不多寒暄,今日我来,正是为了给诸位一个改邪归正、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今大梁边疆号角迭起,有此保家卫国的机会,与其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何不上阵杀敌!诸位挣朝廷的钱,可不比抢百姓的钱痛快!”
众匪首间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愿意第一个表态。建功立业的机会是很诱人,但他们占山为王并非一朝一夕,让他们就此抛弃现有的一切,为朝廷卖命,很多人是做不到的。
有一个胆大的率先开口道:“上官将军啊,您说的那些保家卫国什么的,离我们太遥远了,咱们土匪嘛,就图个安乐逍遥的日子过过而已。”
秦婉儿负手而立,扬声道:“外贼不消,哪儿来的安乐逍遥日子?诸位看我如今的样子,也许想不到,打家劫舍的事情我也做过,甚至劫过不少京城贵胄的宅子。”
底下传来一阵议论声,很快又被秦婉儿的声音盖过:“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不愿走那阳关大道。我知诸位各有苦衷,若今日诸位甘愿在此山一隅行苟且腌臜之事,就当我在放屁。若诸位同我一样希望有朝一日能天下太平、衣锦还乡、为子孙后代博得一个安居乐业的盛世,那便举起手中的刀剑,我将带领诸位马踏黄沙,抛头颅洒热血,守卫大梁边疆。唯有平息了战火,才有那安乐日子,不是吗!”
秦婉儿见一些匪首似是已经被说动,抬手招了郭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龙虎帮的郭杰郭帮主已经身先士卒,入我军麾下,其帮众将一并收编入军籍,过往罪责一概不究。从今往后,郭帮主就是我军中弟兄。
“若诸位亦有此意,我亦愿竭诚以待。若诸位还执意操旧业,乔宗主今日不会动手,但往后,可就说不准了。”
短暂的沉寂后,台下有人举刀振臂高呼:“我万狼帮愿意誓死追随将军!”
“我金砂帮愿意誓死追随将军!”
“我黑龙帮愿意誓死追随将军!”
……
“多谢诸位!”
秦婉儿向台下行了军礼,命苍鹰将今日愿入军籍的匪首及其下属登记在册,再次对众人扬声道:“今日登记后,你们从此便是大梁的兵,有一点需得记住,军令如山,军中不留贪生怕死之辈。但同样的,有功之士必当论功行赏。将士戎马半生,为的不仅是一时半刻的衣食无忧,更为的是心中信仰,为的是家国荣耀、盛世荣光!
“诸位的赤诚之心我会告知王爷。我与诸位不日军营中见!”
秦婉儿和乔启尘出了倚天帮,临别时,乔启尘出言提醒道:“婉丫头,这些山匪可不是好控制的,就算他们今日答应跟了你,你也要多加小心,莫要被人在背后捅了刀子。”
秦婉儿点点头:“我会小心的,多谢师叔今日助我。”
师父和师叔皆未曾解决的匪患难题,秦婉儿今日,找到了她自己的答案。无论是对是错,后果她都会一力承担。
如今的她,已与初下长白山时不同,她不再是飘渺的浮萍,心有归处,便能坚定不移。
***
盛夏已过,京城的秋日难得多云,云层将烈日团团围起,添了几分凉意。
陆让带颜乐夫人回京后,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大理寺。不仅陆让要向袁竹青汇报公职,颜乐夫人也跟着去了,如陆让所料,她要见苏邱。
然而陆让一问才知,苏寺卿在前日向顺德帝自请了监军一职,已经启程前往西北前线。
颜乐的面容掩在面纱下,看不清神色,语气僵硬地对陆让说:“带我去见甄太后。”
陆让倒是没有料到她会来这一出,沉声道:“颜乐夫人这是为难陆某了。” 太后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颜乐解下腰间的银铃挂坠递给陆让:“叫人把这个递进宫里,她自然会见我。”
陆让照做了,二人在宫门口等了不一会儿,竟真有太后身边的宫女出来传他们进去。
陆让道:“想来夫人应该不需要陆某陪您进去了。”
颜乐夫人虽然待他们不薄,但她终归是羌国人,他带她来皇宫,真的没错吗?
“多谢你带我来。” 颜乐看见陆让带着犹疑与戒备的眼神,轻笑了一声,望向云影下的宫掖,“也没什么要紧事,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想去问问阿媛,是否知道他内心的盘算;而她此生步履维艰,却处心积虑,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让望着颜乐离去的背影,不好再多言。甄太后既然答应见她,那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用他多虑,有些事情,他也不便插手。
而且,他当下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便是去寻那位太子殿下。他提步向靖安侯府走去。先前刀七的密信说太子被一位姓沈的男人带走,颜乐夫人又帮他改换了容貌,陆让心里便有了猜测。
靖安侯府门前的枫树染了红色,傲然夺目,却衬托得那来迎他的白衣人愈发的澄澈淡然、超凡脱俗。
沈淮之的笑依旧是淡淡的:“陆公子来了,快请进。”
陆让随沈淮之进了书房,婢女进来倒了茶就出去了,陆让起身将门窗关了个严实,才坐下,道:“殿下,是你吗?”
沈原在太子失踪期间并未离京,但沈淮之却是有可能。这位沈氏庶子本是籍籍无名之辈,却在一年前的科考忽然崭露头角,一举夺魁,陆让本就对其有所怀疑,多次试探,却发现其心境、学识皆无可挑剔。
太子对靖安侯府有恩,沈原愿意舍其庶子而救太子实乃情理之中,但陆让确认此事还是在知晓颜乐夫人的易容术之后,否则谁能想到,面前这人外貌上与沈氏庶子别无二致,内里却已经换了人。
沈淮之沉吟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表弟果然聪慧。”
他叫他表弟,看来洛长安的身份也没能藏得住。
“殿下早都知道了。”
“当年母后让我送你离开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姑姑后来……”
“你走后没多久,就随你爹去了。”
陈云卿对母后最后的记忆,与寝宫外禁军砸门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皇后娘娘,陛下已下令永宁侯之事祸不及后宫,还请恕我等进屋一看,否则那窝藏反贼的罪名扣下来,娘娘得不偿失啊!”
洛皇后披头散发地立在门前,像是地狱桥头的拦路鬼:“陛下诛我九族,还要留我一人吗!”
“煊儿,你父皇是个狠心人。娘希望你以后,不要成为和你父皇一样的人。” 她笑着回头,泪水沾湿了她的发,“带你表弟离开。”
当他从暗道爬回皇宫时,砸门声已经停歇,只有那三尺白绫挂在房梁上,带走了他的母后,也带走了他心底最后的幻望。
自那以后,父皇对他很好,似乎是想把亏欠洛皇后的一切都补偿在他身上。父皇竭力培养他,让他当太子,让他学习帝王心术,希望他成为优秀的君王,但少时的他始终觉得那龙椅所在之处太冷、太冷,能将一切的人性吞没。
空气凝固了片刻,二人思绪万千。半晌后,陆让抬头问:“一年前殿下失踪,朝中说是遇到了西域刺客,可是真的?”
太子遇刺恰好在文昭帝离世的时间上,此事太巧,陈熠和陆让都认为和甄太后一党脱不了关系。但回来报信的人是太子亲信,所言亦不像有假。
“刺客确实是西域面孔,但,不一定是羌国人。”
陈云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拓印纸,是那蛇纹图腾。他道:“这是沈原给我的,他应是查到了什么,才被灭了口。”
陆让深吸一口气,将他们在西北查到蛇图腾的事简述了一遍,而后问道:“殿下觉得,会是甄太后他们吗?”
陈云卿道:“极有可能。”
刺杀太子最能得利的自然是甄党,蛇纹图腾将沈原与布防图之事,以及洛家灭门之事亦串了进来。若真是甄太后所为,她是何时与西域人有所勾结的?此事与颜乐夫人和苏邱又有何干系?
“那真正的沈淮之,现在?”
“他死了。是因为我。” 陈云卿垂下眼睑,“当时在去西南的路上,他为了掩护我穿了我的衣服,结果被一箭穿心。我带回了他的尸首,却甚至没法让他入沈氏灵堂。是我对不起他。”
陆让沉默了。如今沈原和沈淮之皆死,便无人可以证明眼前这个顶着沈淮之面容的人,实际是前朝太子,皇位正统的继承人。纵然他信,但天下人不会信。
陆让忽然想起方才在大理寺时听到的消息,道:“前些日子皇陵被盗,先皇的尸体不翼而飞的事,殿下知道吗?”
陈云卿颔首:“父皇的尸首现在在公主府。已确认父皇并非病逝,而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十日前,正值秋收加战乱,礼部安排了祭天大典,邀文武百官共同出席,大典后,我见到了贤妃娘娘,是她告诉我的。”
陆让有些讶异:“贤妃娘娘知道殿下的身份?”
陈云卿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蓝色帕子:“也许在雨夜那时,她就知道了吧。”
“殿下如今作何打算?”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边关战事要紧,外敌在侧,此时不宜轻举妄动。”
***
当陈云卿在“西域”刺客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时,听说二弟已经登基,他觉得没什么,那皇位他不在乎,让给二弟便是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从此过谪仙一般的日子,爱一方天地养一方百姓,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京城他回不去了,若此时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在沈淮之和颜乐夫人的帮助下,他选择了隐姓埋名,科举入仕,静待时机。纵然沈原他们都劝他起兵夺权,但他想的是,木已成舟,若现世安稳,他可以不计前嫌。腥风血雨、争权夺势并非他所愿。母后临死前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愿守着心中的温暖,不让自己成为父皇那般的心狠之人。若能尽毕生所学,以朝臣的身份辅佐二弟,福泽万民,他便也知足了。
然而,从沈原遇害布防图被盗,到户部为首的侵吞田亩一案,再到穆驸马的死以及边关战事,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怀疑起先前的选择。他是仁善,但并非软弱。
直到十日前的祭天大典,秦娴儿问了他一个问题——
“假如今日有一个罪大恶极之人躺在地上,濒死垂危,殿下以为,该救还是该杀?”
“无论是什么人,总该尽力一试。”
“但是此人早已千疮百孔,奄奄一息,无数路过的大夫都说他已无药可医,救他也只是浪费药材。如此这般,本宫以为,唯有一死才能使其解脱。”
陈云卿定定地看着她,那是他曾经爱过的女孩。那年江北大旱,他与户部尚书之女带人施粥济民,正执少男少女春心萌动的年岁,第一次相见,便被她眸中的温柔与坚定所吸引。今日重逢本已陌路,怎知她话里话外,仍在推他向前。
秦娴儿站在湖边望着跃上水面的鲤鱼,沉声道:“我知殿下不喜强权,但大梁需要殿下这样的明君。
“世上有千千万万种君王,有人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有人受人桎梏庸碌一生,有人贪慕奢华纵欲享乐,有人心术不仁视人命如草芥,但所谓明君,是应心怀天下,以苍生为己任。权力只是手中的刀柄,如何作用,全看执刀者是否怀一颗仁心。”
那日,陈云卿终于打定了主意。沈淮之救了他,陈云卿亦愿意以他的身份活下去,但他身上还背着曾经的东宫僚属那么多条人命,总有一天他要站在人海前,拿起手里的刀,为他们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