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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西西里的午后(九,大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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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一句话:“我们八月去趟墨西拿;”阿彼霞开心地踩上测量台,挺胸抬头、像只骄傲的小鸽子。露西亚给她量体,老裁缝记在本子上。
萨斯利尔也要了一份。
从这一年起,阿彼霞每季度来店里量一次身体,好让萨斯利尔订购米兰、巴黎童装的时候,参考最新的数据。刚好,露西亚在城里经营一家内衣店,给阿彼霞挑内衣的工作就交给了她。于此同时,品牌方也陆续寄来少女线的册子,萨斯利尔吃惊地发现,这些少女装正变得越来越“成人化”——模特儿们涂着时髦的妆容、摆着挑逗的姿势,尽量卖弄那点可怜的“性感”,看起来总有十八岁往上,实则,也不过是些十来岁出头的小姑娘。看不惯。他真的看不惯。
他继续买学院风的童装。
坚振礼的前一天,亚当从学校赶了回来。这时阿蒙、阿彼霞都放了暑假,阿彼霞满怀希望地问:“哥哥,你陪我们待多久呀?”
“他马上回去补课了,”阿蒙抢白。亚当要准备圣依纳爵的考试——这句话他没有说。
“……喔,”阿彼霞忧郁地低下头。
亚当打开背包,取出一只盒子,放在她面前:“阿彼霞,这是给你的礼物。”
“哦?为啥给我礼物?”
“……哥哥给妹妹礼物,需要理由吗?”他笑着,揉揉妹妹的头,“你慢慢拆。”
然后,他扯扯阿蒙的袖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
他们并肩站在院子里,沉默地望着,在傍晚的风中轻轻摇曳、流泻如瀑的榕树气根。突然,阿蒙堆起一脸笑,抬起两只手:“哥,我的礼物呢?生日也好、坚振礼也好……”
“你啊。我整理了过去几年的拉丁文笔记……”
“喂!不会吧?!”
阿蒙大惊。亚当微笑——“开玩笑的,”并从腕上解下一串念珠——鲜红玛瑙的玫瑰念珠。
“这是,母亲生前用过的念珠。”
阿蒙的目光瞬间失焦。
“……那,那,你用了好多年了吧,”他嗫嚅着,干涩如锯木头。亚当依然微笑:
“重要的不是物件,是人——活生生的人。我不缺念珠用,而且,佩鲁贾主教也给了我一串。”
顿了顿,继续:
“假如,假如我去了圣依纳爵——我会用那一串的。”
阿蒙愣愣地看着他。
“你应该不记得母亲最后的日子了,”亚当叹道。
“其实,就连我,那些印象也模糊了。但我记得,这串念珠还在她的手里,她对我说——‘照顾好你的弟弟。’”
一时间,阿蒙陷在一堆乱麻似的思绪里,像一名焦急的渔夫,企图在一池浑水中,拿一只破网兜,捞上某条特定的鱼儿——这条鱼吞下了所罗门王的戒指。他做到了,简直是个奇迹——
“……所以呢,你也知道啊?”阿蒙突然反应过来。他猛冲一步、揪住亚当的领口:
“重要的是活着的人——那你干了什么?你跑了,你跑了啊!”
“对不起,”亚当轻轻说。“现在,我也没别的话可讲——照顾好我们的妹妹。”
“她、她算什么……”
阿蒙咬牙切齿。
“亚当哥哥!阿蒙哥哥!……”
一声欢呼,阿彼霞蝴蝶似的从门里飞出来……挥着一柄小巧精致的黄铜望远镜。
“拼好了!这就是从前人们看歌剧时用的吧?”
“外形是,”亚当接口,从阿彼霞的手中接过来,摆弄、调试了一会儿,“不过,里面的装置是现代的。可以看得很远。”
他举起望远镜,对准西方刚刚显露的一弯淡白的新月。又传递给妹妹和弟弟。
“……以后,你们可以对着那本星座册子来看了。”
“真厉害啊!”
阿彼霞热切地说,突然抓着亚当的袖子,摇啊摇的:“我明白了,哥哥,星星很远,但有了望远镜,就不远,以后你在罗马,我们还可以写信、打电话……那就一点也不远!”
“嗯,对的,”亚当笑着,使劲揉揉她的脑袋。阿蒙一言不发,念珠掐入掌心。
***
阿蒙收到许多礼物。
米盖尔给他一块怀表。表壳由整块黑曜石琢成,产自本岛的埃特纳火山,最初发现于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它曾是一件上古法器的残片,在当代匠人的手中切割打磨,尽量保留了原始的粗粝质感。寓意显而易见:
“埃特纳的火能焚尽山林,也能凝固一瞬间的光阴;”米盖尔扳开表盖,齿轮咬合的声响如子弹上膛,“阿卡狄亚的男人不向时间下跪——你得掐住它的喉咙,直到它吐出你应得的未来。”
萨斯利尔给他一本十八世纪的古董书——《奥德赛》经典选段配彩印插图。“亚历山大大帝热爱《伊利亚特》,将阿喀琉斯视作楷模,而你,我认为,这位英雄更加适合;”叔叔翻到小船闯过塞壬岛的一页,众水手纷纷投入海波,奥德修斯则早早地把自己绑到桅杆上。
“……他历经曲折,漂泊二十载后回到故乡、与他的妻儿团聚。阿蒙,聪明是一把刀,有时,它会伤人伤己,真正的智慧则是认清你的心之所向,在无尽艰险和诱惑中,找到唯一一条回家的路。”
阿蒙点头,再点头。
墨西拿之约临近的时候,米盖尔携赫拉伯根去了一趟罗马,和梵蒂冈银行谈一笔即将到期的业务,顺便看望亚当——他毫无悬念地通过了考试。萨斯利尔和梅迪奇提前抵达墨西拿,落脚在城里的阿卡狄亚商会本部,一边做准备,一边赶各式各样的邀约。这段时间,本家的事务都交给奥赛库斯打理;其人颇具商业头脑,萨斯利尔提拔他做贸易公司的副总。由于,几个能干的仆人被二当家带走,奥赛库斯的母亲也来大屋帮忙,也好照顾他的生活。这是一位面容忧郁的妇人,四十多的年纪,已然守节逾二十年。如此的坚贞美德,即便在西西里,着实也不多见了。
“现在,我只望他早点结婚、生几个孩子,那我咽气也心甘了……”
某次,阿彼霞路过厨房,听到寡妇太太和悠兰达妈妈一起揉面、闲谈。“唉,您看他,有没有瞧上哪家姑娘?就算是女仆……”
假期前半的多数时间,阿蒙都是在仓库里度过的。这有齐备的焊接工具、胶水、零件等,他和斯蒂亚诺一起,组装了一个又一个模型。有时,阿彼霞也在边上看,也想试一试。阿蒙会嫌她笨手笨脚,斯蒂亚诺更有耐心,还教她一起做。
一天,阿彼霞从仓库出来,寡妇太太发现她头上沾了机油,一阵大呼小叫。悠兰达妈妈说:“没事儿!我这正准备给小姐洗头呢!”
只要天一热,悠兰达妈妈就在庭院里给阿彼霞洗头。她会提前用柠檬皮煮水,直到整间大屋都弥漫着柠檬的香气。本地妇女相信,柠檬能令人白皙鲜亮,是以,悠兰达妈妈在她吃喝、日用的东西里,可劲地加柠檬——鲜果、干果、水和油。阿彼霞也不负她的苦心,年复一年,她耀眼的白肤金发毫无加深的迹象。
那天,寡妇太太和悠兰达妈妈一起,帮阿彼霞洗头——先用浸泡过柠檬的橄榄油把头发揉搓一遍,再洗掉。她的棉布衬裙湿了一半,裹着浴巾坐在小板凳上,寡妇太太手上沾油,把长长的湿发理顺,再拿梳子细细梳理。忽然,她又抹起眼泪:“唉,希望我儿赶紧生个孩子……生个漂亮的小孙女……”
正好这时,奥赛库斯一脚踏入庭院。他连连道歉,赶紧退了出去。
晚上,大家把餐桌支在院子里。奥赛库斯,斯蒂亚诺,阿蒙和阿彼霞,寡妇太太和悠兰达妈妈一起吃,倒比平常都热闹。阿彼霞忽然想起,她在仓库发现了奥赛库斯的手帕(不会认错,寡妇太太亲手做的,绣了儿子的首字母),当时就说,要不在晚饭时交给奥妈妈?斯蒂亚诺一惊,马上拿过去说,他会转交的。现在,她该不该出声提醒?……
——算了。
那块手帕沾了机油,还得洗洗先。
***
节庆前夕,奥赛库斯带兄妹俩一起前往墨西拿,一家人齐聚在阿卡狄亚会馆。阿蒙马不停蹄地跟爸爸、叔叔拜见一些长辈,阿彼霞也有事做——她受邀加入本地的一个少女合唱团。阿彼霞去合唱团的所在地(一间贵族女校)玩了一天,回来说她交了一群朋友,开心得要命;这所学校、这个合唱团,都是郡主夫人长期以蒙卡达家族的名义赞助的,她们将在老亲王的祭典上唱安魂诗。女孩们多是墨西拿本地的名门出身,临时加入的几个、如阿彼霞,都是随家长前来观礼的贵客。阿彼霞滔滔不绝地讲,某某小姐多么文雅,某某多么开朗大方,某某和某某带她做了什么游戏,她可能还不清楚,这些姓氏背后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什么伯爵、什么主教、什么大使、什么议员。阿蒙把玩着口袋里的单片眼镜,笑着问,怎么,你们不排练吗?
阿彼霞小手一挥:
“无所谓的!我们只要穿着白裙子、捧着乐谱,在人群里对口型就好!”
不过,她第二天就改口了。“特邀”来的几个女孩都不乏才艺,起码能跟上乐团的平均水平,东道主这边重新编了一支曲子,给她们每人单独开口的机会,这是优待、也是荣誉,决不能掉链子,所以,阿彼霞也早出晚归地赶去女校排练了。正式彩排在本地的大教堂,阿蒙作为“家长”,被允许入场。当阿彼霞出列、唱出她那句Ave Maria的时候,阿蒙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喔,那是谁家的孩子?长得真漂亮……”
蓦然,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诚然,阿蒙不该感到“奇怪”。
他刚刚见了大世面、认识了许多大人物,不该对这么一件小事念念不忘。诚然,他知道阿彼霞“长得漂亮”,起码他周围的人、他那些傻乎乎的同学都这么讲,但他没有真往心里去——那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妹妹呀,动不动就哭唧唧,一会儿跺着脚说“再也不理你了”、“我去告诉叔叔了”,一会儿,又被他变出来的玫瑰花逗得咯咯笑。你们看到她穿着可爱的小裙子、容光焕发地走在街上,我看到的,是她一早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黄头发乱成一窝草。你们能信?这丫头不怕虫子!上次,我在她的铅笔盒里放了一只天牛,她呢,还了我十条蚯蚓!……那只天牛,她养起来了!……
紧接着,阿蒙又意识到:尽管,就本性而言,阿彼霞似乎是个容易害羞的孩子,但她好像没有真的怯场过。
她总说,“我今天又交了一个朋友,”在哪都一样,而她交朋友的方式,就是伸出手说,“我们一起玩吧,”对方就跟她一起玩了。她从不焦虑,只要她高高兴兴地说话,无论说什么,大人们都会看着她笑,尤其他们的叔叔——天啊,叔叔,多严肃的人啊!不同于米盖尔的宽纵,萨斯利尔对阿蒙一向严加管教,但他从来没有对阿彼霞黑脸过。那副黑曜石袖扣,他每次回家都戴着……
——停。停。打住。
一身白裙的阿彼霞回到队列中。可是,大家依然盯着她看。那些“伯爵、主教、大使、议员”之流,正盯着他的妹妹看。未来,他会结识许多大人物、见证许多大场面,但他依然记得这一刻,他知道,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盯着他的妹妹看。“注视”是有魔力的。一位少女吸引众人的目光,正如一只羽毛绚烂的天堂鸟吸引蛇和老鹰。
那一刻,阿蒙产生一种全新的责任感。
他要守护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