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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西西里的午后(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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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在墨西拿一直待到八月底,梅迪奇陪着他们。他们出席了好几台弥撒,除了第一场,阿彼霞做了唱诗班队员,之后都是一般的信众。他们参加各式各样的聚会——孩子有孩子的聚会,阿彼霞年纪又小、容貌又美,举止伶俐可爱,各家的千金茶会都乐意叫上她。更令人惊讶的,是阿蒙:他戴上风格突出的单片眼镜(对外宣称,右眼有些弱视),居然端出一派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的气度,再后来,他们设宴回请,一个还算轻松的场合,交给阿蒙练手,他应付得相当得体。事后,阿彼霞敬佩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阿蒙摸着下巴说:“我就想,叔叔在这时会怎么做——照着做就完了。”
“有道理啊!”
阿彼霞一敲手心,头顶亮起小灯泡:
“碰到神父,想亚当哥哥会怎么做,碰到商人、碰到官员,想叔叔、奥塞库斯大哥他们,会怎么做……”
“哦?啥时候想到我呢?”
正在露台上抽烟的梅迪奇突然插入谈话。
阿彼霞愣住了。阿蒙慢条斯理地摆个吞云吐雾的姿势,眉弓一挑,斜睨过去——
——怎么办!讨嫌!太讨嫌了!……
梅迪奇的额角迸起青筋。
其实,根据米盖尔和萨斯利尔私下的讨论,众教子中,梅迪奇的才干是头一档的,也是最适合放出去打拼、独当一面的。不过,他们也都同意,除了有些“生不逢时”,梅迪奇的缺点同样突出,这块短板让他跟阿蒙坐了一桌,同类才是冤家,所以,他俩到现在还打打闹闹。简言之,梅迪奇还没有完全地认清自己,与之同时,奥塞库斯、列奥德罗等人早摸清自己的定位、努力去做了。萨斯利尔始终记得,梅迪奇以恶作剧的心态染黑头发的那次,不无遗憾地指出,改天他想通了、从此以染黑的发色示人,才是他真正做好准备的时候了。
那个月中,还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阿彼霞跟一位手帕交偷偷溜出去看花车游行,不慎被人群冲散,所幸碰到一位好心人,护送她到阿卡狄亚会馆。随后得知,好心人出身望族,是某位雅各主教的侄子,梅迪奇遂带着少爷、小姐登门道谢了。大屋的女仆们通过她们的八卦网络,几乎立刻就得到了消息:那公子(大名萨穆埃尔)英俊温柔、风度翩翩,跟小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和谐。
——太荒唐了,萨斯利尔心想。
当时,他站在庭院里,考虑是否布置一个靶场,好让阿蒙在家用橡皮子弹练枪法,又想,这么一来,就该把那老蜂巢给摘了,这玩意儿出现的第一天起大家就说得把它摘了,不知为何一直没动,年头长了,它越发成了“传统”,以至大家都想不到去动了。他寻思着,最好还是把它摘了,摘了以后,可以在树上装一个秋千,阿彼霞喜欢打秋千……
然后他听到,悠兰达妈妈的宽嗓门:
“……我就说了!阿卡狄亚没我们阿彼霞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巴勒莫没有,墨西拿也没有!……她会是全西西里最漂亮的姑娘!……”
擀面杖把披萨面团砸得咚咚响。寡妇太太附和,一边用力搅拌奶酪:
“再过几年,提亲的人啊要踏破门槛!嘿呀,谁家有福气,把这小心肝儿娶走!……”
萨斯利尔拧紧了眉头。
——不合适,太不合适了。阿彼霞才十岁半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虽然,在悠兰达妈妈年轻那会儿,十岁半的女孩儿的确可以订婚了……
一时间,他也没有动作。女人固然不该多嘴,但厨房是她们的领域,男主人不该管闲事到这份上,况且,你怎能承认,你在“偷听”厨房中女人的闲谈呢╮(—▽—)╭
悠兰达妈妈很擅长利用这点。
“……嫁出去?大妹子,你这话就不对了!”斩钉截铁的声音,每个停顿都是面团重重砸向砧板,“我们小姐!又有钱!又漂亮!哪能便宜外人?给她招个女婿、留在家里,不是千好万好?……”
“哎呦,是这个理!……”
忽然,二当家咳了一声。她们马上安静,只剩面团和奶酪。
***
与之同时,东边的另一座城市,阿彼霞正坐在起居室里写信。小脸泛着红晕,小嘴絮叨个不停:
“天啊哥哥,真的,太巧啦!……那位萨穆埃尔·雅各先生,原来,也算我认识的人呢。你知道的,苏珊娜小姐,合唱团的领唱——他居然就是苏珊娜的表哥呢!……”
阿蒙忍不住翻个白眼。
——大惊小怪。是亲戚又怎么了?整个(所谓的)上流社会不都是亲戚吗?
一起吃饭的是亲戚,一起赌牌的是亲戚。当面阴阳怪气的是亲戚,背后捅你一刀的是亲戚。搭伙挣钱的是亲戚,坑你钱的也是亲戚。并肩作战和作对的是亲戚,谈恋爱结婚偷情的还TM是亲戚……
哕——
恶心心。
阿蒙踱到桌边,翻翻那堆明信片和邀请函。“……奥尔尼亚?”指尖滑过鲜红的荆棘玫瑰印戳和漂亮的花体字签名。
“怎么了?”
“有点印象。”
这女孩比阿彼霞大一点,也是个美人胚子,也不是本地人——她俩是在合唱团里认识的,关系很好。
“我上次碰到她的……什么姨父,说等假期结束,奥尔尼亚就留在墨西拿念书啦。”
“是这样吧。你问这干啥?”
“她姨父问我,你是不是也要在墨西拿念书啦。”
“啥?!!!”
阿彼霞猛然瞪大了眼:“不、不会的,谁也没跟我说呀?”
“那又怎样?墨西拿的女校很不错,你跟这些女孩相处得也行。再说了,现在还能求郡主夫人的推荐信……那可是头一份的体面啊。”
“叔叔……叔叔不会这样安排的!”
“可叔叔离开前,还拜访过郡主夫人,”阿蒙笑着补刀,“听说,还讨论了‘女子教育问题’……”
那天午后,萨斯利尔接到阿彼霞打来的电话,抽抽噎噎地问,是不是要把她扔在墨西拿了。“这从何说起——”电话那头,女孩语无伦次地诉怨——好吧,阿蒙,又是阿蒙。萨斯利尔松了口气。他语气坚定地回复,别听你哥瞎说,等你回来,我慢慢跟你解释——终于,把她哄得破涕为笑。“叔叔,我不想离家——不想离你太远的,”阿彼霞吸着鼻子、模模糊糊地撒娇。“嗯,”他点点头,嘴角已经忍不住挂上笑意。
——天啊,不该这样的。
阿彼霞仍然眷恋着他。而他……感到欣慰。
***
萨斯利尔曾与巴勒莫一所女校的董事吃饭。获知一些有趣的信息:
如今,越来越多富裕的人家愿让女儿(不仅仅是儿子)接受良好的教育。许多新贵对老派的“淑女教育”抱有奇妙的幻想,学校每年都能收到大量咨询和申请,传统的校友家庭则发出别样的抱怨——越来越多的年轻女士在考虑上大学、留学、从事一份体面的工作,期待更精英和职业化的教育,曾经的办学宗旨——“让上流社会的夫人们纯洁而悠闲地打发少女时光”——显得越发过时。至于,那些仍然保守的人家,巴勒莫的混乱令他们避而不及;这些家庭的女孩不得不前往一个远离尘嚣之地,比如,一间法国的修道院,一所隐藏在阿尔卑斯深山中的寄宿学校。
“……那么,何不办一所分校呢?”
萨斯利尔建议。
二当家当然是支持女子教育的,这是他开明形象的一部分。况且,自家有个小姑娘,早晚用得上。
这次对话发生在前年,眼下,分校的筹备已近尾声。就在小城,交通便利——快车道直达巴勒莫,而治安好了十倍不止,因其完全被阿卡狄亚控制。校舍曾是某大户人家的祖宅,之前被定为文保单位,庞大的维护费用令主人不堪重负、濒临破产。他们求助于萨斯利尔,解决了困难——现在,他们被聘为新校的舍监和礼仪教师。
教学方面,与其他精英男校——如阿蒙就读的教会学校——看齐。文化课拆分为基础和深化部分,后者留给对升学有要求的学生,此外,还提供多门外语、艺术和体育科目,作为兴趣和选修。
萨斯利尔请蒙卡达郡主担任新校的荣誉校长,她爽快地答应了。巴勒莫和墨西拿的两所老牌女校为其背书,就说这招牌够不够硬吧!
学校将于明年起试运行,奥赛库斯负责意向学生的咨询。理由之一,学校——大宅的原主人是他的亲戚。其次,他本人作风正派,“一眼靠谱”,足以让敏感的女学生们的家长放心。
最后、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若能得到这些家庭的赏识,总会有人,把适龄未婚的家眷介绍给他。假如,这机会都抓不住——
可不能怪教父大人不关心你的个人生活了吧?
***
至于阿蒙,他在巴勒莫读商学院的预科。
入学时他十五岁,同学普遍比他大一两岁,一群荷尔蒙旺盛的青少年,尽情享受大城市的繁荣和自由。胆子大的拿了□□、混进港口区的地下酒吧,和刚下船的北非女孩喝酒调情,回来向同学们大肆炫耀。小伙子们传阅一些劲爆的杂志,乃至分享某些更劲爆的药物,有一天被学校发现了,上下哗然。很多人被约谈,包括阿蒙;“……阿卡狄亚先生?”“对,是我,”阿蒙透过单片眼镜,似笑非笑地盯着对面粉壳蛋似的男人——他们的校监,直到后者滑稽地扭捏不安起来,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就匆匆打发他离开。
阿蒙依然微笑着。实则,他心里几乎气炸。
——我来自阿卡狄亚。我姓阿卡狄亚。所以,卖药的就是我了,对吧?……
我要真敢碰这玩意儿,叔叔真能把我打个半死……
同学们多少知道他的背景,刻意疏远他的有,觉得“很酷”而接近他的,也有,不得不说,后者比前者还蠢。其实,只要阿蒙愿意,他完全可以带一两个“伴读”,但他是宁可独来独往的性子,再说,你觉得是跟班,对方觉得自己是眼线,转头把你的事儿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大人……谁TM要这种“朋友”?
适应需要时间。后来,阿蒙还是结交了几位“朋友”,可巧都有“家族”背景:成长环境相似,教养也相似,最舒服的一点,不是有共同语言,而是,大家知道,哪些根本不该提。
比如,家人。
阿蒙早知道,人不可貌相。查拉图,学生会的活跃人物,私下是神秘学的爱好者,某次请笔仙时突发停电,小伙伴们尖叫着、一哄而散——从此,他们便以“黑魔法俱乐部”为小团体命名。索罗亚斯德精通多项棋牌类游戏,打桥牌达到职业水平,他坚持向同伴推广一种桌游——DND跑团,每周抽两小时跑团成了社团的保留回。最传奇的,当属阿蒙本人:迎新时,他自称动手能力强,被诳进戏剧社做道具,一来二去,居然混成了反串女角,且公认的演技好,身段也纤细。
索伦,平平无奇的运动员,平平无奇的现充。他会拉着小伙伴到附近的中学蹲点,一边喝咖啡、吃冰淇淋,一边大谈特谈他的“艳遇”——酒吧、舞厅、录像厅、电影院,开着哥哥的豪车兜风,哎呀,夜色真美!……大家都很捧场,一个劲儿地怂恿他多讲点。阿蒙则在心里冷笑:我连梅迪奇都看不惯,何况你?
还有一次,索伦拿他打趣,指着走出校门的女生们说,哪个长得漂亮,喜欢啥样的,哥知道名字,哥帮你叫。“……哦,漂亮?”阿蒙故意拖长了调子,“这有漂亮的吗,我咋没看到?”
同伴们拍桌大笑。
“你别逗他了,索伦,”查拉图笑眯眯地说。“见过他妹嘛?见过就知道,这小子的眼光可高了……”
阿蒙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