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魂》一克拉松子

11、第十章

　　春夜，风依旧寒凉。

　　这种寒，是让人牙关打颤般的寒。

　　以渡河为界，寰州的土地上，有一挺拔的身影笼在人群之中。

　　他的眼睛上覆着一根红色的布条，系带尾处随风无助飘曳，如同他主人一般，在此孤立无援。

　　闻昭的剑早就丢了，手里只攥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抢来的长枪，伤处的血带走了体温，留下的只有迟钝与麻木。

　　他仰面，粗粗喘出一口气，似在做最后的休息。

　　“闻昭，我敬你是条汉子，如果你生在北周，我们会是朋友。”凌子琛站在不远，看向他的眼里情绪复杂。

　　“朋友……”闻昭轻咳，偏头辨了辨他的方向，“你愿意与我交朋友？”

　　这话听起来伤感，恰巧凌子琛也知道些关于闻昭的事，许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凌子琛往前走了几步，认真对他道：“若生在一国，有何不愿？”

　　“你若愿意，我俩现在就能是朋友。”凌子琛站在人圈外，抬着下巴，乜着眼睛看向闻昭。

　　他的气息愈发浓郁，闻昭听罢，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对不起。”

　　对不起？

　　凌子琛听得懵，刚想开口询问，可那迎面而来的长枪却势不可挡，在他反应之外，硬生生地刺穿了他的头颅。

　　死相惨烈，但痛苦只有一瞬。

　　“对不起……两国交战，只有你死我活。”

　　闻昭声音嘶哑，猝不及防间用藏在袖子里的短刃，破开围在他一圈的北周兵。血溅花了脸，他松开士兵的脖子，反手接住那滑落的长剑。

　　一手短刃，一手长剑，步步笨重，却逼得北周兵连连后退。

　　血随着步伐，一路蜿蜒，直至他站定，疲惫地吐了一口气：“主将已死，还不滚。”

　　人生来贪生怕死，军中若失主将，宛如无头苍蝇，正像此时，要有一人迎面砍他，他已是无力还手，只要他一死，北周大军直下，大魏弹指间，便可亡了。

　　但，没有人敢这样做。

　　只有虚张声势的，对他恐吓：“大魏乃强弩之末，你且等着吧。”

　　闻昭冷嗤：“滚。”

　　等那些身影渐渐埋于黑暗之中，闻昭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他身体蜷缩着，咳了很久，血吐了一滩又一滩，像是没完没了。

　　剩余的力气不多了，没有时间耽搁了，闻昭抬手，抹去唇上的血，意欲镇魂，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施术不过一半，喉间便猛地呕出一口血，压也压不住。

　　被呛得狠了，覆在眼上的布条沾了泪，濡湿了一小片痕迹，恰是这粘腻的触感让闻昭记起了眼睛的东西。

　　屈指摸了摸布条，稍微地松了一口气，或许，她会来吧。

　　哪怕她是南疆的赶尸人，也会来吧。

　　闻昭右手手指动了几下，而后轻轻笑了，其实不用算，他的直觉本就是对的。

　　休息片刻，闻昭摘下了布条，刹那间，那些人影随着哭喊一同在他脑中喧嚣，施加在身体上的疼痛，如洪水猛兽，千百倍的袭来。

　　他凭着眼里碎片一样的景象，拼出了军旗倒下的地方，然后跌跌撞撞地摔了过去。

　　军旗呀，是他们闻家一辈子要护住的东西。

　　血一点点从七窍流下，可怖地盘在闻昭清俊的脸上，他折下身上箭羽，挣扎的从地上爬起来，将握在手里的军旗狠狠插进土中。

　　只要旗不倒，大魏始终有希望……

　　*
　　元小满赶到瀛州时，天已经微亮了，晨间独有的雾气将这座城衬得更加死寂，她受着朱铃的指引，一路不敢耽搁，气喘吁吁地跑到渡河战场上。

　　只一眼，她便吓呆了，面对这些尸体，元小满头一次很想跑。

　　害怕尸体，是人对同类之间的本能，而赶尸人，自小便是要克服这样的本能。

　　数十年的锤炼在面对这样的场面时，还是让她想要退缩。

　　这里仿佛天地失了颜色，只剩下阴暗与猩红，与鸦声一并，森森冒着鬼气。

　　人如烂肉，东一沓，西一块，或碎或全，满地都是，无处下脚，也不敢下脚。

　　来之前，她想过惨烈，却不曾想，惨烈到超出她认知的想象。

　　原来战争，这样可怕。

　　几番心理建设，元小满一次一次的深呼吸，平复心绪，凭着赶尸直觉来判断，大抵此处无人生还。

　　望望远处，敌军不在，大约不是输了，但也不像赢了，至多两败俱伤。

　　如今场面，找人难如登天，反而镇魂安魂才是迫在眉睫。

　　不容元小满多思，抬手便要施镇魂术，可刚施一半，一股绵软阴邪之力便反噬回来，压得她胸口发闷，连退几步之后，她不得已停下手，纳闷地看了一圈四周。

　　怎么回事？难不成怨气太盛？不应该啊，都是将士，哪里会有这等怨气呢。

　　元小满不信邪，怪自己能力太弱，于是解下头上发带，绕在手掌上，借其力又施了一遍镇魂术。

　　不料，这回反噬更大，元小满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圆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

　　她咬唇，纠结片刻，踩着灰布鞋踮脚迈进血水里，倒不是嫌弃，只是她就这一双好鞋，若是坏了脏了，便没得换了。

　　心里一万句对不起飞过，或许老天爷听到了，拨给她一点好运，让她没走多远，便找到一个完整的魏人士兵尸首。

　　血污脏了脸，遍体鳞伤的他，寻不出一丝的线索。元小满无奈叹了一口气，抬手探上他的脉搏。

　　死人，是没有脉象的。但元小满探的不是普通的脉，而是鬼脉。

　　此脉，可知生前所得之病，所受之苦，以及……

　　所受之术！

　　元小满轻轻搁下他的手腕，而后手指抵上他的眉心。

　　是归一术。

　　道法中的旁门左道，多用于幻境之中，以体外感觉归一，来免受障目之弊。

　　感觉归一，便只剩视觉，如此一来，元小满便知道了，这样惨烈的一幕，归根到底竟是让人没了痛觉。

　　到底是谁这样残忍？！

　　这样的念头闪过一瞬，元小满便忽然觉得不对劲，这归一术，好像是他们自己施的。

　　既有这样的猜想，元小满自然得付出行动，这回不必寻找全尸，只看着是魏人的衣服，她便上去搭脉。

　　一来二去，果真如此。

　　这回，元小满的眉头蹙的更深了，那张清秀的脸极为严肃，她的目光扫过渡河一寸寸土地，手也一点点往地上探。

　　触及，她手猛地往回一缩。

　　呵，连环阵。

　　不过这阵法，已有薄弱之象，似乎有人破了一层。

　　元小满把手在外袍上蹭了蹭，心底思量，她如今只知这是连环阵，但却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用的阵法。

　　除却障目之外，竟还有压制镇魂之法，且只困魏军。

　　真是奇了怪了。

　　但她如今不在阵中，是阵外之人，纵使前几处的连环阵都破了，她也无力寻找渡河末阵的阵眼。

　　不在幻象中，便破不了阵。

　　元小满只是个赶尸的，自然没有入阵的本身，破阵更是妄论。

　　只是这阵法诡异邪门，元小满不敢耽搁，如今虽无法镇魂，但也并非无解决之法。

　　有人破阵，这阵法必然逐渐衰弱，所以末阵只要强制使人数失衡，那么这阵法或许形同虚设。

　　强制一词，听起来很难，又如何能让人数失衡？

　　其实很简单，尤其对元小满而言。

　　活人，寻不着阵眼，自然出不去。

　　但死人是不用的。

　　毕竟阵法只是针对活人设的。

　　元小满从小篓里掏出一沓符纸，她没数多少，随手一扬，那符纸便跟活了一般，自己寻着尸体便去了。

　　遂尔，她掏出生死簿，符纸一落，便有一尸站起，名册之上随即也多出一行名字。

　　约有五十多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元小满粗粗扫了眼生死簿上名字，没细看，但是瞧见有几个京城户口的，剩下的多分散在大魏各地。

　　眼下这种情况，自然是不可能将他们送回家的，元小满抿抿唇，对这一列队伍作了作揖:“各位将军，对不住，不能送你们回家了。”

　　说完，元小满待在原地想了想，然后又拜了一下，用官话磕磕绊绊地重新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见他们没有什么反应，她鼻子略微生酸，在眼圈泛红之前，便铮的一下敲响了招阴锣。

　　这一声下去，尸体们有了些动静，但与此同时也昭示着，他们如今成为了一个活尸。

　　摄魂铃幽幽响起，元小满眼睛观着一列队伍，另一只空闲的手探进篓里，抓了一张千里符啪的按在地上。

　　千里符，与人用，可传音；与物用，可观视；若与阵法之类的连用，便在最快时间内知道阵法内的最新情况。

　　元小满要知道，大该她要走多远，这里的阵法才会失效。

　　不过，这大白天的，带着五十多具尸体，她又该往哪里去呢？

　　往城里，自然不可行。

　　无人的荒僻地方，大概是最好的归宿了。

　　不过眼下，只能可着阵法先来，若有更好选择，再寻个山清水秀的地儿葬了他们。

　　毕竟，一个荒僻的地方，实在对不起他们这身戎衣。

　　元小满叹了一声，因顾及着他们四分五裂的身体状况，她走得不快，铃铛一响一步，不时回头查看后面队伍的情况。

　　看向队伍末端，忽然觉得有个人影格外眼熟，她眯了眯眼，手上铃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