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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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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泽小美大气不敢喘。佐野的吻仿佛是恐怖片里与恶鬼面对面,嘴唇上给她传递来的只有冰冷、紧张、困惑,还有非常多的惊魂未定。
她坐在车后座,感到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不自在,而佐野本人却面色自然,再也没有提起那些“我和你重要的人长得很像”的可怕真相。淡然得好像方才只是顺水推舟,气氛到了该亲吻的时刻,而没有酝酿起相对应的感情。
静寂一会儿后,佐野打开车上广播,随便调整到正在播放流行歌曲的电台。主持人时而将音乐音量减小,念出粉丝投稿。
“…感谢这位听众的投稿。高中生想要追求喜欢的女生,该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情感问题呢,既然是同学,那么我们可以从日常细节里帮助她……”
佐野忽地插嘴:“你没在读高中,是吧。”
花泽心想读书的学生才不会十八岁在新宿找到那样的兼职。
她没有回话,不知对他说什么比较好,每次牙齿咬过下嘴唇,都一阵阵回忆起佐野半阖的黑色眼眸,还有他牙齿里溢出的草莓香精味。那饮料她也喝了,经过一阵消化,此时嘴巴里都是乳制品留下的腥味。
佐野大概觉得她是默认,“诶”地说道:“我也没有上高中。”
花泽又心想读书的学生才不会十八岁在新宿和黑色人士一起喝酒。
佐野此时开车的速度比三途那晚慢上很多,穿过十字路口时没有见到穿着反光衣的警察查车,便开心地对她说真是幸运。
“不过查到我们也没关系,我都有准备好,只要你配合说‘这孩子只是脸长得年轻’…就好了。”
他此刻显而易见的快乐,向她絮絮叨叨出的话语全是些含糊不清的琐事。话题从他是如何烦躁地托人帮他伪装证件,飞快跳跃到傍晚买的铜锣烧馅料太甜太烫,吃两口就感到厌烦。话题间毫无逻辑,像花泽小美曾经邻居家中五岁的小孩儿,想到什么说什么。
花泽小美期间只答应,没有想到如何加入他的单方面倾诉。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佐野所住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上回佐野是迫不及待地从车子里逃出,这回他熄了火,车内灯一下子变暗,只有车库的白炽灯从前窗打进来。
“…以后你拿到了家门钥匙,可以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我没有要软禁你的意思,之前真的只是忘记了钥匙这回事。”
“嗯。”
“反正也有了工作和证件,你现在想在东京找补习班上也可以。做些学习之类的事。”
花泽小美不知是先震惊佐野真心把这莫名其妙的同居称为工作比较好,还是先震惊佐野居然想让她读书比较好。
她早经历过升大学那段苦不堪言的时光,一想到在老家读书的日子便忍不住嘴角抽动两下,只是低着头回答:“嗯。”
“我说你啊,一直嗯来嗯去的!”
佐野皱着眉从驾驶位扭头,半个身体向后探去,正好与她的额头擦过:“我今天难得想要和你多说点话诶,我刚才做了那些事,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她几乎能看到佐野眼睛正中央小小的自己,他的嘴唇抿起来,随后将车门内侧的锁全部打开。走出车子时,她听到佐野低低说着可恶之类的词,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站在电梯里,佐野靠着左边,她站在右边。
他把那件布满灰色格纹的风衣从她怀里夺走,重新裹在身上。身影投射在电梯光洁的金属内壁上,那片灰色格纹变得像马赛克一样雾蒙蒙。
花泽小美望他的影子,感觉自己的喉咙也雾蒙蒙。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逼问她,又亲近她,又像是普通朋友一样和她搭话,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这个会说甜食腻,会时不时崩溃的佐野,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的?
她在随着他踏入公寓门时慢慢感受到的,除了自己的思绪,还有很多随着换鞋时,拖鞋摩擦地板声回响起的对佐野的记忆。这七天的感受现如今是无比的新鲜。
思考佐野的行为逻辑是一道比高等数学更难的题。
她不敢对佐野吐露穿越的心声,担忧他将自己赶走,使她失去在这世界上如今的唯一锚点。她觉得自己大概要这样装聋作哑地伪装成他的家政妇、更像是伪装成他的妻子,在佐野的身边重新过一辈子。但目前为止还只是过了一周而已。
老实说,佐野能因为一时兴起让她在家里当一周保洁,这已经是相当神秘的不可思议现象了。她必须做好准备等待也许未来哪天被他扫地出门的打算,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做什么事都很纠结,因为自己要在与他相处的同时,提前打算好怎么体面地离开。
如果这算是谈恋爱的话,把感情这样当做儿戏的人肯定会遭天罚。
花泽小美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默默咬牙切齿。该死的上帝将她的人生像玩具一样随意把玩,她在正经的人生里拼命得到的幸福,转眼间就这样岌岌可危,眼下连踏入自己过去上的大学的门都是一种梦。
花泽小美做了噩梦。
她梦到自己像一件衣服一样被佐野折叠起来,他一脸邪恶的笑容,把她塞进滚筒洗衣机里不停地搅打,直到她在里面被洗衣液呛了一嘴肥皂泡才打开盖子把她拽出来。他刚才还笑嘻嘻的脸,转瞬间变得阴云密布,变幻莫测的佐野打开家门,一脚把她踹出楼。
她尖叫起来,汗津津地去摸自己的右手肘,发现被那卡车撞断的骨头现在是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手臂,于是忍不住蜷缩起来,捂住脸大口大口吸气。
……完了。她用两只手捂住嘴。佐野会被吵醒吗?他起床气很严重来着?
她小心翼翼打开卧室门。每天晚上她入睡前都会把门反锁。客厅与所有房间都空荡荡,一人都没有。
她低头看手机,佐野给她留下一条短信。
[from mikey
有急事。晚上见。
to 花泽小美]
丈夫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发过同样的句子,他不喜欢用手机长篇大论,只喜欢面对面,用嘴巴说话,用耳朵听。佐野与丈夫的区别有时是悬崖峭壁那么可怖,有时是这样微小。
她自己做了早饭,没有食欲,只觉得自己身体很虚浮,东西落进胃里,都觉得恐惧。这具身体到底是谁?佐野到底是谁?
她哪儿都不属于。她清洗起餐具:我哪儿都不属于,我是死而复活的异类啊。
拿到了钥匙也不想出门,就算出门也感受不到自己和世界的连接,她倒宁愿被困在这个房子里,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炼狱里,整日望着佐野。如果这是死后的世界,那么与已经和丈夫毫无相同的佐野面对面,就是对她灵魂最大的折磨和惩罚了。
这是佐野给她发送的第一条短信。她看着mikey这五个字母,手指在键盘上挪了又挪,默默将它收藏。
她已经忘记丈夫给她发的第一条短信是什么了,或许只是请多指教之类的问候。
晚上,晚上。晚上具体是什么时候?
她站起身,用抹布将已经擦过一遍的灶台又用力擦拭,把电视打开,随便调到节目放着作背景音。佐野有时吃的药没有原包装,是用防水袋分装好,放在厨房随时取用。他喝过水的玻璃杯放在水槽旁边,里面剩了两口水。她没有动它们,只把它们拿起来,去擦底下大理石制的台面,然后把它们物归原处。
电视从子供向动画转播到新闻台,底部滚动着“近日东京常有不法分子,已出现几处爆炸,暂无伤亡……”,搭配了一段商业大厦其中几层滚滚冒黑烟的视频,几秒后其中一层爆出一团火花,人群变得非常嘈杂。
花泽小美擦完厨房,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覆盖在佐野扔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本摩托车杂志。
主持人播放完爆炸视频后,放出了两张记者当时拍下的图片。最后下定结论这些爆炸活动都没有伤亡产生,随后跳转至街坊邻里的琐事。
花泽小美定定地看着屏幕,她在那段视频的末尾还有那几张抓拍中,看到逆着人流,戴着兜帽的高个男孩。那兜帽下隐约透出一道巨大如蜈蚣的疤。
鹤蝶。她大脑空白:这个人是鹤蝶!
是丈夫的好友,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世界上时,打开包间门,围绕佐野坐着的其中一员。
为什么鹤蝶在这里?因为他和那些爆炸有关系?因为那些爆炸和佐野有关系?
她的手被摩托车杂志的书脊硌得生疼,那强大的不真实感与痛苦在这一瞬间将她击倒。
直到晚上八点,佐野都没有回家。
他一定是做了那些在电视上播放的事。花泽小美焦虑的心就要从喉咙飞出去,她从未有一刻这么想念佐野——如果佐野也处于危险之中,她会怎样?
她就要在这不清不楚的世界里,可怜地重复一遍比之前痛苦得多的人生!
不要!不要这样!
她将阳台窗户打开,将身体探下去——不要这样对我!从我身边夺走了丈夫,又要夺走仅剩的、好不容易开始接纳她的佐野!
她的佐野!
“——轰隆!!!!!!”
她听到一阵人群的尖叫和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随后在楼下的街道上冒出一阵烟。她意识到那是小区的大门口,于是她拿起钥匙、穿上鞋子踉踉跄跄踩着楼梯向下奔跑。她大力向前迈步,感到一阵恍然大悟:原来她非常需要佐野,只是在这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发现一点儿他会离开的苗头,她就会不安。
佐野竟是唯一将她的现在与过去紧紧锁在一根线的上的人,佐野竟是此时此刻无法缺失的。
她气喘吁吁,腿一软只好扶住电线杆站着。那猛烈撞击声并非爆炸,而是两辆车的车头撞在一起。车祸现场相当惨烈,轿车与发了疯似的高速逆行卡车面对面撞击,两辆车的车头都被撞凹陷,引擎盖弹起来冒着黑烟,从已经毁坏的车子里向外漏着液体。
围在周围的人担忧漏液会引发二次爆炸,前前后后要拨打急救电话,又在很多旁人身边得到“已经拨过了”的回答。有人窃声私语道卡车司机的身体已经被车子挤压坏,受伤严重,恐怕当场死亡。而轿车驾驶位出奇的无人。简直是灵异现象。
花泽小美奔向黑轿车的车尾,崩溃地见到那车牌号是佐野的。这是佐野常开的黑色轿车。
佐野不在驾驶位,那么他在哪里?
她抬起头来,在围观的人群中搜寻那金色的影子。过了很久才发现,在人群的外围,她斜前方的、对岸的人行路上,站着一个用黑卫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她见到他,没有丝毫理由,就明白这是佐野。仿佛是心有灵犀,那低着头的人用手指把帽子拨开一点,然后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向前奔跑,冲刺,熟练地翻过机动车与非机动车道间的护栏,向她奔跑来。
花泽小美感到自己的心脏震耳欲聋地跳动。在弥漫着血腥与滚烫烟尘味的此刻,在人群之外,佐野向她奔跑来——跃!向上跃!她居然忍不住在心底呼喊他:快来啊!向我这边来!
那兜帽随着剧烈运动被风抬起,佐野扎成一束的金色头发在其中飞舞,露出他戴着口罩的脸。佐野大步向前,伸手抓住她的小臂,两人向更远的地方逃去,逃到无人在乎,无人注视的地方。
佐野抓住她的那只手没有伸进卫衣袖子里,而是散漫地用卫衣盖住,他时不时需要用另一只手抓住卫衣防止手臂露出来。花泽小美正困惑这是为何,便感受到与他十指交握的手心、手指缝里都缓慢地变得黏腻。
她不敢想那是什么。只和他奔跑。直到他主动停下,她双腿颤抖直接倒在了地上,看到自己手掌一片红色。
“好像世界末日来了啊!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佐野一边笑着一边全身发抖,露出被割破很大一道伤痕的小臂。他轻声道:“这样太有意思了,小美。”
花泽小美还以为佐野的血溅到自己脸上,后知后觉自己正在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