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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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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花了几天的时间下山来到山脚的尺平镇。先找了间饭馆填饱肚子,之后径直去了乔寅家的那个东来当铺,吩咐掌柜去信给父母说他们不日就回淮江府了,顺便支走了些银钱。掌柜给安排了一辆上好的马车,留他们住了一日,次日二人便乘着马车南下。
这是二人这许久以来第一次南下,乔寅更是如此,她上山的时候才八岁,什么都记得恍惚,看东西视角也不同。如今长得亭亭玉立,有半个大人的样子了,身姿曼妙,仪容出挑,气质脱俗,颇引人注意。将离自然也注意到各色人等的目光,颇为不喜,行了半日便不知从何处寻得一顶带面纱的帽子让她戴上,她也不想招惹麻烦,便依从了。再过几日,乔寅嫌那面纱碍事,索性买了男装穿上,头发高高束起,如此,世间便多了两个俊儿郎行走江湖。
一路南下,刚开始还算风平浪静,世道太平。越往南越觉出不对来,各个郡县都在征兵,一打听,彭烨要与察季打仗了。其实这两方历来都有摩擦,你来我往的,谁也不让。说起来两国是世仇,为了交界的那几块土地争了几百年了,双方各有胜负,各执一词,都恨不得将领土纳入国土中。前些年彭烨内战元气大损之时察季趁机抢占了好多地方,人口也迁了不少过去,彭烨国君因要恢复国内生产一直以防守为主,但这两年形势开始变了。察季那边据说内部也出了乱子,据说国君都换了几个,如今当政的又不知是哪一个。彭烨便开始有计划的慢慢收回故土。如今已拿回来好几座城池,甚至还占了些察季从前的地盘。
然而,乔寅是昭源淮江王的郡主,这些战事跟她自然没有关系。倒是将离还会稍微留意一下。毕竟他曾在舅舅姜绍军营中呆过几天,那会彭烨常常丢城池。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舅舅现在应该还在守边,姜家在离边城很远的邺城,丰元的东南边,离胶州不远。姜家也算是彭烨的世家了,祖上曾经显赫过,如今虽不如往昔,也早已远离政治中心,但在邺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家族。当年母亲姜白英嫁给临金的一介书生王彦的时候,王家尚落魄,后来慢慢在地方上当了官,家道慢慢好起来。只是后来遭逢许多变故,才有了这个世界上自以为多余的人,将离。这段往事将离是不愿提起的,他也从此不愿与之往来。只是姜家祖母曾对自己有恩,路过邺城,他便踟蹰起来。
还有三日才到邺城,两人一早投了客栈,安顿下来,便照例在镇子中四处转悠了解世情及物产,顺便收集些稀奇药材。
乔寅不知道邺城跟将离有什么关联,只一早察觉将离不对劲,做什么都是漫不经心,心不在焉的,话也明显少了很多。往日去哪做什么都是他先招呼,自己跟在后边捣鼓就行了,今日全得靠自己,让他拿个东西也给忘记了。
到午时吃饭,俩人去了最好的那家酒楼,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点了酒菜,吃饭的当口,乔寅问,“你今日咋了?神思不守的?”
将离摇摇头,不答。
乔寅更疑惑了。自她认识将离起,除了刚上山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又暴躁又脆弱,各种难伺候之外,后来便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她突然记起师父下山前曾独自对她的叮嘱:“将离早年经受许多磨难,他似乎很忌讳一些地方和人,你要看顾好他,尤其要让他情志平和,头脑清净。”
虽然将离与他们在山上朝夕相处了三年之久,相互之间有了无限的亲近和信任,可他们并不知道将离的身世。秦风当年救下他的时候浑身是伤,倒在草丛中,无人照料,无意求生。秦风一时不忍,将他救了。本不想带他上山,奈何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而且身无分文,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秦风赠与了些银钱,给他置办了御寒的衣物,他还是不肯离开,还主动帮他干活,处理药草。他当时见他于药理有些天赋,于心不忍,便带他回了秦岭。之后更发现他竟是武学奇才,在旁看乔寅习武便能很快学会。秦风见他骨相非凡,便将他收入门下,也算是缘分天定。在山上的三年,秦风算是倾囊相授,他也很争气,学得快且好,尤其是剑法和兵法,颇得秦风赞誉。照理说不应该让将离这么快下山,但青然两口子催得紧,不得不松口让乔寅下山,既然如此,干脆让将离一块下山,总比他自己南下稳妥些。乔寅除了剑术略微差些,其余各项都压着将离,再加上俩人的情谊,多少还是能管住他的。
“如果不舒服,我们下午就回客栈吧。”原本他们到一个地方都会在那个地方转一天收集草药,但现在的情形,乔寅决定照顾将离的情志。
将离咧开嘴笑了笑,道,“不妨,我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好,你跟我后边拿东西就行。”
将离微笑着点头。
下午他们去了城郊一座灵阳山中,当地人说那里有一种叫葶苈的药材,治水肿很有效。俩人驾了马车颠簸了个把时辰便到了。只是时间紧,又没有当地人带着,俩人在山中混乱找了找,收获不丰。反倒发现一处风景绝佳的山谷,山涧溪水流淌,十分清幽。
俩人正好累了,便找地方休息。
将离将背栏之类放置好,将自己的衣物垫在地上给乔寅休息。
“我哪有那么娇贵啊!”乔寅不习惯地看着他。
“让你坐便坐嘛。”将离将她按着坐下。
如今他已经八尺多,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就力气来说乔寅是拼不过的。
见乔寅乖乖坐下,将离坐到她旁边的石头上。
“这里的风景真美。”乔寅看着溪水出神。
“这风景里最美的是你。”将离看着她,没有亵玩的模样,眼中亮着光。
乔寅脸一红,她从没有听男子这么直白的称赞他,更何况是平日嬉皮笑脸的师叔。
“你今日是抽了什么风?”乔寅扭过脸,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是真情实感。”
“必是你在山上日子太久,离繁华太远,才会这样觉得。”
“繁华远不及你。”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乔寅这回连脖子也红了。
将离看她觉得好笑,忍不住发出声来。
乔寅嗔怪,随手捡起一根棍子要打他,将离却不躲,任她撒气。
“你怎么不躲。”
“生气我也要说,不然,我怕日后有人对你随便说几句甜言蜜语便将你骗走了。繁华是险恶的,人心也是险恶的。”
乔寅定定的看着他,觉出这话中别的意味来。
“你在山上待得太久,不知道这世间的脏污。尤其是男子。”
“我不明白。我父亲就极好。”
将离笑了笑,点点头。“当然有好的,但坏人更多。若没有你父亲那样的男子出现,便一直在我身边好吗?”
乔寅看着他,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说紫水晶代表坚贞不渝的爱情。前些日你收了我的紫水晶簪,便是接受我的心意了。是吗?”将离看着乔寅,屏住呼吸,带着期许。
乔寅眨眨眼,他如今,算是正式表明心迹了。
乔寅羞红了脸,转过头不说话。
将离看她的反应,心里有些安慰。沉吟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我知道你和师父都好奇我的身世,但这么久却从没有逼迫我,在对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还收留我,真心待我,倾囊相授。这一切我感激至深。非我刻意隐瞒,实在是难以启齿,也不愿面对。如今我们马上就要道邺城了,有些事也不得不面对了。所以,是时候坦白我的身世,至少,让你明白知道身边是个什么样的人。至于往后我们会成为什么,便交给你来决定。”
乔寅点点头,“好。”
“前面那个邺城就是我母亲的家乡。也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爱我的亲人,更多的是不爱我的人。我母亲叫姜白英,出自邺城最大的世家。她在我几个月的时候就离世了,可能也是因为我。她十七岁时嫁给临金的读书人王彦,那个读书人是没落的寒门,但很有才华,只是职位不高,勤勤恳恳在公门做事。直到我母亲嫁过去才开始受到提拔,境况好转。婚后不久他们便有了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王节。本该幸福美满过一辈子,可那段时间彭烨内外交困,战乱不断,王彦便被派去前线押运粮草,许久不归。母亲于战乱中东奔西走,不幸与哥哥走失还被察季官兵俘虏。被带到察季一个将军身边服侍。那个将军姓甚名谁我也不知道,除了母亲谁都不知道。久而久之那将军便强占了她,没多久便怀了孕。那将军知道后便将她抛弃。她拼死拼活从察季逃回王家,此时肚子已经很大了,王彦怕丢家丑,将她养在外宅直到孩子生下才接她回家。原本王彦是要将那孩子丢弃的,她不忍心,百般恳求才收回王家将养,对外宣称是战乱中捡的弃婴。可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王家人知道真相后开始为难母子,她心力交瘁之下不到半年便离世。王彦念及旧情,将那孩子留在家中将养。只是那个孩子成长过程中受尽白眼,经常衣食不周,全靠一个曾受过母亲恩惠的嬷嬷帮忙照应。等到他长大了些,他便跟着嬷嬷在府中伺候主人,即使如此,仍遭到府中各色人等的责难、打骂和侮辱。直到八岁那年,他的哥哥王节回祖母家说漏了嘴,她祖母才得知还有这么一个孩子在世受苦,便遣人将他接回姜家。可姜家人多口杂,很快大家也知道他的来历,对他指指点点,继而各种排挤他歧视他。虽然皮肉之苦不用再受了,也不用做苦力了,可他依然终日孤苦无依。除了祖母的关照,没有人理他,没有人照顾他,没有人嘘寒问暖,没有人诉说委屈,他可以成日成日不说话,因为压根没人愿意跟他说话。后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对着蚂蚁说话。因为蚂蚁不会躲着他,也不会烦他,他愿意说多久就说多久,那蚂蚁就是一直在搬家搬到他说累了还没搬完。十一岁那年,祖母病故了,再也没有人庇护他了,便被赶出姜家。他流浪了些日子,跟着丐帮要过饭,还偷过东西,打架更是家常便饭。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他舅舅的出现。舅舅姜绍是母亲的弟弟,常年在外戍边,有着不高不低的军职,从得知他的存在开始,就尽可能的关照他,还教他识字习武强身。舅舅从边境回来得知他被赶出家门便四处寻他,寻到他了便将他带到军营历练。舅舅嘱咐他隐姓埋名,他便从此不对人说自己的身世。这样的日子又没过多久,十四岁那年被人诬陷私通外敌,要被处死之际,舅舅虽然很失望,但还是设法让他逃走。彼时他已经重伤在身,逃了一天一夜再也跑不动了,便倒在一处山林间任由自生自灭。可秦风恰好路过,便将他救了。”
将离说到此处,转过身看向已经泪流满面的乔寅,苦笑了下,道“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乔寅站起身,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可将离的话还没有说完。
“遇见你和师父,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幸运。你们都是那么那么好的人,世间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如同神仙下凡一般的人,被我碰见了,而我却那么那么不堪。”
“没有,不要这样妄自菲薄。”
“我时常在想,老天大概是用我此前14年的坎坷来换与你们相遇的幸运吧。所以,于此时此地,我对这世间是满足的,平静的,感激的。但是我不确定未来会怎样,再遇见像以前那样的事情会怎样,这大概也是师父担忧我南下的原因。若有哪一天,我变了,让你失望了,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可以舍弃我,我不会怪你。”
“我不会舍弃你。”乔寅十分确定。“师父也不会。事情会好起来,我们一起面对一切。”
将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你不必承诺得太早。”
乔寅牵起他的手,道,“相信我,我们一起面对一切。”
将离勉强点了点头。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两人静静地看着山谷的一切,让溪水与鸟鸣安抚所有的心绪。
日头快下山的时候,两人不得不动身离开。紧赶慢赶才在城门关闭之前回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