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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怀南殇 其二 ...

  •   母亲死了。她用她的生命和灵魂,终于换得了怀裳的自由。

      陆奥公馆对于她的死并没有多大的反应,陆奥广忠在知道曾经的恋人的死讯时,只是淡淡的回答了一句“哦”,就没有了下文。

      陆奥家害怕半妖的母亲化为厉鬼来报复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法事,那个侩子手神社宫司再次来到陆奥家,在院子里跳着滑稽的舞蹈。
      为了防止母亲的灵魂上她的身,还强迫着几个大汉将她压倒在地,在她的身上描绘了奇奇怪怪的咒文。
      怀裳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仿佛她早就认命了似的。

      其实此刻如果她要离开,是轻而易举的。
      继承了来自外祖母、母亲的力量,她不需要再害怕了。
      但她的能力却会因为她半个人类的身体而时隐时现,为了更好的克服这个缺陷,她尽量保持着懦弱而无力的样子,千万不能叫那神社的宫司知晓了她的弱点。

      陆奥家的人很快将她遗忘,神社的宫司来过几次,但是发现她身上基本没有了法力之后,也就不常来了,不过倒是让手下的小童定期来取她的血。
      为了争取活下来的机会,争取到报仇的机会,她忍辱负重。每当看到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她的鲜血,一点一点溜进那贪婪无底的碗里时,她就几乎要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些该死的人抽筋拔骨。

      但也正因为这样,她的成长更加缓慢,这常常让她无法忍受。但等待也是一种考验,在等待的漫长时间中,她更需要积蓄力量。
      她不是人类,她有漫长的,几乎毫无尽头的生命,她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这一年,她七岁。

      —

      日本对清国的战争,最终是以清朝的失败告终。
      次年四月,陆奥广忠回到了陆奥家。

      久子夫人笑的特别开心,灼热的目光一直锁在远行归来的丈夫身上。他的丈夫得胜过来,不仅带回了许许多多的战利品,那一身荣耀更使她在许许多多贵妇人中有了骄傲的资本。
      佑青和静子两个孩子更是欢欣雀跃,他们的父亲成了征伐清国的勇将,是他们心目中的骄傲和英雄,怎么不高兴、不自豪?
      陆奥宗高看着自己的爱子,由衷的为他感到骄傲,他的儿子总算有了他年轻时的风采。
      而他们陆奥家,也将跻身国家政权的中心。

      只有孤零零的怀裳,站在自己布置的大厅一角。没有人能够看得到她,她略施一点法术,所有人就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
      怀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和嘲意。

      ——————————————————————————————————————————

      原本打算静待时机的怀裳,却在这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足以称得上她人生转折的人。

      那日,怀裳飞上了屋顶,百无聊赖的看着晴朗的天空。
      不时有鸟停留在她身边,吱吱喳喳的叫唤着。作为具有神兽血统的半妖,她自然听得懂它们的话语。她平素总是在这里发呆,也只有在这一刻,面对着这些纯净的动物们,她才得到片刻宁静。

      正沉浸难得的片刻宁静中时,突然门口闯进的一个身影,阻断了照射在门槛边的阳光。
      看到这个不速之客闯进了自己的领地,怀裳心下不悦,却依旧坐在屋顶上,不动声色的端详着他。

      —

      擅自闯入这个神秘庭院的人,是今日陆奥公馆的来客。

      刚刚十岁的柳生慎一郎是跟随着父亲和大哥来到陆奥家的。大哥马上就要进入军部就职,能够在此之前认识时任外务大臣的陆奥宗高,以及在海军大臣手下任职的他的儿子广忠,是非常有助于仕途的一件事情。因为他们家并不是柳生家的本家,因此,更需要像陆奥家这样的依靠。

      陆奥宗高很赏识他们一家,也答应了让他长住在这里,为将来进入军校做准备。

      现下父亲正在和陆奥大臣谈话,便让他随意出来看看。好不容易摆脱了在身边一直聒噪的叽叽喳喳的陆奥静子,他却发现自己迷路了。恍然回神时,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偏院前面。

      柳生慎一郎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小院子,他没想到在偌大的陆奥公馆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如此破败的地方。
      可是这个庭院却依旧散发着让他好奇的气息,因为与周围那些富丽堂皇的厅堂洋建筑相比,这个略带和风的小院子却淡淡的,散发着一种平和的气息。

      慎一郎轻轻推开破败的矮门,跨进院子里。
      阳光正巧谢谢照在了他脸上,慎一郎揉了揉被刺眼阳光所照射的有些难过的眼眶,抬起头时,他看到了一个女孩。

      穿着老旧的和服,从从容容,淡定恬然的坐在屋顶上。不断有小鸟跳跃在她的肩膀上,她脸上带着丝丝还来不及收回的笑意,一双栗金色的眼睛,清澈见底的眼眸正注视着他。

      “你是谁?”
      慎一郎的片刻愣神被女孩稚嫩的声音打破,他慌张的回答:“在下柳生慎一郎,不慎来到小姐的院子,实在是失礼了。”

      怀裳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别文绉绉的,听起来真难受。”
      说罢,她轻巧的跳下了屋顶,打量着眼前的男孩。家里虽然经常来客人,可是这还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见到不是陆奥家的外人,而且,还是一个小男孩。
      黑色短发,一双清冷的眼眸,身上有着武家的气息。
      是个俊俏的小男孩呢,长大以后一定很出色,或许——像她那道貌岸然的父亲一样,吸引无数女子的目光。
      想到这里,她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慎一郎对于小女孩突然的冷淡有些不适应,在她毫无情感的注视下微微有些窘迫,“那个……在下有哪里惹怒了小姐么?”
      看到这个小男孩局促的样子,怀裳突然忍俊不禁。
      “扑哧!哈哈哈哈……你真有趣!”
      “恩……诶?”

      —

      慎一郎就是这样,认识了陆奥大宅,深深庭院中的一株奇葩,苏怀裳。
      知道她是来自清国的时候,他确实有点吃惊了,目前他们和清国的关系还算比较紧张的。

      但是自小就读过论语、赏过白居易诗集的他,一直对西方遥远的大唐怀有一种莫名的向往。
      而苏怀裳,就给了他实现小小心愿的机会。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慎一郎笑着念道。
      怀裳抚掌而笑,“白居易的《忆江南》,你很喜欢呢。”
      慎一郎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恩,我很喜欢唐诗,读起来很有意境。”

      少女抿唇一笑,轻声念道:“皓皓残雪中,不觉历上春已临,待春谷中莺,寒中冻泪今将溶,鸟啭出谷可闻乎。”
      慎一郎惊诧的看着少女神采奕奕的眸子,语气里染上了几分欣喜,“你会背和歌?”

      “恩,大约会背几首,我来日本国之后听到了绯句,也很喜欢。恩——比如说幕末的土方岁三的那句‘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特别喜欢。”
      “你母亲教你的么?”慎一郎好奇的问。
      想起自己的母亲,曾一字一句的念着给她听的场景,少女唇角挽起了一个笑弧,“是啊,母亲以前在家里曾经教过我的,因为父亲……”

      她忽而沉默了下来。
      当年母亲教她念和歌,是因为父亲喜欢的缘故,而现在,这些都成了过去愈加灰暗的记忆里更加无法弥合的一道伤疤,随着时间慢慢深刻,直到溃烂。

      慎一郎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知晓了这对母女的悲惨命运,见女孩想起了母亲,自然觉得感同身受,为了不让她继续沉湎于悲伤,立刻转移了话题。
      “啊,我听说白居易的忆江南有三首,可是我老是忘记了,怀裳你还记得么?”

      怀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笑道:“自然是记得的,白居易的三首忆江南,都是千古流传的杰作呵。”
      说罢,她仰起头,轻轻的哼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少女轻灵的声音回荡在小院子里,带着淡淡的喜悦和宁静;少年凝视着少女的侧脸,脸上浮起了一抹温暖的微笑。
      这一刻,仿佛被定格在了一副油画里一般,直到多年后,他回忆起来的时候,那时的他和她,依旧鲜明。

      —

      能不忆江南?
      何日更重游?
      何日复相逢?
      没想到,这三首忆江南的最后一句话,会成为这一年,两个惺惺相惜的少男少女,一生牵连的写照。

      虽然过去与未来都沉浸在漫长而晦涩的痛苦中,但依然不会抹去茫茫黑暗中唯一的一丝光彩。
      或许懵懂的初恋对于两个刚逾十岁的少年少女,并不代表着什么,但那的确是一段能够永埋心中的甜蜜时光。

      而美好的时光,在那些灰暗的岁月里,显得更加短暂和易碎。匆匆五载过去,当年的小女孩很快长成一朵花蕾,尽管风华初绽,但无人能识。

      在东京经历了五年学生生涯之后,再加上陆奥公馆的保证,15岁的柳生慎一郎成为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新生。
      那一天,他是怀着既兴奋又不舍的心情,再一次踏进这个小院子的。

      每次都偷偷来到这里见怀裳的他,这次光明正大的踏进了小院子。
      而怀裳,并没有一如既往的坐在屋顶上神情睥睨的看着他,也没有带着纯洁温和的微笑朝他招手,而是站在院子里的枯树下,静静的看着他。

      15岁,怀裳的面容早已模糊了幼年时的稚嫩,展开了一些桀骜不驯的棱角。她静静的站在落满一地落叶的树下,任秋风摇摆着枯叶,洒在她身上。

      慎一郎轻轻走过去,他似乎害怕自己的脚步踩在满是落叶的地上会破坏了这一院的宁静。
      站在怀裳面前,他温柔的牵过怀裳的手。
      那双手,温凉而柔软,彻底勾出了他的怀恋。

      最终,还是说不出离别的话,他只是压抑下悲伤,告诉怀裳,一定要等他。
      怀裳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什么,盛满秋水的双眸飘忽着最终对上他视线的时候,忽的一震。于是打破了犹豫,她坚定的点点头。

      最后,秋风大作,落叶翩翩飞舞,那个人的身影却在纷乱的飞叶之中渐渐走远。

      ——————————————————————————————————————————
      —

      慎一郎正式入学的时间,其实是在12月。那时候飞雪已经足够将整个东京淹没在一片雪白中了。

      雪花翩飞的那一天,怀裳经不住好奇偷偷溜了出去。
      东京,曾经的江户在半是古旧房屋半是洋房的不伦不类中,随着国家的野心畸形发展。怀裳踏着的木屐在雪地上踩出了很多个引子,纯白的白雪让她想到了家乡的山林。

      她忽然转而去了火车站。
      这里是江户最先开始变化的地方,是许多日本人的骄傲。可是当年她就是和母亲在这里被人抓住的。
      人来人往的车站一片繁华,不断与她擦肩而过的幢幢人流,给了她一种置身于世界之外的感觉。
      现在她可以轻而易举的离开,但是当年期盼归家的渴望已经不复存在了。母亲死了的话,哪里都不再是她的家。
      更重要的是,她拥有了生命中新的宝物,以及还未完成的事情。

      突然,脚下飞来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岫玉。
      正要附身捡起的时候,一双手更快的捡走了它。

      顺着这双布满皱纹、沟壑纵横、骨瘦如柴的手往上看去,她看到了一张同样老态龙钟的脸。
      虽然早已退去了年轻时的风华,但这个老人的目光依旧锐利。

      他眼睛一眯,声音沙哑阴沉:“孩子,你不是普通人吧?”
      说罢,他看了看即使在这样冷得雪地中,依旧穿着木屐不着袜子但好不冻伤的怀裳的脚。
      怀裳身上穿的单薄,寒冬也仅穿着一件秋季的振袖,再加上身形本就单薄,看起来就更加削瘦了。

      不过,仅仅凭这些就说她不是普通人还是不够的,怀裳挑挑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端详着眼前的老人。
      老人轻声道:“老朽刚才注意了你很久,你走路不似常家女子,声音若有若无,脚步很快,倒像是个练武的。”

      怀裳嗤笑了一声,眼睛却盯在了老人的手掌上——那里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
      老人立刻看出了她目光所含有的深意,同样轻轻笑了一下。

      “您是武士?”怀裳低声询问着,只要一靠近他,她就能敏感的察觉到那虽然经过岁月洗礼依旧无法褪尽的戾气。
      老人没有回答,但目光中的怀念却泄露了他的身份。
      “时代变了啊……”老人目光满是感慨,在火车站对面的皇宫高墙梭巡了一回,无奈的摇摇头,蹒跚着离开了。

      —

      仅仅以为这一次相遇仅仅是偶然的怀裳,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来到火车站的时候,竟然都遇上了这个老人。
      见面次数多了,老少二人便坐在火车站的候车椅上聊天。

      老人叫做藤田五郎,在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里做工。虽然怀裳不怀疑老人的职业,但总觉得他也算有点故事的。
      藤田老人身上总是有一股浓浓的清酒味,似乎是常年饮酒的样子,每次他说起妻子对他限酒就显得很无奈的样子。不过怀裳却不似家中的那些小辈叫他注意身体健康,而是一脸漫不经心的冷笑。
      “人生那得几回醉,藤田先生如果真是不想醒过来的话,我怎样劝你也是无用的。”

      藤田五郎听罢,大呼说得好,然后他就用很是悲伤的语气回忆,说每当他醉过去,就想起他曾经的同伴。
      那些年纪轻轻就战死的战场上,几十年一晃而过,连一抹焦土都不复存在。那些曾经一同生死、共经患难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也早已模糊。

      “看来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厉害。”有一天,怀裳这么对藤田老人说。
      藤田愣了一愣,随即展开了一抹微笑,“哈,老朽这样的程度,也只能如此苟且偷生了。如果鬼之子还健在的话,也许听到这句话会开心的吧!”
      “鬼之子?”
      “没什么。一个已故的老友而已。”藤田老人摆摆手,从衣襟里掏出那块岫玉在手上把玩着。
      “对了,小姑娘是为什么一直徘徊在车站这里的呢?”
      怀裳轻笑,“我也不知道,老先生能否解答?”
      藤田老人静默了一下,却说出了一句让怀裳怔然许久的话:“如果你自己不肯下定决心,即使再怎么等,你要的契机也不会出现的。”

      怀裳低头沉思。
      的确,她一直在等,等待自己能够找一个充分的借口,杀掉仇人,离开这里。
      但她同样也因为等,等待自己想要见的人,而一直裹足不前。
      藤田老人看了看手中的岫玉,最终将之塞进了怀裳的手掌里。
      “这是做什么?”怀裳在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看似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藤田老人摇摇头,“这上面曾经染上老朽和同伴的鲜血,老朽或许不能再驾驭它了。年轻人拿着比较好吧?!”说着,老人慢慢离开。

      怀裳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划过一丝嘲弄,但到底是对谁的,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叫住老人,“喂,我或许可以让你再见故人。”
      老人背影顿了一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老朽早就知道了。”
      越接近死亡,对事物也越敏感,这个小姑娘身上不属于人类的气息,或许才是他最开始接近他的目的吧。

      怀裳冷笑了一声,“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求助于我?壬生之狼难道不再有当年的勇气了么?”
      老人身影颤了一下,似乎是笑起来了。
      “过去的岁月,无法重回。即使他们还活着,即使现在再相见,也没有并肩作战的意义了。”
      况且,当初在会津战场上投降的他,现在又怎样能面对壮烈牺牲的他们呢?

      看来这个人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呢,怀裳暗忖。
      她勾起唇角,大声喊道:“看在你送了我这块玉的份上,我答应你反悔一次吧。我告诉你我的全名,只要你反悔了,喊出这个名字便可。”
      一阵清风吹过,怀裳将自己的全名,通过微风送到了老人的耳边。

      这年龄相差悬殊的忘年交,也因为这次深谈而彻底破坏了某种看似简单的平衡。
      从此老人不再出现,怀裳也不再去车站了。
      而经年之后,两人再见时,确实以另一种方式,那时老人终于知道,今天怀裳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惜那时候谁也没有这时候的心情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怀南殇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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