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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蒙太奇 ...

  •   我叫纪伯安。
      从我有记忆来,我就生活在一幢很大很漂亮的房子里,不过房子里只有垂垂老矣的曾祖父,和守卫整栋宅子的保镖,照顾我的,是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保姆。
      曾爷爷对我很好,曾爷爷会把我抱在膝头教我写字,会在天气好的时候牵着我去花园里认花草。
      直到某一天,整座城市突然陷入一阵人心惶惶,大批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在整个小区做全面消杀。随后,曾爷爷过世了。
      我抱着曾爷爷的水壶守在他床前,里面有我亲自泡的枸杞菊花茶。
      从我面前来来回回走过很多人,一个男人路过我时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就立马走开。一个女人倒是停下了很久,最后摸了摸我的头,也走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的父亲和他的妻子。
      一个更年长的、穿着白大褂的妇女跟他们说完话,转头和我的眼神对上,忽然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耐心哄了很久。
      她身上味道真好闻,虽然是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味道,但却让人觉得莫名温暖。
      后来我在萧玉书身上也闻到了这种味道。
      整栋宅子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会在每年春节奔赴寒冷的侯城,和爷爷奶奶团聚,爷爷就会像曾爷爷一样抱着我写字,不过这次教的是毛笔,奶奶会打开电视教我唱京剧。
      出身已经够不堪了,再没有点拿得出手的优点,那也未免太上不了台面了。
      每年春节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这种快乐会一直持续到父亲和他的妻子到来。
      我尝试把自己满是优加的成绩单和奖状拿给父亲看,但父亲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父亲的妻子却会多夸一句真棒。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成绩是我最好的遮羞布。同学们去春游秋游的时候我在学习,同学们去学马术学乐器的时候我在学习。
      这绝不是没有人跟我一起玩的原因,也不是没有人送我去学的原因。
      保姆换了好几个,这一个干脆就是个哑巴,据说是为了救上一任雇主才变哑的。雇主一家最近要移民出国,保姆不愿离开家乡,这才被推荐来了这里。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最适合来照顾我。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她会让司机把车停在山脚,带着我慢慢走上山。
      金黄色的夕阳洒在盘山路上,我就走在她长长的阴影里,想着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忽然阴影停下来,保姆让开一步露出来人。
      来人比我大几岁,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很久,最后绽开一个亲切的笑容,矮下身体,拿出一根棒棒糖给我。
      “怎么没有去秋游呀?”
      我躲在保姆身后,保姆护着我,在便签本上写道:
      “谢小少爷,他长蛀牙了,不能吃糖。”
      谢小少爷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哪个牙齿坏掉啦?是不是晚上睡觉前偷偷吃糖了?”
      我小小声地争辩:“没有,白天吃多了。”
      那天后,他每天都会在我回家的路上等我,有时候给我带糖果,有时候带玩具,有时候就只是陪我走那三百米的路。
      混熟了我就问他:“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
      谢小少爷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深邃,他蹲下来跟我平视:“小安,你是纪家的长子,是纪家未来的顶梁柱,要站在最高的地方。
      他们只是正好和你在同一学校上学而已,是你没必要理他们,他们要想追上你,只能下辈子重新投胎。”
      谢小少爷的脸庞陷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我继续问道:“爸爸妈妈为什么也不喜欢我?”
      谢小少爷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你考一百分他们也不喜欢吗?”
      我想了想:“喜欢。”
      “那你就天天考一百分,小安,纪伯安,你是纪家的未来,是他们的长子,你不需要任何人的爱和认可,你只需要优秀。”
      我用力地点头,觉得不愧是六年级的大哥哥,懂得果然多。
      语文课要我们写我的父母,我对他们不了解,我只知道父亲是人民公仆,他的妻子是记者。我从电视上、报纸上看到他们的概率,比在家里看到他们的概率大。
      而看到父亲妻子的概率比看到父亲本人要大。
      我在报纸上、新闻上读过很多遍父亲妻子写的文章,想象中那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但实际见面,是个连面都不会煮的妇女。
      她看着糊成一团的长寿面,再看看我,大概是觉得这种面吃下去小朋友会死,最后决定打电话叫饭店送面过来。
      她刚从景德镇回来,带了一只瓷白的小兔子给我做礼物。
      “不好意思,我忘记你的生日了。这个小兔子你先拿着玩,我做兔子的手艺比做面好。我后面再给你补上,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握紧兔子,抬头看着她温柔的面孔,笑着摇摇头。
      “你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父亲的妻子忽然抱住我:“小安,九岁生日快乐,希望我们幸福的日子,长长久久。”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某一天回家发现所有人都在,父亲的妻子看见我愣了一会,有些局促道:“你要有妹妹了,开不开心?”
      周围人瞬间安静了下来,我以为是我的反应不够热烈,立马扬起一个笑容大声道:“开心!”
      父亲的妻子这才高兴了起来,高兴到他们竟然就这么住下来了。
      哦对,这里是他们家,我一个人住太久都忘了。
      父亲的妻子是第一个发现我在教育上的欠缺,大声呵斥父亲为什么没有送我去兴趣班,这样让我怎么跟同学有共同语言,然后摆了好几本册子在我面前,让我选一个喜欢的学。
      我的手慢慢划过每一本册子,眼神余光仔细打量父亲妻子的神色,最后把手放在了钢琴琴谱上。
      感觉她会喜欢这个。
      果然她高兴地抱着我说道:“啊,哥哥果然喜欢钢琴,那我们就学这个。不过史祯君老师年纪大了,你要自己去她家学习钢琴哦。放心,我和妹妹亲自送你去。”
      在送我去学钢琴的路上,她偷偷吃蛋糕,我觉得这是孕妇不能吃的,但我想,她这是二胎,应该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所以没有阻止她。
      她牵着我的手下车,忽然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我感受到掌心下有一阵奇异的跳动。
      她兴奋地问我:“感受到了吗?!这是妹妹!妹妹在跟你打招呼!”
      我也很激动,摸了好久,却没有动静了。
      她解释道:“妹妹太小了,只能很偶尔动一下。”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们去验过性别了吗?这是犯法的。”
      她像是被问住了,然后大笑了起来:“我们小安这是像谁呀,小小年纪就这么有法律意识。”
      “像你,我看过你很多采访,这是你曾经问一个罪犯的。”
      她骤然止住了笑容,看了我很久,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我们小安很喜欢我吗?”
      我用力点头。
      “我没有验过性别,但我希望是个女孩,因为你迟早是泼出去的水,我要留个小棉袄在家陪我。”
      “我不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但我还想要妹妹,一儿一女,凑个好字。你给妹妹取个小名吧。”
      我看着她肚子圆滚滚的,说道:“圆圆,小名就叫圆圆。”
      她笑着同意了。
      随着妹妹的长大,她不能再送我去上钢琴课,于是又变成保姆牵着我上下课。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我开始期待回家,因为家里有人等我。当然不是父亲,他不理我,我也不敢跟他说话。
      是父亲的妻子,她会做好喝的糖水,我会跟她说我今天都学了什么,还会弹琴给妹妹听。
      有一天回家路上,我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去路,我疑惑地歪了歪头。直到冰淇淋塞嘴里,我才想起来,这是去年冬天遇见的、很聪明的六年级哥哥。
      那段时间他又陪我回家,我终于知道他叫谢红桦的时候,他要去国外参加夏令营了。他最后送了我一只竹蜻蜓,轻轻一搓就能飞得很高。
      “我亲手做的,当做临别礼物。”
      也确实是临别礼物,因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父亲的妻子半夜被送去医院,我因为要准备第二天的平京市钢琴比赛,被留在了家里。
      有个不速之客登门拜访,我被爷爷的生活秘书交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手里。保姆怎么拦都拦不住,我坐在车里回头望,只能看见滂沱的大雨中,她撕扯着早就发不出声音的嗓子,想要把我拉回来。
      宽敞的车后座弥漫着大雨浸润的潮湿,男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我是你舅舅的秘书,你应该见过你的表哥了,就是每天去放学路上等你的那个哥哥,他叫谢红桦。”
      “我想回家。”
      “表少爷,纪家不是您的家。之前碍于您母亲的病情,这才把您寄养在那边,现在我们来接您回家。
      您要知道,是你养母的妹妹下药,是你那不负责任的父亲□□了你的亲生母亲,这才逼死了她,姓纪的是你的仇人,是整个谢家的仇人。”
      可是我也姓纪。
      突然车停了,我被推下来,看见恢宏气派的门口挂着黑白挽联,隐约的哭声从门内传来。
      我听不懂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突然一双大手把我扯进去,我陷入一个更像桎梏的怀抱,有个女人抱着我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
      “孩子,好孩子,你受苦了,我是你舅妈,你快来见你见你的母亲,见她最后一面。”
      我看见大堂中央停着一副上好的棺材,棺材中躺着一个跟自己有五分像的女人。
      “孩子,快叫妈妈啊,那才是你妈妈!”
      一声闷雷砸下,我终于听懂了所有人的讳莫如深。
      为什么不管我再怎么做,纪长治都不会喜欢我。为什么不管我做得有多好,纪维明都不曾对我敞开真心。为什么我家世显赫,却让所有人避之不及。
      因为我是谢家的耻辱,是纪家犯罪的证据,是私生子都不如的杂种。
      谢红桦在骗我,我叫纪伯安,伯仲叔季的伯,家宅安宁的安。我从来都不是纪家的未来,不是任何人的期望。
      孙清溪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才是所有人翘首盼望的存在。
      我不需要别人的爱和认可,因为那根本就是我不配有的东西。
      我推开所有人,头也不回地跑出殡仪馆,仿佛就能逃出深渊。
      一道刺眼的远光灯穿透大雨笼罩我全身,剧烈的疼痛过后,我倒在了山坡下泥泞的草丛里,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了滚落在草丛深处的翡翠平安扣。
      那是曾爷爷临死前送给我的,我本来打算今天送给妹妹的见面礼。

      ***

      我是在漆黑潮湿又闷热的车厢恢复意识的。
      我被蒙上眼睛堵住嘴,双手双脚被死死捆住,热意在身体内一阵一阵上涌,我靠在车厢上,四肢酸软无力。
      我知道我发烧了,不过没关系,车厢内全部都是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而且我受到了特别关照,每天都有人来给我喂药,我退烧又发烧,发烧又退烧,循环反复两次后,车终于停了。
      “这次有个好货,上上佳的好货。”
      我被人拖下来,摘下眼罩,适应光明后,这才发现周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远处是连片的稻田,宽阔的河流穿过,白墙黛瓦的民居坐落其中。
      空气里潮湿的水分表明,这里甚至不是北方。
      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用手背从我的脸颊一路轻抚至大腿,然后抓起我的手背细细摩挲:“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我可不敢收这种孩子。”
      人贩子脸上有条刀疤贯穿,抬起我的下巴说道:“马爷,你看看这张脸,再看看这身段,平常的客人当然无福消受,那如果是上面那位呢?”
      马爷盯着刀疤脸,刀疤脸心里发毛,硬着头皮推销:“我是在荒郊野岭捡到这个孩子的,我看他身上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就衣服料子好点。这都在路上走三天了,都没人来找,说不定是谁家不受宠的小孩,这才想着孝敬上头那位。
      就算将来找上门,谁又敢跟卫家过不去呢?大不了,还给他就是了。”
      马爷笑了笑:“都卖给我了,哪能全须全尾留到人找上门来?”
      刀疤脸喜笑颜开,知道这笔买卖成了。
      他是个不做回头客生意的人,只要有人敢买,他就敢卖。
      至于我,我当然可以告诉他们我是谁,让他们乖乖送我回去。
      但是我为什么要回去?回去接受所有人的嫌恶或怜悯吗?
      尤其是他们为了验货,竟然把我的全身束缚都解开了。
      我被扔到面包车里,趁他们谈天说地的时候,拉开车门跑了。
      身后有凶猛的脚步声和厉声呵斥逼近,面包车的引擎声好像是响在脑海里,但我都不在意。
      我跑进小树林,不在意里面会有多少蛇蚁虫兽,我拨开草丛,不在意前面究竟平地还是沼泽,我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跑,翻越山丘趟过浅滩,一头扎进无边的夜色。
      无所谓,去哪都无所谓,只要能离开就好。
      我爬上一座废弃的堤坝,两边是长及脚踝的杂草,雨停了,但空气里满是水汽。我走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头顶繁星满天。
      我已经很累了,但我不能停,我要继续走。
      我不小心踩到一块松软的泥土,整个人从堤坝上滚到树林里,雨又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珠打在我头顶的树叶上,哗啦啦响成一片。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又听到了汽车鸣笛声。我实在跑不动了,如果这次还是被抓住,那就当我欠谢家的、欠纪家的,一次性在这还清了吧。
      我倒在草丛里,任由大雨打在我身上。
      忽然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抱起了我,我迷蒙间,看到了一张和善温柔的脸庞。
      是葛院长。
      我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知道我身边人影幢幢,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语,我也闻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消毒水气味。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曾爷爷身边。
      真是让人安心啊。
      再醒来时,我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有个女人趴在我床头,看到我睁开眼睛,惊喜地去叫医生。
      我微微偏头,看到连接着身体的心电仪,微弱的曲线是生命的跳动。
      我下意识想要握拳,回味那次和妹妹隔着肚皮的问候。
      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不知道她是否一切顺利,毕竟是头胎呢。
      等我真正醒来,窗外已然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夏天。
      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到了放学时间,街上很热闹,自行车的铃铛声清脆动听,戴着红领巾的小孩大声嬉笑。小贩在路边卖着莲蓬,乌篷船在紫红色的霞光中悠悠荡漾。
      葛院长端着一碗姜汤,仔细吹了吹喂到我嘴边:“姜汤驱寒,喝一口。”
      我抿了一小口,很辣,辣到能够充分刺激脑神经。
      葛院长温柔道:“过几天会有警察叔叔来,不要怕,只是做一些简单的询问,要找你的爸爸妈妈嘛。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好有个准备,你还记得你家住哪里吗?”
      我可能看上去像是在看她,但我知道,我是在看她背后挂在墙上的两张地图。
      一张是中国地图,标着红星的地方耀眼无比。
      一张是越州地图,一座建在水上、活在课本里的江南小城。
      “越州,我是越州人。”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姜寒,我叫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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