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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予君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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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行政酒廊的格子落地窗前,姜寒和姚若章相对而坐。
姜寒点了杯热红酒,姚若章自己要了杯热水,剧本摊开在两人之间,盛开的早樱在窗外飘散。
这个时候行政酒廊里还有不少客人,能住这里的,在娱乐圈基本都叫的上名号,看见姜寒都远远地打招呼。
姚若章说道:“姜老师,杨懿安这个时候已经知道傅太傅要做什么了。
杀掉文华,既是在告诉杨懿安,为君者不可有私情,也是向杨懿安展示自己的权势滔天。
当着他的面烧掉真实的账本,是在告诉杨懿安,人心究竟有多不可信,就算是傅荣月也会背叛他。
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要教他高处不胜寒,帝王之路从来都是由残酷的血腥和腐烂的人心组成。他不可以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老师傅荣月。
我觉得杨懿安是喜欢文华的,但还没有喜欢到会为了给文华报仇,对太傅动手。
江导也说了,这一部分杨懿安的感情很复杂。
有爱人刚死的悲伤,有得知太傅杀害了自己爱人的不可置信和愤怒,有意识到太傅权势滔天到足以覆灭自己的惶惑,而这份权势是自己一手交付的讽刺。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很快就明白太傅要做什么。他是太傅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太傅对他的优点缺点了如指掌,反过来,他也能迅速明白太傅的每一步棋会走向哪里。
他们是最优秀的师生,最默契的君臣,而这一次,他们依然在无言中达成了共识——
要由杨懿安亲手了结傅荣月。
所以我觉得,杨懿安最明显的感情,应该是痛苦和悔恨。痛苦自己即将要失去在这禁宫之中最后的温暖,也是悔恨,自己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是我哪里没有理解到位吗?为什么老是差一点呢?”
姜寒:“姚若章,表演不是感情的堆叠,也不是层层递进的波浪,是融合。”
姚若章不解。
姜寒小臂撑在桌子上,微微探身靠近他:“姚若章,在简单传媒,我和你是对立面。在娱乐圈,我是有实绩的演员;在平京圈,我家世不比你差,可我现在就在给你做配角,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但我其实很欣赏你,我觉得你是个非常有潜力的演员,所以很想把你拉到我这边来。
但这些都是工作上的情绪,私底下我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也不自来熟。目前拥有我私人微信的娱乐圈好友,只有Starry和之前两部戏的主创团队。
以上,我提到的感情有几种?”
姚若章掰着手指头分析了好一会,问道:“老师,我有你的私人微信吗?”
“……这个问题回答上来就有了。”
“敌对、不满、不屑、欣赏、冷漠、礼貌,偶尔会有一点友好和耐心,偶尔还会有一点点的小刻薄。”
“那你现在感受到了哪一种?”
姚若章怔住。
一种都没有。
“越复杂的感情其实表现得越平静,歇斯底里只在特定的时候。经典永流传的名场面从来都不是网友盛赞的那种极有爆发力的哭戏。
是你站在那边,漫天的悲伤就铺天盖地而来,又或者……”
“是我站在那边,但没有人知道我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这就是戏剧的留白,这一部分是要留给观众去解读的,因为你所有的感情在走去太傅府的那一路都发泄完了。
你有看过这一场戏的分镜吗?你在去太傅府的路上,镜头慢摇,但环境是嘈杂喧闹的。
漫天飞雪,狂风呼啸,色调阴沉暗冷,白茫茫一片里,只有你穿着象征皇权的金色龙袍。
而你进了太傅府后,声音全都安静了下来,代表你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你的情绪已经由环境描述完了,你要做的,是融入到这个环境里。”
姚若章蹙眉:“我还是没明白,这个江导也跟我说过了,我是要怎么去融入这个环境?”
姜寒想了想,说道:“我在横店也看过一场雪,就是去年……哦不对,是前年了,就在我们现在这个位置。”
姚若章愣了愣:“您一个人吗?”
“不太算,魏总当时问我要不要加入她的团队,还抛出了《长安无月》这个橄榄枝。我跟你一样,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因为我不知道前路在哪,以后会怎样。
现在想想,我当时作为长夜的艺人Starry的顶梁柱,没有立马拒绝,其实就已经代表了同意,只是时间问题。
杨懿安在雪里,应该也是这个心情。他终于看到了从登基那一刻就已经写好的结局,他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觉得天大地大,终于要只剩他一个了。”
姚若章:“老师当时也觉得,未来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姜寒真的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只是这样古井无波地看着你,都能乱人心神。
姚若章呼吸一乱,就闻到了姜寒身上有股清浅的冷泉味,好像春日冰雪消融的味道。五官秾丽线条硬朗,眉眼低垂看着他,闲适得体的姿态,满是成年男人的温柔稳重。
姚若章:“老师……”
“姜老师,你怎么在这?”
曹策明及时出现打断两人,径直走过来单手撑着身体,卡在两人中间问道:“你和萧玉书和好了没?听说你把他和陈西闻骂了一顿。”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萧玉书说的,不止我知道,天成佳泰那帮人也知道,他们还跟我手底下的人八卦。萧玉书可委屈了,到处找人哭诉你有多狠心。”
姜寒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自己血压直线飙升。
曹策明还在嬉皮笑脸:“哎哎,你什么时候原谅萧玉书啊,透个底给我呗。我们都在讨论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萧玉书会不会亲自来找你。”
“他会来找我的。”
“这么肯定?”
“因为你会回去告诉他,让他滚到我面前来求我!”
曹策明立刻站直身体表示好的一定马上带到。
这时姚若章说道:“老师,既然你有朋友来,我就先回房间了。谢谢你今晚的帮助,有件事,我想等你有空了再跟你说。”
他很明显感受到曹策明看了自己一眼,但依旧满面笑容,姜寒点头说了句好,他就很乖地起身告辞。
曹策明等人走远,立刻坐到他位置上,拖着椅子坐到姜寒身旁:“那人谁啊?”
“姚若章,姚家小公子,这部戏的男主角,我要争取到的合作伙伴。”
“吼,金尊玉贵的小姚公子啊,跟萧玉书比怎么样?”
姜寒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坐在吧台那边的人。
“看见了吗?”
“谁啊?戴德安?我认识他。”
“戴德安懂唇语,我今天跟姚若章还有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如实汇报给萧玉书,所以不用你替他操心。”
曹策明挑了下眉头,似乎是对他们俩这种微妙而又畸形的关系感到神奇,不动声色到重新审视了一遍萧玉书这个漂亮老婆。
“说实话,我们完全没有想过,萧玉书竟然会喜欢你这种类型。”
***
满朝文武皆知是傅荣月害死了文华,但杨懿安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仍旧立傅荣月属意的世家小姐为后,封后大典照常举行。
这是什么?这是圣意!
他们的皇帝说好听点是重情重义,说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可心爱女子的死都没能撼动傅荣月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见陛下是有多么爱重他。
原本摇摆不定的中立派纷纷拜入傅党门下,一时间太傅府门庭若市,傅荣月风头无量。
盛极必衰,已经有文人清贵开始对傅荣月的一言堂不满,尤其是科举上来的新贵们。
他们在念书时以傅荣月为榜样,认为他是辅佐帝王肃清朝纲的圣贤君子,生为文人当如傅荣月一般,用笔杆子安邦定国。
可到了朝堂上,才发现傅太傅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朝堂上的傅荣月沽名钓誉、结党营私、利欲熏心,完全不把家国天下、黎民百姓放在心里,更遑论对国君的忠诚。
年轻新贵们尚且如此,那帮刚正不阿的老臣更是频频面见杨懿安,劝陛下警惕傅荣月独断专权,重蹈长公主把持朝政的覆辙。
然而杨懿安却说:“天地亲君师,我已经是一国之君,自然该以师道为重,老师不会害我的。”
歪理,简直是歪理!
新贵老臣纷纷痛心疾首皇帝的优柔寡断,但好在陛下只是太过仁义,并非罔顾事实的昏君,所以他们决定用事实来说服他。
一封封弹劾奏折被放到御案上,一份份确凿的证据由御史当庭呈上。
天下百姓终于看清楚当朝太傅的真面目,无数学子要求把傅荣月编撰的书籍剔除出书院,连坊间三岁小儿都会唱骂傅荣月的歌。
傅荣月早些年提拔过举荐过的官员,纷纷与之割席。
这时也无人嘲讽他们墙头草两边倒,因为他们是被傅荣月蒙骗,如今弃暗投明而已。
学院的老师感慨人心不古,连曾经如天上月般皎洁的傅荣月,都被这富贵权势迷了眼乱了心,并引以为戒,告诫门生不可失了本真。
傅党们陆续落网,曾经如潮水般涌入太傅府的官宦们,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夜之间,太傅府门可罗雀。
如今的傅党余孽不成气候,只剩最后也最难扳倒的傅党之首,傅荣月。
然而傅荣月行事周密,有什么错什么罪,都推给了别人,再加上皇帝仁慈,对他仍然心存爱重,所以傅荣月仍然逍遥法外。
最后真正让傅荣月倒台的,是有人交给了皇帝一本账册。
账册上记录了自皇帝登基以来,傅荣月收受的贿赂,时间、名字、缘由、明细,一字一句,写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认得,那隽永深刻的字迹,是出自傅荣月之手。
账本一出,满堂哗然。
天子亲卫队闯入太傅府抓人时,傅荣月还端坐在书桌后,一身素衣,仅用一根红绳束起长发,一派悠然自得。
“亲卫长稍后,待我写完,就随你走。”
亲卫长没多说,真的就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等傅荣月写完最后一笔。
傅荣月仍然免冠素服,双手捧着那本折子,昂头挺胸,一身板正地穿过满堂朱紫,跪倒在丹陛之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懿安高坐明堂,十二冕旒纹丝不动,良久,他拿起近侍捧着的账本,扔到了傅荣月面前。
“太傅,可有话说?”
傅荣月看着那本他自己主动交给杨懿安的假账本,不由得笑了。
自从那晚杨懿安撞破他烧毁真账本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私下见过了。他听着外界那些污言秽语,其实没什么感觉,只是实在好奇陛下会怎么扳倒他。
没想到,竟然是这一本假账本。
殿下真的长大了。
“微臣,无话可说。”
满堂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显然不敢相信傅荣月竟然就这么轻易伏法了。
十二冕旒轻微晃动,杨懿安的面容更加蒙昧。
“太傅,可还有话要说。”
“有。”
杨懿安掩在袍袖下的手骤然松开。
“允。”
傅荣月将那封奏折举过头顶:“陛下,罪臣近日频频梦到圣德皇帝与慈义皇后,时时想起陛下幼时跟在罪臣身边,诵读圣贤理论的模样。”
说到这,傅荣月顿了顿,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灼灼桃花下,他和杨懿安相对而坐,执棋谈笑的闲暇时光。
但也只想了这一瞬。
“罪臣未能行太傅之责,辅佐陛下治国安邦,反而倚仗陛下爱重,倒行逆施、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滥杀无辜。
罪臣深感愧疚,寝食难安,故将近年来所结交的朋党整理成册,陛下可一一查证,肃清朝纲,整顿吏治。”
又是一片哗然,他们当然知道傅党盘根错节,早已成为景国的毒瘤。铲除掉了大半,还有一部分埋在深处。
不少心虚的已经嚷叫出声:“陛下!佞幸奸人的话不可信,他这是要扰乱民心霍乱朝纲!”
皇帝连头没偏一下,但说话的官员很明显地感觉到皇帝是在看自己,下意识后退一步,朝堂上慢慢安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杨懿安竟然站起来走到傅荣月面前,亲自接过了傅荣月手里的奏折。
指尖相碰,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却带起一层颤栗。
杨懿安透过晃动的珠帘,看到了太傅满是欣慰的眼神。
——佛不因千万人而舍弃一人,也不因一人而舍弃千万人。如果是太傅,会怎么选?
——微臣只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只会选择陛下的选择。
——我也不知道,按理说应该为千万人舍弃一人,可被牺牲的那人何其无辜,凭什么要他来为天下人的安危让步?
——如果陛下有一天有了答案,一定要告诉微臣。
太傅就是答案本身,他从来不会选择太傅之外的选择。
傅荣月最后对杨懿安行了个大礼。
“罪臣傅荣月,愿陛下,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傅荣月离开时依旧昂首挺胸,一身板正,杨懿安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藏在龙袍下的手死死攥着那本奏折。
忽然傅荣月停了下来,杨懿安不自觉挺起了腰背。
然而他只是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抬脚迈过门槛,白色的背影融于天光之中,消失在所有人眼里。
在群臣的恭送声中,杨懿安淡然地回到偏殿里,近侍十分识趣地退出去。
待殿门关上,四四方方的宫室里,只剩下杨懿安一个人。天光透过窗棂打在地上,皇宫彻底变成一座牢笼。
牢笼里,只有杨懿安戴着高高的冠冕,穿着厚重的龙袍,手里还攥着那本奏折。
忽然奏折一角被捏变形。
什么名单,什么朋党,傅荣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瞒过他任何事。
没有什么阴阳账本,杀害文华这事他本就无心隐瞒,哪里有什么事需要他再白纸黑字写出来告诉他的?
这份名册只是威慑群臣的利器,从今往后他要查谁罢黜谁,都不需要想理由,全部推到他傅荣月头上就行。
——太傅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只要陛下需要,微臣一直都在。
“名册”上的三千七百六十三个字,字字句句写的都是对他的叮嘱。这不是什么用心险恶的罪己表,是满心真切的予君书。
是太傅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杨懿安缓缓睁开眼睛,仰头望着虚空中漂浮的尘埃,喃喃道:
“天地亲君师。”
“咔!长安无月,杀青!”
全剧组响起冲天的欢呼声,所有人激动地拥抱鼓掌,只有姚若章跪倒在地上,冠冕掉在地上,失声痛哭。
大家见怪不怪,纷纷上前安慰,结果越安慰,姚若章哭得越厉害,越多人上前劝解。
而姜寒抱臂站在外围,还穿着那身素白的广袖长衫,几缕发丝在脸颊旁凌乱,全程冷眼旁观。
江宝阳本想让姜寒去安慰下,解铃还须系铃人。结果姜寒已经解开发绳,转身离开了。
等姜寒卸妆洗澡换好衣服,坐上车准备走时,姚若章才红着一双眼睛,姗姗来迟。
姜寒降下车窗:“怎么了?”
姚若章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老师,你写的那本《予君书》,可以送给我吗?”
姜寒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本折子。
江宝阳知道他会写行楷时大喜过望,要求姜寒真正地写一本予君书出来。
写字的镜头一遍过,后面暂时也没有他的戏份,姜寒干脆写完了全部,三千七百六十三个字,一字不落。
后来被道具组拿走了,毕竟后面还有这本折子的戏份,他也就没再管了。
没想到最后被姚若章拿到手。
“你想要就给你吧,写得有点潦草。”
“不潦草,很好看!”
看姚若章还在原地踌躇,姜寒主动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老师,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
“很好,江导都夸你进步很大。”
姚若章抿直唇角:“老师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姜寒笑了一声,姚若章下意识握紧了那本折子。
“小姚公子,你在吊着我吗?”
姚若章强迫自己压下耍完小手段后的得意笑容,挥挥手跑开。
“老师下次见。”
车窗升起,隔绝了姜寒淡下去的笑容。
“予君书是傅荣月写给杨懿安的,不是我写给姚若章的,这个就不用报给萧玉书了。”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十年老司机紧紧盯着后视镜,严格按照驾考标准倒车出库,坐在副驾驶的戴德安说道:
“不可以呢,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