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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新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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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嘴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浑浊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温顺听话的孙子。
杨懿安却不再看他,隔着重重幔帐,对傅荣月说道:“你猜的没错,我的侍茶宫女是长公主的细作,她在自尽前告诉了我你的身世,但是我想听你说。”
傅荣月站在一地月色中,窗外便是长安一百零八坊。
“我的确是梁王的儿子,不过是他和教坊司头牌春风一度后留下的孽种。”
傅荣月向来以圣人遗风的高洁品行闻名于天下学士,结果现在谈起父母这样的桃色轶闻,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的母亲是被充入教坊司的官家小姐,一心想要振兴家族。好不容易搭上梁王,费尽心机留下孩子后,本以为能靠着这个孩子达成所愿,结果只是引来了梁王妃的全面绞杀。
如果只是情敌还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可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她们变成了政敌。
一个流落风尘的青楼女子怎么会是高门贵女的对手,她走投无路,听说先太子夫妇敦厚和善,竟然求到了先太子妃跟前。
先太子妃良善,她本想连这位母亲一起救下,结果这位母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抱着从乱葬岗拖出来一具无名男尸跳崖,尸骨无存。
而这个孩子,也就是我,被先太子妃送到了无谬山,拜入先太子的恩师门下。
十年后,先太子被梁王构陷,而后又反咬梁王残害手足,最后相继殒命。先太子妃以身殉城,只留下殿下您。
随后我便以梁王子嗣的身份,说服陛下暂时立你为太子,与长公主抗衡。待长公主式微,再行处决。”
皇帝疯狂猜忌自己的儿孙,杀掉民心所向的太子后,还会有下一个王储。不如直接立孙子为太子,让他和姑母叔伯自相残杀,等最后只剩下杨懿安,就好处理多了。
再最后只剩下傅荣月,皇权之下,焉有完卵。
皇帝剧烈咳喘起来,咿咿呀呀了半天,最后垂下了瘦如骨柴的手臂。
前半生戎马天涯,后半生杀戮成性的皇帝,就这么死在了权势的温床上。
杨懿安站起身,走到傅荣月面前:“王兄,值得吗?”
傅荣月纤长的眼睫微颤,杨懿安哑着声音问道:“是你告诉我的,太子的责任是庇护天下万民。父王母妃救你只是出于责任,有必要为了他人的责任,如此回报吗?”
“殿下,庇护天下是您的责任,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是微臣的责任。”
“若是为了母妃的临终嘱托,更是不值得。”
幸亏姜寒从头到尾都是低垂眉目,否则这一瞬的目光震颤绝对足够来一条NG。
“殿下可知先太子妃的临终嘱托是什么吗?”
“母妃说了什么?”
傅荣月低头看他:“若你是明君,便辅佐你开创盛世。若你不是,便另立新主,只求你一生平安无虞。”
一缕长风穿过两人之间,明月即将西沉。
“殿下,我原本是要做武将的。”
杨懿安目光震颤,傅荣月本来是想去辅佐先太子和太子妃的……
不。
杨懿安回想起母亲的临终嘱托,母亲和父亲同心同德,父亲又和傅荣月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傅荣月自然也会想他们所想。
所以他本来是要造反的。
是他选择了自己,于是藏起一身武艺,放弃勃勃野心,拿起笔墨成为为他遮风挡雨的太子太傅傅荣月。
“王兄……”
傅荣月忽然后退半步跪下,双手交叠抬高至额前,是标准的文臣礼仪。
“殿下,早在微臣亲手砍下梁王首级时,微臣早已不是皇室中人,实在担不起殿下这一声王兄。”
“是你!是你砍下了梁王的首级!”
当年梁王以残害手足的罪名下狱后,还没来得及审判就被人砍下头颅弃之荒野。
“太傅,是你跟我说我不是要为了替谁报仇……”
“太子的确不是为了替谁报仇才成为太子!”傅荣月仰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君主,“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杨懿安四肢百骸一震。
“殿下,帝王之路从来都是尸山血海,但这些都不是你该考虑的。
殿下要做的是成为一个宽厚仁善爱民如子的君主,而微臣以及微臣之外所有的臣子,会为殿下荡平一切阻碍,助殿下成为这样的君主。
后世如何评价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评价这个朝代,是流血漂杵还是风调雨顺,是哀鸿遍野还是国泰民安,而这全在君王一念之间。
我是皇室血脉又如何?依靠血脉才能巩固的统治不堪一击。若皇室泽被天下,那便拥立皇室;若皇室不仁,那便另择明主。历朝历代,亘古不变。
微臣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辅佐殿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选择殿下成为我的君主。
微臣所求唯有问心无愧,不惧,不悔。”
帝王寝殿内帷幔翻飞,年轻的帝王如一尊神像审视众生,年长的臣子虔诚跪拜在他脚下,目光坦荡清澈地接受审视。
月亮彻底沉入西山,窗外的长安城静默无言。
杨懿安挺直了脊背,他知道,他不再只是这些将领臣子的领袖,他身后是中州十万百姓,是天下千千万的子民。
“太傅请起,今夜勤王救驾有功,辛苦了。”
虎贲军联合羽林军打扫完战场,列队候在皇帝寝宫门口。太医院战战兢兢地等在一侧,额头豆大的汗水留下。
老皇帝的掌事太监已经被傅荣月杀了,杨懿安的贴身近侍打开宫门,太医院正走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已经换上月白常服的傅荣月,最后便是杨懿安。
院正抖着声音宣布皇帝驾崩后,羽林军还在面面相觑,虎贲军看向太子,而傅荣月率先跪下,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咔”的一声,片场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戴德安急忙上前扶起姜寒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姜寒猛灌半瓶。
姚若章也有些虚脱,撑着桌子捂着脸久久无法出戏。
江宝阳拍拍两人的肩膀:“不错不错,年前最后一场戏一次性过。”
曹策明是出品方之一,今天正好路过来探班,看完今天所有戏份后夸赞道:“姜老师的打戏真不错,挥刀的动作干净利落,跟武指老师学了很久,下了不少苦功夫吧?”
江宝阳正要解释姜寒自己自己就会用刀,就被姜寒抢先道:“上一部戏也是古装剧,因为舞剑的戏份很多,当时就跟武指老师学了很久。”
曹策明了然地点点头,难怪萧玉书父母的葬礼上会用刀,应该是拍完戏后自己去定做了一把,会一些花架子。
不过那种一刀贯穿□□钉死在墙上的狠厉,也挺让人不容小觑的。
曹策明眯起了眼睛,萧玉书口味还挺特别。
***
明天就是除夕了,离家远的留在原地过年,怕年后政策有变过不来。离家近的,前几天就已经走了。
主创们给留守剧组的员工发了新年红包。戴德安把姜寒行李打包好,姜寒打开门就正好撞上来敲门的姚若章。
“怎么了?”
“老师这是要走?”
这问题真有意思:“我当然要回家了,你不回去吗?”
姚若章看向他身后的戴德安,知道姜寒是要回萧家,犹豫了好一会都没说出什么来。
倒是姜寒笑了笑,柔声道:“若章。”
姚若章浑身一个激灵,姜寒从来没有私底下用这种语气这么喊过他的名字。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知道你真心喜欢表演,也知道你野心勃勃,想要做名扬四海的演员,但是许建志给不了你这些。”
这也是姜寒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挑明两人的立场。
“若章,你今年十六岁了,你们这样的孩子都早熟,已经到了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年纪。
回去过年的时候,不妨想想前面的路到底要怎么走,反正我是递出了我的橄榄枝。
你可以不用接,没关系的,当年魏老师也没有逼迫我做选择。”
***
平京下雪了。
黑白双色慕尚行驶在林间山路上,姜寒降下车窗伸出手,接住冰冰凉凉的细雪。因为积雪厚重,树枝不堪重负弯折,一捧大雪砸在雪地里,只发出沉闷的一声。
喷泉哗哗运转,萧怀世一家已经到了,屋内笑语连连,温暖如春,恍若他第一次来萧家的场景。
戴德安替他拉开大门,一路上佣人纷纷点头问好,一直到客厅,萧怀世第一个注意到他,笑道:“小姜回来了。”
萧玉立和萧玉止抬起手臂就表示打过招呼了,萧玉川拉着萧玉禾跑过来跟他打招呼。几个月不见,萧玉禾又长高了不少,十四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姜寒把新年礼物给两个女孩,萧玉禾不客气地拆开,是一个意大利小众品牌的背包,和知名涂鸦设计师做的联名,每款包的涂鸦都由设计师亲手绘制,每个包都是独一无二。
萧玉禾摸着复古华丽的涂鸦,惊喜道:“小姜哥哥,你哪买的啊,我到处找都买不到。”
“之前魏丹砂去金棕榈的时候认识了这个设计师,那个设计师就送了她一个。
不过那也是魏丹砂年轻时候的事了,她现在不是很喜欢这么夸张的涂鸦。我之前看你朋友圈有提过,就拿过来了。你要是介意用别人的,这还有另一个礼物,不过没有这个贵重。”
萧玉禾把这个包抱在怀里,笑道:“有点介意呢,要不然你把另外一个礼物也拿给我看看。”
众人大笑,高依婷满脸不赞同:“小姜,不要送她这些东西,生活习惯会养得太靡费,像她大哥一样那就不好了。”
只是坐在那喘气的萧玉立无故躺枪,满头问号。
萧玉禾不满地噘起嘴,姜寒解围:“没关系,女孩子喜欢漂亮的东西没有错,萧家也不是养不起。
万一真的养成奢靡无度的生活作风,那就要请伯父伯母割爱,把她送来平京给我当跟班吧。”
听说萧玉禾已经开始研究各个品牌的包包首饰和衣服,加了申城平京所有资深SA的微信,逐渐展露出豪门大小姐买买买的本性。
但萧怀世和高依婷算是吃半碗公家饭的人,不能有这么高调的孩子。
现在信息时代,大家都比以前更注意影响。
但姜寒不同,娱乐圈现在的风气早不是当年了,网友们不看能力甚至不看脸,更喜欢到处吹自己偶像多有钱。在这种风气下,萧玉禾跟着他确实可以更自由地生活,反正外人也分不清萧家的两个女孩。
因此这话说得很得体又幽默,高依婷也很满意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人认真对待。
萧玉禾拉着妹妹美美地去拍照发朋友圈,路过自家两个哥哥还龇牙咧嘴让他们好好学学。
只是坐在那眨眼的萧玉止无故被内涵,满头乌鸦飞过。
姜寒终于有机会问了:“玉书呢?”
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连在窗边拿着包摆拍的萧玉禾都停下了。
萧玉立泰然自若道:“在祠堂。”
哦对,萧家的习惯就是每个人回来过年时,都要先去祠堂敬香。
姜寒点点头:“那我先上去换个衣服。”
萧玉立用眼神询问弟弟这什么情况,葬礼之后,他是最晚离开这里的。
萧玉止摇摇头,表示不要多管。
***
三楼书房,饶文亮正在跟姜寒一项一项跟过新年安排。
他已经摸清楚了姜寒的工作习惯,再加上萧怀严和陈炜彤丧事刚过,那今年的新春节礼肯定会有不同。接着就是年后的清明节,也有许多细节需要敲定。
姜寒怕出错更怕逾矩,只好采用笨办法,把今年的一应开支和去年做对比,如果出入范围较大,就会问怎么回事。
姜寒单独把新年礼单拎出来问道:
“今年好像朴素了点?”
“萧先生和萧夫人刚过世不久,不太适合送鲜艳华丽的礼物,挑的都是简单又贵重的玉器和工艺品。”
姜寒点头,饶文良是萧怀严留下的老人,办事能力他是信任的。
“玉书前几天去和秦家和薛家谈事情了,合同都签了。所以秦家那边加一份龙井绿茶吧,我之前听小久……秦三公子说他妈妈喜欢喝恩施玉露,给她尝尝不一样的绿茶。
薛家我不了解,但薛太太是申城大小姐,给她送一匹杭丝,正好春天裁了做旗袍,夏天就可以穿。
至于柳书权……罗迪那边随便再加一点什么,加到和柳书权那边一样,官董那边换成罗汉松。”
“一定要是罗汉松吗?这个仓库没有,得再采购。”
姜寒抬头看他:“随便什么松,只要四季常青。”
饶文良凛然:“明白了。”
正是新旧交替时节,又是敏感时候,姜寒不敢删减太多,新年有关的事务就基本确定了。
姜寒看着清明节的一应章程,一言不发。
饶文良有些紧张:“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姜寒合上文件夹还给饶文良,“只是那会我就不去了,让玉书把我那份一起用了吧,他会明白的。”
***
祠堂的窗户只开了一半,午后的光线被切割成棱角分明的平面,打在木地板上。风吹进来,香火摇曳青烟四散。
萧玉书脊背挺拔宽阔如巍峨玉山,站在空旷而肃穆的祠堂中,静静看着最底下的一排排位。
徐菱的牌位在中间靠右位置,右侧是两个崭新的牌位,萧怀严和陈炜彤的。
良久,萧玉书闭上眼睛低下脖颈,在心里说道:
父亲,母亲,希望这次我还能成功。
***
年夜饭上,萧玉书和姜寒与萧怀世夫妇相对而坐,萧玉立和对面的萧玉川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打破这样诡异的气氛。
萧瑜华见怪不怪说道:“小云明天会把武文送过来,到时候小五和小四就有玩伴了。”
“是玩伴还是玩具?”
饭桌上所有人都笑出声,萧玉禾性格跟大哥很像,举着勺子抗议:“因为付武文笨笨呆呆的,但凡他聪明点,也不至于被我欺负。”
姜寒好奇:“周立文也笨笨呆呆的,你怎么那么喜欢他?”
萧玉禾声音高了八个度:“付武文怎么能跟小Kevin比?Kevin那么可爱那么乖,还会甜甜地喊我表姑,我巴不得去澳门读书天天跟他玩。”
高依婷问萧玉立:“你也二十六了,也该结婚了,怎么连对象都没有?”
“萧玉止也没对象,你怎么不说他?”
“我研究生都没毕业。”
高依婷淡淡道:“老大就不要说老二了。”
萧瑜华也催:“大姐都有曾孙抱了,我什么时候能有这个福气?”
萧玉立满嘴跑火车:“爷爷不要攀比,如果要攀比你可以看看二伯公,二伯公现在孙子也才上高中,你孙子都结婚了,人要知足常乐。”
萧玉书强调:“我没有结婚。”
整个饭桌都安静了,姜寒仍然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饭。
萧玉书解释:“我还没有到二十二岁,不到法定婚龄。”
萧玉止哽住良久,最后评价道:“你还挺遵纪守法。”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