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之船》Acoconut

143、不再见

　　姜寒一路压着最高限速开往远山区交警支队，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
　　车刚停在交警支队门口，萧玉书迫不及待推开门下车。姜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值班民警走过来，让他停到旁边那条街上去，警局门口不能停车。
　　萧玉书刚走进去就看见等在门口的陈西闻，他抓住萧玉书说道、“来、来三三，三三你冷静点，现在听我说。”
　　萧玉书绷紧唇线，听着他说。
　　“待会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害怕，我们一家人都在，我们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萧玉书推开了陈西闻。没有再往前冲，只是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的命运。
　　小小一间的谈话室里竟然站了不少人，萧玉立和萧玉止在跟负责警官交涉，几人面色凝重。
　　萧怀世和高依婷围在萧瑜华身边，陈菘蓝和廖云初不停安抚着陈文渊和陆莹。
　　萧玉书轻声问道：“什么结果？”
　　一下子没有人敢开口。
　　最后还是萧玉立说道：“大卡车司机洪瑞疲劳驾驶并超载，全责。”
　　高依婷第一次放下身段，红着眼眶抱住了萧玉书：“好孩子，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我们一直都会是你的家人。”
　　萧玉书也推开了高依婷，问道：“没有……留下什么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陆莹也坚持不下去了，捂着心口倒下丈夫怀里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她女儿、她女儿才四十五岁啊，最大的孩子今年也才刚成年，一辈子行善积德没有跟人结仇生怨，结果、结果竟然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萧玉书向来挺直的脊背垮了下去，惨白的白炽灯打在弯曲的后脖颈上，仿佛浑身星光正在慢慢消退，露出原本黯淡冷硬的色泽。
　　陈西闻走了进来说道：“刚刚负责搜查的同事，找到了一个行车记录仪。我看储存卡完好，应该是姑姑姑父特意扔出来的，可能有重要信息，我们……要现在看吗？”
　　萧瑜华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仿佛骤然老了十岁，眼神浑浊声线单薄，低声道：“看吧。”
　　陈西闻很冷静地坐到电脑前，但储存卡怎么都插不进读卡器，最后还是同事看不下去了，替他插进主机。
　　萧玉立这才意识到还有外人:“麻烦各位出去一下，可以吗？”
　　交警明白这样的人家很注重隐私，立马表示还会暂时掐掉摄像头，带着所有人退出去，贴心地带上了门。
　　陈西闻无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是有些损坏的，只能听音频了。”
　　打开音响，进度条直接跳过今天的第一个小时。
　　刚开始只有猎猎风声和车载音乐的声音，竟然是萧玉书这些年弹的钢琴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两人一一收录，刻成了CD。
　　不得不说，音乐的感染力巨大，所有人短暂地陷入进温柔恬淡的美好中。
　　忽然陈炜彤开始回忆往事，听见女儿的声音，陆莹骤然抬头，掩面听着女儿最后的声音，低声呜咽。
　　很快话题就拐到了萧玉书身上，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拉回来，萧玉书听着父母最后有关自己的对话，只觉得难以呼吸。
　　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为了一己私欲，提了不该提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的父母才会半夜出城散心。
　　在父母生命的最后几分钟，还在为他这个儿子的感情之事争吵不休，没有快乐，没有骄傲，只有无尽的忧虑。
　　巨大的撞击声骤然响起，陈文远一下子没喘上来气险些昏死过去，陈菘蓝和廖云初急忙上前安抚两位老人，喂水的喂水喂药的喂药。
　　所以他的父母死了
　　被他害死了
　　被他的莽撞、自私、天真，和可笑的爱情害死了。
　　萧瑜华捂着心口颤巍巍地站起来，萧怀世和萧玉立扶着他走到萧玉书面前。萧瑜华拨开两人的手，抬手就要一耳光扇下去，却在半路被一把漆黑嵌银纹的刀鞘拦住。
　　姜寒举起苗刀挡在萧玉书面前，说道：“萧董，这一耳光，应该是我来受。”
　　把整个萧家闹得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终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忽然陈炜彤虚弱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猛地回头看向声音来源。
　　“玉书、玉川，玉书……玉川，一定要……好好……好好照顾自己”
　　呼啸的风声骤然被放大，紧接着是落在草丛里的声音，然后是恬淡安宁的蝉鸣声。
　　这是行车记录仪被扔出来的时候。
　　萧瑜华慢慢抽出了手臂，正要让姜寒滚，突然音响里爆出陈炜彤遥远却撕心裂肺的声音
　　“姜寒！萧家拜托你了！”
　　“嘭”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回荡在屋子里的瞬间，姜寒把萧玉书按在椅子上，半跪在他面前强迫他抬头听自己说话。
　　“小书，你听我说，你没有错。
　　是我，是我适应不了有家人的生活，是我太恐惧婚姻了，我从跟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在计划分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一直在可怜自己。是我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无法醒来的噩梦，却还要拉你一起下来。
　　我刚刚就想跟你说明天、今天我就跟你一起回来，我们一起面对这一切。
　　小书，你没有错。工地有人差点死了不是大事吗？如果是你你不会去看吗？
　　错的是那个货车司机，是我这个始作俑者，你没有任何错！”
　　萧玉书静静看着姜寒，忽然浑身颤抖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姜寒说的对，是他见识太少太过执着，眼前的人根本不值得。这三年，的确只需要用“而已”来形容。
　　可他为了这样一个人，把整个萧家的脸面踩到泥里，逼迫长辈们向他低头，最后把父母葬送在了火海里。
　　真是，太可笑了。
　　他也确实笑出声了。
　　萧玉立和萧玉止惊恐地对视了一眼，陈文远终于缓过来了，也挣脱儿子儿媳的搀扶走过来。“笃”的一声响起，姜寒握着苗刀抵在地上，明明是自下而上看着陈菘蓝，但眼里却是睥睨。
　　姜寒的意思很明确了，谁敢往前一步伤害萧玉书，就得从他的刀锋下活着走过去，谁都没有例外。
　　陈菘蓝急忙上前扶着老父亲，怒目而视：“姜寒你是什么意思？！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要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滚出去！”
　　姜寒把萧玉书紧紧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有什么火冲我来，萧玉书没有错。”
　　廖云初也横眉怒目道：“你在这假惺惺什么？现在说那么好听，怎么一开始的时候不说清楚讲明白？大家好聚好散，现在在这马后炮哭给谁看？！”
　　高依婷：“姜寒，你要是真的爱玉书，现在请你离开，你已经接受了长夜的股份，答应我离开萧玉书了。”
　　所有人尖锐的目光刺向姜寒，只有怀里的萧玉书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寒面不改色：“高董，在我愿意的时候，这些股权是买的是我的配合，在我不愿意的时候，买的就是你的脸面。”
　　萧玉止震惊得瞪大双眼，高依婷的出身注定她和慈母无缘，为人处世雷厉风行却又古板教条，在家更是说一不二，他们根本不敢轻易反驳母亲。
　　结果姜寒上来就不给她面子，还不是一次！
　　萧怀世搂住妻子，安抚她的愤怒，低声斥责：“玉书已经为了你和和家里人撕破脸，做到他这份上够对得起你们的感情了。
　　没有今天这些事，我的弟弟弟妹不会……”
　　“害死你们儿女手足的是那个卡车司机，你们怎么能把这样的罪责全部推到死者的儿子身上？
　　这就是血缘亲情吗？如果我走之后，你们就是要这么对待一个刚死了父母的人吗？！”
　　“你不要在这里挑拨离间！你有你的报应萧玉书有他的责任……”
　　“全都给我闭嘴！”
　　这一声怒吼震慑住了众人喋喋不休的争吵，所有人看向萧玉立，萧家的长子嫡孙。
　　“现在都是在干什么？不分家产分责任是吗？要不你们把萧玉书和姜寒直接送下去给叔叔婶婶赔罪怎么样？！”
　　陆莹闭上眼睛跌坐在椅子上。
　　她到底是个看惯了生死的医生，土埋半截的人，最先收回理智。
　　人都已经死了，还在这里纠结谁的错有用吗？父母子女之间的债最难算，难道真要像萧玉立说的，让萧玉书去给自己的女儿女婿陪葬吗？
　　至于姜寒，如果姜寒是为了和萧玉书在一起才逼着他去出柜那才好办，可偏偏他是为了分手，这让他们怎么怪罪？
　　怪他为什么不和萧玉书一起闹得轰轰烈烈吗？
　　萧玉立对陈西闻说道：“我们会找律师，对卡车司机洪瑞提起诉讼。警察这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按流程来，让法律来判定谁对谁错。
　　有错的一个都跑不了，没错的也不用在这自我可怜自我感动。”
　　萧玉书乖巧地窝在姜寒怀里，仿佛真的被这样的怀抱庇护着，没有听见刚刚的争吵，眼神却从每个亲人身上扫过。
　　他也是孤儿了。
　　不会再有人和他面对面坐着，聊着彼此的年少轻狂，不会再有人挽着他的手看山茶花。
　　为他遮风避雨的大树轰然倒塌，全世界的风雨都将朝他而来。
　　从今往后，他不用再费劲心思和父亲博弈，也不用再让母亲辗转反侧。
　　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彻底从他的人生里退场了。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把那只狐狸带回来。
　　他才轻轻推开姜寒，离开他的怀抱。有人敲了敲门，门被打开了一半：“现场已经清理好了，刚刚同事送来了遗物，要现在看吗？”
　　萧玉书：“拿进来吧。”
　　大门全开，两个警员一人捧着一个骨灰坛走了进来。
　　骨灰坛只是小小的两个，却是萧家和陈家的儿女，萧怀世和陈菘蓝的手足，萧玉书和萧玉川的亲生父母。
　　“没办法了，又是刮风又是洒水，只收集到了这些。”
　　萧玉书接过，真的很轻，轻到萧玉书双手颤抖，紧紧抱在怀里，彻底跪倒在地上。
　　姜寒一同跪倒在他身侧，握着刀的手用力抱住他颤抖的身躯，死死地抱在怀里。
　　“不怕玉书，以后我都会陪着你，我爱你，我最爱你，只爱你。”
　　萧玉书缩在姜寒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父母，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点都不想哭。
　　只觉得疼，浑身骨头都在疼。

　　***

　　萧玉川半夜惊醒就看见管家守在自己身边，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就要去找爸爸妈妈，管家好不容易哄住了，就听楼下客厅传来响动。
　　萧玉川喊着爸爸妈妈飞奔着跑下楼，却只看见抱着两个罐子的萧玉书，和跟在旁边的姜寒，还有已经换上丧服的管事佣人们。
　　萧玉川第一次露出柔弱神色：“爸爸妈妈呢？”
　　萧玉书看着自己的妹妹，攥紧了手里的青瓷罐。
　　萧玉川已经十三岁了，她对生死的概念，竟然是来源于亲生父母。
　　高依婷抱住萧玉川：“小五不怕，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妈妈。”
　　萧玉川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很迷茫地问大人们：“爸爸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
　　大家终于卸下互相指责的激进情绪，掩面低泣。
　　萧玉书把陈炜彤的骨灰坛递给萧玉川，萧玉川愣愣地看了半晌，手足无措又小心翼翼地接过。
　　没有想象中的冰冷，有一点点重，也没有那么可怕。
　　萧玉书：“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他们被……”
　　“玉川，”姜寒截断萧玉书的话，蹲在萧玉川面前，“你你知道爸爸妈妈的工作吗？”
　　萧玉川点头。
　　姜寒：“你的父母是非常有责任心、同理心的人，他们听说下属可能有生命危险，就去医院看望他们。
　　但这世上有很多没有责任心的人，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别人的安危。
　　你的父母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
　　玉川还记得奶奶吗？”
　　萧瑜华看向姜寒，萧玉川摇了摇头，奶奶过世的时候，她还太小了。
　　“爸爸妈妈是去找奶奶了，那也是他们的妈妈。以后你和哥哥，也会去找爸爸妈妈的。”
　　萧玉川看了看姜寒，又仰头看了看萧玉书，抱住了他的腰，小声啜泣：
　　“可是我想他们，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萧玉书喉头一窒，他也想，他想再见父母一面，求他们原谅自己，哪怕和他断绝关系都好，打死他都好，就是不要因为担心他而半夜开车出门散心。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让父母好好活着。
　　姜寒摸摸她的后脑勺：“当然要想，如果你和哥哥都不想他们，要由谁来诉说他们的事呢。
　　你和哥哥，是你们的父母留在这个世上最宝贵的遗产。”
　　萧玉川终于奔溃，嚎啕大哭出来。

　　***

　　萧瑜华都七十了，早就撑不住回房间休息，家庭医生邱侨博和心内科医生住在客房待命。
　　高依婷和萧玉禾守着萧玉川入睡，萧玉止想要去陪弟弟，被萧玉立拦住了。
　　“有姜寒就够了，接下来事情多着呢，天一亮，就会是一场剧变。”
　　萧玉止：“我们来处理叔叔婶婶的后事吗？”
　　“你是要现在把不该做的先做了，还是要等后面替萧玉书做他该做的事？”
　　萧玉止沉默了，萧玉立刚在申城金融圈站稳脚跟，他志在仕途，那华立要交给谁？年过古稀的萧瑜华？事业鼎盛的萧怀世和高依婷？正在节节高升的萧怀云？还是才十三岁的萧玉川？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没有谁有义务承担萧玉书的责任。
　　萧玉止叫住付明强：“姑父，我们一起吧，毕竟这种事，我们也没处理过。”
　　付明强点点头，拍了拍两兄弟的肩膀：“萧家，要交给你们这一代了。”

　　***

　　萧玉书很累，浑身酸痛难耐，而且还觉得很热，像是正被一场大火炙烤着。
　　他睁开眼，就看见自己站在一辆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的车辆前，倾倒的车身里，是死不瞑目的父亲，和浑身浴血却还费尽力气往外扔行车记录仪的母亲。
　　陈炜彤回头时看见了萧玉书，萧玉书看见母亲的脸在大火中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模糊，耳边隐隐传来音响的滋啦声，夹杂着母亲的尖锐的声音。
　　“萧玉书，我们对你太失望了”
　　“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会出这个门，你爸爸也不会死”
　　“你就那么喜欢姜寒吗？！连爸爸妈妈的死都不在乎！”
　　萧玉书辩解：“我没有，我不喜欢他了，你们不要生气，我来救你们出来”
　　萧玉书觉得自己已经很用力在跑了，但脚下仿佛灌了铅一般拖沓，他眼睁睁看着猛蹿的火舌吞没了父母的面孔，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们的温度，最后“嘭”的一声，一切被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