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长恨

2、第二章 人和人之间

　　第二章人和人之间

　　拂晓。
　　顾惜朝一夜没睡。
　　他坐在桌前，手托着脸，长长的手指滑过长长的睫毛。
　　困。
　　很困。
　　非常困。
　　——终于困了。

　　顾惜朝放下了手，揉了揉手肘和手腕的关节。
　　他对什么兵法战略似不像先前那样热忱了。
　　到如今，不过是夜深失眠的调剂罢了。
　　顾惜朝自认非常聪明。
　　但是他深知，聪明不等于智慧。
　　——直到他的愚蠢害得傅晚晴命归西天，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晚了。

　　——是有点晚了。
　　睡觉有点晚了。
　　清晨的阳光已经撒了进来，耀着了顾惜朝的眼睛。
　　他轻轻合上书，扭头走到床前，趴了下去。
　　沉沉的，安安稳稳的。
　　哪怕是天王老子这时候走到他的面前，顾惜朝都不会再起来给他回什么话了。

　　天王老子自然是尊贵的，但是叫顾惜朝起来听他说话却还不够格。

　　——权势是粪土。
　　——尊贵都是狗屁。
　　死后不是骸骨就是粉末的人，要那些个权势和尊贵做啥用？
　　顾惜朝现在是：万念俱灰。
　　不疯已经是万幸。

　　——现在不疯，是不是说顾惜朝到从来没有疯过？
　　——实际上不是。

　　——他虽在半梦半醒中，却突然想起了那时的事情，在自己的脑子里面，就像过场的戏一样，一幕一幕，清晰无比。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苏梦枕。
　　顾惜朝抱着傅晚晴，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尔后倒地。
　　面前出然出现了一双鞋。
　　黑色的鞋。
　　疯癫的人不是没有理智。
　　疯癫的人只是随性。
　　如酒后的脏话、动刀动枪一样随性。
　　所以顾惜朝记得那双鞋。
　　只是他随后失去了知觉。

　　（失去了知觉还怎么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再清醒，面前站着两个人。
　　青红颜色对比得扎眼。
　　“你醒了。”
　　身着深红锦缎的人向前走了两步。
　　他的脸上挂着的是善意的微笑。
　　而这微笑也在一瞬之后迅速凝结，然后爆发——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自心肺，顺经脉，穿透了身体间所有的防线，再从咽喉嚎叫出声。
　　他在咳嗽，正在疯狂的剧烈的咳嗽。
　　使得顾惜朝一怔，而后心酸。
　　——这样痛苦的病症，如果晚晴还在，说不定会缓和一些……

　　顾惜朝是事后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名震江湖京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楼主，红袖梦枕第一刀：苏梦枕。
　　那么跟在他身后的，必然就是杨无邪了。
　　——那时白愁飞和王小石还没有进入这金风细雨楼，他们三人的故事也还没开始。
　　——而苏梦枕一向就是爱护人才，因此苏梦枕对顾惜朝这样的人才，自然就是爱护有加。
　　只不过，对他好的，不只是苏梦枕。
　　给他瞧好了疯病的是树大夫。
　　树大夫是晚晴的师父。
　　因为他是晚晴的师父，而顾惜朝是晚晴的丈夫，所以树大夫情不自禁的对顾惜朝特别的照顾，甚至爱护。
　　这些都是顾惜朝事后听杨无邪说话才知晓的。

　　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甚至迷天盟，自然是互相渗透的。
　　金风细雨楼自然是有六分半堂甚至迷天盟甚至其它一些权力人士所布置下的卧底的。
　　关于顾惜朝被苏梦枕‘捡’回来这件事情，顷刻间传遍了京师武林。
　　这被六分半堂的人称为：第一次失误。
　　他们的第二次失误就是白愁飞和王小石的被笼络——不，按照苏梦枕的说法，应该是‘金风细雨楼抢先给了白王二人一个机会’。
　　这才是最正确的解释。

　　不管如何，六分半堂、迷天盟，以及诸多武林帮派无不惋惜、痛恨。
　　惋惜一个人才的丢失，痛恨金风细雨楼的‘快’。
　　——因为这将叫他们在京师中，在武林中越坐越大。

　　苏梦枕坐在顾惜朝的床前，伸手接过了树大夫的药。
　　“喝药。”
　　他托着药碗，又用勺子轻轻舀了舀，低头吹气。
　　“不烫了，喝罢。”
　　苏梦枕是对顾惜朝说的。
　　不是为了给他什么恩惠，也不是可怜顾惜朝，而是苏梦枕觉得，他很喜欢顾惜朝。
　　——因为顾惜朝很爱傅晚晴。
　　所以苏梦枕觉得他们这应该叫做：同病相怜。

　　顾惜朝喝下那碗药，淡淡的说：
　　放了我吧。
　　‘放’，不是仅仅叫他回到他的小屋里面。
　　而是叫他们这些武林人士放他回归自然。
　　顾惜朝已经心灰意冷了。

　　苏梦枕了解，完全了解。
　　如果没有风雨楼这个羁绊，也许苏梦枕会是一个闲云野鹤的快乐人。
　　只是风雨楼毕竟还是存在的。
　　苏梦枕自打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将要为这个楼子出生入死、至死方休——不，死都不休。
　　他要为这楼子生，为这楼子死。
　　苏梦枕很羡慕顾惜朝。

　　知道苏梦枕很羡慕顾惜朝的，当时只有杨无邪一个。
　　——也许还有狄飞惊。
　　狄飞惊总是知道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就像是个先知，无所不知。
　　这可能是因为他的眼力和判断力太超乎常人了。
　　当狄飞惊知道顾惜朝被苏梦枕带进了金风细雨楼时就猜到了：苏梦枕这个人，也许会想要留着顾惜朝。
　　——苏梦枕能不能留着顾惜朝？
　　——顾惜朝能不能为苏梦枕所用？
　　——他们要是联手，京城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他们反目呢？金风细雨楼会不会像连云寨一样垮掉？
　　狄飞惊想的问题不止这几个。
　　但是狄飞惊得不出答案。
　　即便是以‘低首神龙’的判断力，也很难猜出有杨无邪这个军师在身边的苏梦枕，对这件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

　　狄飞惊越是捉摸不定苏梦枕的动向，就越是想除掉他，可是破板门一战苏梦枕又得了两个臂助：白愁飞，王小石。
　　这让狄飞惊想不头疼也不行了。
　　当雷损不在，雷纯不在，雷动天等人统统不在的时候，狄飞惊就觉得自己头疼。
　　——狄飞惊很智慧，所以狄飞惊觉得自己很傻。
　　——聪明的人是不会傻到去做人家的军师的。
　　——其实，狄对雷损的感情很复杂。
　　——恩情要报，其他的感情也跑不掉。
　　狄飞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不得不——杨无邪也是‘不得不’。
　　狄飞惊一向对杨无邪很有敌意。
　　也很有好感。
　　——关七。
　　狄飞惊突然想起了关七。
　　狄飞惊在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想起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为什么突然想起关七？

　　——关七！
　　顾惜朝猛地惊醒，回头却见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门户大敞。
　　“……关盟主……”

　　——为什么是关七？
　　一夜过去，清明爽朗，第一个推开顾惜朝房门的竟然是关七！
　　关七一脸铁青，既不伤心也不难过，既不开心也不高兴，就好像是个蓝灰色的柱子一样，矗立在顾惜朝的身边、面前。
　　——关七不是疯颠了么？
　　——怎末看上去又不是那样？
　　——或者他只是心乱……

　　顾惜朝明白关七的乱。
　　关七不是天王老子。
　　但是顾惜朝乐意给关七添茶。
　　“不知关盟主大驾，在下有失远迎了，还请恕罪。”
　　关七坐在桌前，看着顾惜朝斟茶的手，淡淡的说：“你现在是很多人的目标。”

　　关七说话非常的开门见山。
　　没有一点废话。
　　顾惜朝微微一笑。

　　“关盟主说笑了，现在的我也就是一个淡泊名利的失意之人，众人争夺来争夺去的，实在是没有意思。”
　　关七道：“有没有意思不是你说了算。”
　　顾惜朝道：“这个自然。只不过大家这么费尽心思的想要得到我这么一个废人，还是让旁人看笑话了。”
　　关七道：“他们没这个胆量。”
　　顾惜朝道：“关七爷能够看穿人心么？那么何不猜猜惜朝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关七顿了顿，眼光瞄上顾惜朝的眉眼。
　　“你的神采之间，有点像一个人。”
　　顾惜朝微微一笑：“是么。”
　　“他的野心大得可以把天遮下，你不可能会自甘陌路江湖。”
　　顾惜朝坐下，用有趣的眼光看着关七眉眼间的那一股英气。
　　“还有？”
　　关七轻轻一笑：“他的人生被一个楼子束缚着，你的人生被一个死人束缚着，殊途同归。”

　　顾惜朝的笑脸冷了下来。
　　猛地冷了下来。
　　‘死人’。
　　顾惜朝最恨、最讨厌、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用在关七的这一句话里面，不是指一个没有呼吸和心跳的人。
　　而是指一个正当绮年玉貌却甘心情愿为了顾惜朝自刭于金銮殿前的女人。
　　顾惜朝最爱的女人。
　　也是他唯一爱的女人。

　　顾惜朝的疯病被治愈，但他的感情并没有被抹消。
　　反而，更加的珍重。
　　因此，他便染上了一个习惯：走在汴梁城的街上，见到有奄奄一息的野花，便连土一起取回来，种在房前屋后，悉心爱护。
　　所以当关七未见顾惜朝，先见到满院子红的，黄的，粉的，紫的……一堆花。
　　——他还以为是进了神侯府的后花园。

　　无情也爱花。
　　花儿这么美艳，这么可爱，这么芬芳，谁人不爱？
　　人也是。
　　上天造就了不一样的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可爱之处，比如谁的眼睛很好看，谁的声音很甜美，谁的身材很窈窕，谁的头发很柔顺……所以无情非常讨厌夺人性命的人。
　　——你凭什么取了人家可爱的生命？
　　——这样的人才该死！
　　无情大捕头嫉恶如仇。
　　因为无情最能体会善美的可爱。
　　所以他最痛恨丑恶。
　　所以无情绝不无情。

　　——无情不喜欢顾惜朝。
　　因为顾惜朝害死的人太多。
　　——无情却也喜欢顾惜朝。
　　因为顾惜朝为了爱而牺牲世间一切的这种感情，叫无情觉得很伟大。
　　很伟大，伟大到不能承受和理解。
　　——顾惜朝已经没有‘罪’了。
　　却仍然背负着很多人的性命。
　　——如果被人寻仇，恐怕也是情理使然。
　　——却有一个人在暗中帮助他，逃过难关。

　　金风细雨楼照顾顾惜朝，六分半堂也照顾，甚至迷天盟也如此。
　　这些都是江湖帮派，做了这些事情，也可以当作是江湖往来。
　　可是却有人好不容易逃离出来了江湖这个圈子，却仍然要再次踏入。
　　——戚少商。

　　答应过傅晚晴不杀顾惜朝的是铁手。
　　戚少商却在保护顾惜朝。
　　——顾惜朝知不知道戚少商在保护他？
　　——戚少商为什么要保护顾惜朝？
　　顾惜朝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吗？戚少商是在可怜顾惜朝吗？
　　——戚少商是不是早就得到了世叔的授意，为了拉拢顾惜朝而暗中去做他的‘保镖’？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