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551与机械与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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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3741年。
距离美狄亚虫族星球约0.2光年，新城7号。
这也是距离美狄亚虫族星球最近的一座人造太空城，相距约二十万亿公里，相当于个15亿个蓝星排列成串摆在一起。
不过对于拥有最高可达1/25光速的载人飞船的半人马座人，这只是区区5年的距离而已。
如果这还是士兵持枪冲锋，靠着勇武的体魄撕碎敌军的时代，这简直就像是把壕沟直接修到了对方司令家门口。
虽然说是“城市”，但更准确地说，新城7号是一艘足有半个小行星大小的巨型太空星舰。
平面是一个内径足有八百多公里，外径则长达一千公里的巨大圆环。星舰通过离心力模拟重力，给太空城市内的住民提供他们仍然踩在母星陆地上的错觉。
冷淡的金属色泽，让这座环形巨构机械，宛若宇宙巨人手指上的秘银宝戒。这枚巨大的银戒仿佛钟表一般，被分成了24个区域，承担不同的职能。
而第9区，是所有区域中极为特殊的一个地方。非必要这个区域不会对外开放。所有物资也均不流通。
因为这里是关押虫族俘虏的地方。
从前线带回的虫族俘虏，将在这里被实施各项试验，人类对其生理构造、攻击方式、遗传密码等诸多特性进行研究，所获数据将用于研发出更致命的对虫族武器。
机械文明已经用失去两颗殖民星的惨痛代价，证实了虫族基因的可怕。
第9区内的工作人员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们都很难感染虫瘟。
他们要么是纯AI智能人造机械卫兵，要么就是身体至少完成70%的义体化，仅留少量器官以维持大脑生存的机械改造人，要么就是天生就免疫虫族病毒的体质特殊者。
11月1日，第9区S-128号模拟演戏场。
足有八个足球场大小的演戏场内，刚刚结束一轮数据采集的无人驾驶机甲停靠在场地中心，将新获取的虫族飞行动态轨迹数据上传到数据库中，为训练新的作战模型提供素材。
而那只同时被四台负荷实弹的AI机甲围攻，在枪林弹雨中仓皇逃窜了四个多小时的蜂族虫族“教具03号”，正奄奄一息地瘫倒在血泊当中。
蜜蜂一样纺锤形的翅膀几乎完全被撕碎。特殊构造的爆裂子弹牢牢卡在了虫族的骨缝当中，阻碍了伤口自愈并压迫的神经，导致虫族在昏厥世，肢体仍不时地痉挛抽搐。
如果它是一个人类，早就失血毙命。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是暂时丧失了意识。
从前线带回一只活体虫族非常麻烦。每一只“教具”，都要物尽其用，不能浪费。
医疗机械臂撑开虫族的口腔，将软管塞入食道，给它灌注葡萄糖溶剂和其他营养液。
[嘤嘤嘤]
虫族咳嗽一声，嘴唇无意识地轻微嚅动，发出梦呓一般破碎的音节。
[嘤嘤嘤]
训练场外，负责监控此次试验的机械改造人已经完成了工作，正无聊地商量着今晚连接哪个脑机接口，上传意识找点刺激。直到AI系统将虫族的声音忠实地播放出来。
“嘤嘤嘤？不是吧？”
机械改造人差点笑喷出来——虽然他们体内实质上已经不存在可以用来“笑喷”的胃了。
“喂，你们听见了吗？这大蜜蜂刚才居然是在嘤嘤嘤吗？”
机械改造人走到训练场电动雾化玻璃前，关掉了开关，让半面观察玻璃变得双面可视。
虫族无愧于血肉的怪物——
仅仅只是补充了少量糖和水，濒死的虫族就再次恢复了生气。它睁开眼睛，用毛细血管破裂、眼球一片腥红的虫眼，隔着一道防爆玻璃与人类对视。
机械改造人望着那张和人类男性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发间多了两条形如蜜蜂的鼓槌形虫须的外星虫族——如果他还有眉毛，此刻一定会“厌恶地皱了皱眉”。
“喂，听说你们雌虫发/情的时候，甚至会跪下来舔雄虫的脚趾。”
机械改造人讥讽道：“一米九的壮硕军雌，狗一样跪趴在地上，自己扒开自己的腿，哭求细狗雄虫给你们受/精。是不是真的？啊？”
翻译系统把他的话翻译成了虫族语言。
教具03毫无反应，只是咳出一口淤血，缓缓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一股无名的火气在机械改造人心中——哦，不对，他没有心脏了，只有一个机械血泵，每个月要充一次电。
他的大脑内传来一阵难以言述的愤怒——明明是一头外星的怪物，却总是装的好像具备人性一样。
“喂！”
机械改造人用力拍击着眼前的玻璃，同时用最大的音量反复播放那段录音：
“起来！演给我看看！你是怎么哀求……我想想……你们叫’雄主’？哈哈哈哈！对！雄主！你是怎么哀求雄主来C你的？你们嘤嘤，该不会是为了求雄主多动两下、多让你爽一会吧？”
然而教具03压根不理他。
仿佛外面正在进行某种无聊的戏剧一般，虫族毫无兴趣地移开了视线，站起身，震动两下残缺的翅膀，确认自己真的暂时飞不起来后，被迫选择步行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机械改造人感觉遭到了轻视。
他冷笑一声，点开训练场内无人智能机甲远程操纵系统，准备再给这只目中无人的怪物一点苦头尝尝。
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声线：“[嘤嘤嘤]？”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容貌极其精致昳丽，肌肤白皙的近乎透明，头上戴着一顶针织帽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浓绿近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墙之隔的虫族。
“你说，你想要[嘤嘤嘤]——【花】？”
连AI翻译系统都没有能辨认出虫族变形的呓语。
但是这名少年却听懂了。
结合最近新闻，机械改造人一下子就猜到了这名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少年的身份。
“你好，ID编号1551。”
美人令人赏心悦目——哪怕机械目也是目——机械改造人的声音一下子轻快起来：“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解除防爆电磁场。我要进去。”
被叫做1551的少年冷淡吩咐道。
“……”
机械改造人愣了一下，试图劝阻：“里面那头怪物可能会伤害到你……还是……”
“解除防爆电磁场。我要进去。”
1551重复了一遍命令。
他全身没有任何机械改装的痕迹。
然而毫无波澜的声音，简直比机械改造人更像是一具机械，
机械改造人犹豫了一下，执行了命令。
1551没有穿任何生化隔离服，只穿戴了一套简单的机械外骨骼，就直接走进了训练场，站定在正警惕而危险地盯着自己的虫族面前。
没有使用任何同声传译工具。
少年口中发出一种晦涩的语调——他在说虫族语。
“我们的世界没有【花】了。”
教具03在听到纯熟的虫族语后，明显愣了一下。
[你们没有【花】了？]
之前对人类的挑衅一直毫无所谓的虫族，现在反而显得有些局促起来——仿佛很珍惜能用母语讲话沟通的机会，想尽办法让这场谈话变得温和无害一点。
[啊，那真是可惜……]
“可惜？”
教具03明明没说什么刻薄的话，可少年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似乎在努力抑制某种即将喷发而出的情绪。
1551朝前走了一步。
虽然只穿着机械外骨骼的人类，杀伤力远比不上之前配备重型火炮的机甲。但是溶于骨血的战斗经验，让教具03本能地绷紧了肌肉。
“可惜？你以为我们的世界没有【花】，到底因为谁啊？”
一张训练时默写过无数次的虫族解剖图和面前的活体虫族重叠。
1551操纵着机械外骨骼，猛然加速。
教具03远胜于人类的动态视力捕捉到了1551的动态轨迹。
它的双手急剧兽化，指尖反射出钢铁般冷硬的色泽——在不久前的演练中，它正是利用这双强度堪比陶瓷钢的鹰爪，硬生生徒手拆毁了7门机载火炮。
“警卫！机械警卫！”
训练场外，机械改造人快吓疯了，疯狂呼叫训练场内的机甲前去营救。
机械外骨骼不像机甲那样，能把驾驶员牢牢保护在舱体内。材料的强度也不算高。如果ID编号1551今天被撕碎在这里，那整个训练场都可以原地爆炸一起同归于尽了。
然而——
金属骨骼和虫族的钩爪擦过，交界处迸发出四溅的火花。
少年以令人惊叹的精细度，操控着机械臂，精准地将一把电磁刃，干脆利落地刺入了虫甲的缝隙。以极为巧妙刁钻的角度，卡住了虫族的骨骼。
虫族的动作仅仅凝滞了不足零点几秒，然而第二把电磁刃，已经从肋下穿刺，角度和扎透方式，都宛如微创手术刀一般不差分毫。
紧接着是第三把、第四把……直到最后整整16把电磁刃，将教具03宛如标本一般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1551停止了攻击。因为高强度的爆发，冷机入死的深绿色的眼瞳里泛着些微光亮，宛若一块流动着代码的黑色硅晶。
脆弱的人类对付强悍的虫族，不需要力能扛鼎的血肉蛮劲，只需要机械般的精准无误
他屈膝俯下身子。一只手对着外面吓得差点就要操控机甲救人的改造人，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需要做多余的动作。另一只则手粗暴地扯着教具03的头发和虫须，把它的脑袋拽了起来，逼迫它与自己平视。
“3705至3707年，第4星、第7星、第11星，接连爆发真菌感染！患病者恶性血液病、急性呼吸衰竭！一旦发病，不足21天就会死亡！死亡率达到60%以上！
而人类几乎无法阻断传播途径。因为，这种真菌可以植物传人——植物传染人！”
1551的眼角泛着一片赤红。他用力扯着教具03的虫须，将它的脑袋种种砸向地板。
砰的一声巨响。血点溅到了少年白皙的脸颊上
虫族血糊淋漓的脑袋再次被拽了起来：
“而你知道，这种真菌是怎么出现的？是你们告诉我们的！我们严格按照你们提供的医疗方案生产抗生素，却制造出了植物传人的超级真菌！多少来不及进行肺部机械改造的人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死了吗！恶魔！”
威力巨大的机械骨骼臂，再一次砰的把虫族的脑袋砸到了墙上。
“所以我们没有【花】了！除了全机械化生产，完全封闭管理的农业区域，我们再也不敢让自己的世界出现【花】了！现在你说你想要一支花？你居然敢对人类说，你想要一支花？！你居然……”
初见时宛若黑铁硅晶般冷酷的眼瞳，褪去了表面的浮冰，露出了下方宛若碧水幽潭一般潋滟的色泽。
“我们也想要【花】啊……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见过真正的【花】……可谁又能给我们【花】呢？异星的恶魔，回答我——谁来给我们【花】呢？！”
啪的一声轻响。
一滴液体沿着1551的面颊滑下，滴落在教具03脸上。
极其浅薄的信息素的味道随着水珠的蒸发，在空气中逸散。
如果在虫族星球，这一丁点信息素的味道根本不可能会有虫发现。但是在0.2光年之外的人类太空城，对于一只已经很久没接触过同类的教具03来说，无异于黑夜中迸发的火星。
虫族的瞳孔猛然骤缩。血雾蒙蒙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诧异。
然而1551并没有注意到虫族的异动。
仿佛是知道，哪怕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面前这只教具，【花】也不会在人类的金属城市里重新盛开——
1551松开了揪住虫族的手，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操纵机械骨骼站起身。
[……]
被电磁刃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虫族忽然轻声道。
咯血的声线严重变形。AI翻译系统根本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少年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浑若无闻一般继续起身，快步走向训练场消毒室。
直到1551的身影消失在隔离消毒室，在训练场外提心吊胆了半天的机械改造人们，才进入训练场收拾残局。
“活该。”
一名机械改造人毫不留情地，直接用蛮力拔出卡在虫族骨缝里的电磁刃：“你知道刚刚那是谁么？你该庆幸，你惹他却居然还能活下来！”
虫族的伤口还在血流不止，就被机械改造人如同搬运死物一般，粗鲁地塞入了灌注了维生液的教具转运箱。
“那是ID编号1551。
他的双亲在他出生前，就死于和虫族的战争。
被祖母收养4年后，一种可以侵蚀电路的微生物在新城7号爆发增殖，导致第九区完全断电，氧循环系统停止工作，他的祖母窒息而亡。
之后1551被送入儿童集中抚养院，4年后爆发超级流感，由于脑尚未发育成熟来不及接受全身义体改造的儿童几乎全部死亡。
至此，虫族彻底夺走了他身边几乎所有的亲友。”
浸泡在冰冷黏腻、带着对人类来说剂量足以致死的强镇静效果的维生液中，虫族教具03用逐渐模糊的视线，竭力朝着“人类”1551消失的方向望去。
“1551的一生，就是一场由虫族引发的悲剧。
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你们这些残暴的异星恶魔必须被赶尽杀绝的证明。”
机械改造人重重地摔上转运箱的盖子。紧闭的舱门阻断了所有实现和声音。
在强麻醉剂的作用下，本就严重失血的教具03来不及思考那个内容不详的【CAZS】计划，就被迫陷入了沉眠。
“不过，他很快就能亲手复仇了——他已经确认为【CAZS】计划的执行者，年前就要出发去虫星了！无论那个鬼计划到底是要他做什么——
等着吧，他定会让你们血债血偿！”
而同一时间，蒸汽朦胧的消毒室内。
1551沉默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的血痕在水雾被稀释，沿着苍白的肌肤蜿蜒流下。水汽缀在他纤长的眼睫上，近乎纯黑的眼瞳中被浸润出些微的绿意。
他的父母均为16年前【暴怒的萨麦尔】计划成员。父亲身份不详，母亲后经确认为星舰随行语言学家兼外交翻译官。在他出生前，就已经牺牲。
这并不违背生物常识——因为他压根不是被正常分娩产下的。
他的母亲濒死时，取出了腹中尚且是胚胎的他，放入一艘小型星舰维生舱内。自动驾驶返航的星舰在宇宙里飘荡了整整5年，才终于带着他从虫族星球抵达人类的新城7号。
工作人员在几乎就要干涸的维生舱里发现那个生理年龄4岁的婴儿时，简直怀疑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太空星孩。
没有人知道1551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1551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两件事：
第一，他没有携带任何可能导致虫瘟的外星病毒。
第二，他的基因序列至今都是最高机密。
几年前，儿童抚养院遭到病毒侵袭后，唯一没有受到病毒感染的他，终于引发了新城7号军方的注意，将他和其他天赋凛然的少年一起，编入一支特殊的军队。
在经过数年的严格训练后，他以断层领先的全优成绩，获取了唯一的【CAZS】计划执行者资格。他将再次在宇宙里独自逆向飘荡5年，从人类的世界，重返虫族的星球。
虽然他也不知道【CAZS】计划究竟需要他干什么——
时间太紧迫，关于【CAZS】的实际内容，以及完成该计划所须掌握的知识和能力，只能在星舰出发后，他利用星际穿梭的5年时间通过舰载AI系统来学习。
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不负所托，出色完成任务，给予异星的虫族恶魔以重创。
可是，就在今天，距离他启程仅一个多月时。
有一个虫族对他说：
[别哭，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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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1站定在宿舍区门口，拽了拽头顶的针织帽，调整了一下呼吸，直到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这才推开房门。
“主公明鉴！我是忠臣啊！我才是忠臣啊！”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我是反贼哒！”
“能不能有点人性！我被你们翻来覆去地杀了十六次啊十六次！”
“别别别，别打我啊！又不是我要杀你的，我是内奸啊我有什么办法……痛痛，别动手，疼疼疼……真的很疼啊混蛋！”
“哎呀，1551你可终于回来了！快来快来！就等你了！终于到紧张刺激的抽卡环节了！”
宿舍公共休息区内，互殴成一团的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开始七手八脚地整理桌子上乱糟糟的《魔神杀》游戏卡牌。
技能牌和阵营牌被仍在一边，只剩下那些鎏金镀彩、史诗传说尊贵无双典藏级人物牌，背面朝上铺在桌面。
一个棕色卷发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门前，亲昵地挽住1551的胳膊，把明显有些发蒙的人拉了进来。
“不不，我不会玩这个游戏。你们玩就好。”
1551认出来了，这些卡牌都是经典桌面游戏《魔神杀》里面的道具。身边这个棕发少年，ID编号0214，是这款游戏的死忠级粉丝。
在电子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0214仍然固执地收藏着一套实体绝版卡牌。为了体现传家宝级藏卡的尊贵，所有人物卡牌均为昂贵的合金制作，用极其精巧的工艺雕刻着精美的镀金图纹，分量十足。玩把游戏还能顺带着撸铁健身。
这也是0214最宝贝的东西，平常根本舍不得别人碰——多看一眼都要挨骂。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突然大方了起来，拿出来任人糟蹋。
“哎呀，知道你不会玩。训练结束我们休息了，你还得跑基因实验室，可比我们累多了！”
棕发小卷毛0214贴在1551身上愤愤不平地哼哼唧：
“那帮废物科学家，就知道天天抽你血，结果P也研究不出来……哼哼哼！一群大废物！所以那些老登今天又把你叫过去干什么了？不会是知道你要去那个该死的破星球，赶紧把你骨髓全抽光吧？疼不疼啊？”
0214瘪着嘴，在1551身上摸来摸去，恨不得把1551的训练服扒了让他找针眼。
住在这个宿舍区里的，都是曾经的【CAZS】计划的候选者。
那个内容未知的【CAZS】计划，有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执行者必须是没有经过任何机械改造的男性自然人。
所以这里所有的少年都和1551一样，保持着完整的血肉之身。
不同于机械的，温暖的体温透过肌肤相贴的地方，渗进体内。
1551机械般冷酷的眼瞳柔和了下来，翡翠一般浅浅的绿意在漆黑的瞳眸深处浮泛。
“没有。”
1551单手就轻松制止了0214的动作，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细细软软的头发，不自觉放柔了声音：“今天没抽血，干了点别的事。”
“别的事情是指，暴揍虫族活体教具吗？”
沙发上，一个眉眼温润，浅金色长发松松地扎成辫子，柔顺优雅地垂在左肩的少年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
“全候选者中实战分数断层第一的首席训练生作战视频，实在是太精彩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监控录像我已经下载下来人手一份了，以后每晚都拿出来逐帧观摩学习。”
1551：“……求你，别。”
这是0707，所有候选者中在计算机操作方面最强的。在选拔考试的电子对抗部分中，甩了包括1551在内所有人一条街。他在训练场的视频，肯定是0707绕开防火墙，偷偷入侵监控系统后违规截取的。
0707本是【CAZS】计划最有竞争力的候选者之一。可惜他体能太差，身体过于柔弱。最后以总分第四的成绩落选。
“你们聊完了吗？”
一个有红色粗硬短发，神情桀骜的少年抱着手臂，吊儿郎当地翘着腿仰躺在沙发上：“能抽卡了吗？”
“现在知道要卡了？那你刚才还一直杀我！”
0214气呼呼地说道：“抽！现在就抽！我倒要看看1053你最后抽了谁——诅咒你连抽五张都是下水道！”
“呦豁。”
1053坐直了身子，挑衅道：“小爷我要是第一张就抽到了你最喜欢的贝利亚尔姐妹，你可别舍不得耍赖。”
“呵呵。那也得你能抽到再说。”
0214抛下1551小跑回桌前，凶狠地瞪着开始搓手准备抽牌的1053。
1551走到0707身边，迟疑道：“这是要……干什么？”
0707侧了侧身，给他让出一个位置坐下：
“我们明早就要离开这里了。0214受邀参与关于以智能芯片彻底取代大脑中枢的研究。如果成功，人类就能补上人体完全机械化的最后一片拼图。1053则会加入到跨星际分子湮灭炮的重型武器建造工程中。而我不日后将和你同一时间出发，乘坐另一艘星舰前往【灰星】。具体内情尚不清楚，好像是要在那里部署一个量子计算机，需要我去协助优化程序。其他人也大多分配好了要去的地方。”
“……”
1551默然。
他通过层层筛选，成为【CAZS】计划执行人。而其他落选者，自然也要去别的地方。今晚可能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齐聚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低落，一只温凉的手覆在了1551手上，轻轻拍了拍。
尚未接受过义体改造的柔软细腻的肌肤，带着和冷硬的机械截然不同的质感。
“0214今晚突然说，他要把他那套《魔神杀》送我们，每人可以拿五张卡。”
0707笑着把1551往桌子前推：“快去试试手气，说不定你还能抽到神和界呢——那0214就真的要哭了。”
“才不会哭好吗！快选！挑到什么是什么，不许挑不许换！”
桌子另一侧，0214忿忿地喊道。而他身侧，1053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张绘制着驾驶着烈火战车的美丽魔神贝利亚尔姐妹的牌，笑嘻嘻地戳着0214气鼓鼓的脸。
1551看着满桌背面一模一样的金属卡牌，犹豫了一下，凭直觉挑了离自己最近的五张。
众人期待的目光中，1551翻开了牌面。
“呃……布锐斯，塞列欧斯，桀派，弗法……嗯……这都是谁？”
对卡牌游戏《魔神杀》一无所知的1551低头去看牌面上，对于各个大恶魔的介绍。
【布锐斯】：72柱中序列第13位的魔神。他能够让召唤者得到所有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爱，直到召唤者满意为止。
【桀派】 ：72柱中序列第16位的魔神。形象坚强。他主司男女之间爱情与婚育。
【塞列欧斯】：72柱中序列第19位的魔神。他主管男女之间的恋爱关系。
【弗法】：72柱中序列第34位的魔神。声音沙哑，除非被迫，否则从来不说出事实。他可以控制男女之间爱情，还可以给予命令他的魔术师以真知。
还没等1551进一步研究各个恶魔在《魔神杀》游戏里的实际技能，人群蓦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狂笑。
“不愧是你啊1551！”
0214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大恶魔里总共就那么几个恋爱脑，怎么全被你挑出来了啊？！哈哈哈哈哈！”
0707也抿着嘴轻笑：“哎呦，我这刚好抽到了【西迪】的卡，也给你好了。这样五大恋爱脑魔神就齐全了！”
1551茫然：“【西迪】又是谁？”
“72柱中序列第12位的魔神。他能让男女坠入爱河，欲/火/焚/身，抵/死/缠/绵。掌管情/欲、热情。”
1053邪笑着舔了舔唇，伸手比划了一个所有人一看就能懂的下流手势，眉飞色舞道：“我们也喊他【色/情狂】。”
“快快快，我特准你们换牌了。”
0214一手艰难地捂着笑岔气的肚子，一手拼命抹着眼泪：
“你最后一张牌是什么？无所谓了，快跟0707把【色/情狂】换过来。西迪的技能可强了，你绝对不吃亏——救命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1551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1551尴尬不已。
他抿了抿唇，无视其他人的起哄，翻开了自己最后一张牌。
“这谁？【嘉波】啊！”
0214凑过来，一脸嫌弃道：
“垃圾牌，纯纯下水道。是个恶魔就比它强。别说了强无敌的西迪了，就你前面那四张牌，都能随便把它吊起来打。快去换牌快去换牌，我等不及要给五大恋爱脑合影留念了！”
可1551认真地看着下面的角色介绍，没有吱声。
【嘉波】：72柱中序列第33位的魔神。
他可以剥夺的人的知识，也可以使人睿智。
他可以改变人的爱憎。
他可以解答人们关于过去与未来的问题。
还可以将人传送到其他地方。
不知怎么的，1551心念一动。
“不换了。就这张了。”
1551摇摇头，将自己的五张卡小心地收拢在一起。
“别嘛！”
0214扑了过来，勾住1551的脖子，狗狗撒娇般在他脖颈上使劲蹭：“换嘛换嘛！没骗你，【嘉波】真的不行，角色立绘图也不好看，一点都不帅气，跟美男子西迪比差远了！你……”
0214乱动的手一不小心，碰掉了1551头顶的针织帽。
他的声音蓦然卡住了。整个休息区都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1551光秃秃的头顶。被剃光头发的颅顶上用黑色记号笔，划出几道长长的，不详的黑线。
“你……你……”
即将参与人脑科学研究组的0214，最先反应过来这些复杂记号意味着什么——
一场开颅手术！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不是要去执行【CAZS】吗？！不是说执行这个计划的，必须得是没有经过机械改造的自然人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没事。”
1551若无其事地捡起他的帽子，重新戴好，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甚至还轻轻笑了笑：“没事。听说只是一个小手术。”
他走过去，捏了捏0214软乎乎的脸：
“谢谢你送我的卡牌。我很喜欢，会好好珍藏的。”
1551转过身，潋滟的深绿色瞳眸宛如一潭明澈的湖水，柔和地倒映着屋内沉默的众人。白皙的脸上，带着些微的红晕。
微微歪着脑袋微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只甜丝丝、软绵绵、文质彬彬的小白兔。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样漂亮的少年，居然即将成为一个星际作战计划的执行人。
“我先回去休息了。”
1551笑着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大家晚安，做个好梦。”
然而所有人都无言地盯着他。
1551身形微微一晃，几乎就要绷不住眼里的水光。他深吸一口气，捏紧手里的金属卡牌，快步转身走进了他单独的寝室。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抽泣打破了打破了公共休息区的宁静。
0214低着头，浑身发抖。
1053轻轻搂住他，让他靠到自己的肩上，干哑的嗓音低声道：“我听说……1551的忠诚度测试没有通过……”
“忠诚度测试？怎么可能！”
0214猛然抬头：“难道军方觉得，1551可能会在任务中途叛变？绝对不可能！他是最有理由仇视那群虫族恶魔的——那些军方的人，难道看不到今天下午，1551是怎么狠揍那只活体教具的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做出这种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1053表情十分难看：“他们说1551心理脆弱，存在性格缺陷。意志力不足以完成【CAZS】计划。但他好像有一种只有他才有的特殊加分项，足以弥补在精神软弱上的扣的分。所以他才能最终入选。”
“但是，为了万无一失，必然会制定保险措施。”
0707脸色苍白：“我在一个月后，会乘坐另一架星舰，前往一颗距离虫星极近、名为【灰星】的星球。表面上，人类是要将【灰星】作为战略据点。但实际上，我们是要在那里部署一台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它的程序我偷偷看过，其中包含一项模拟人格的高级智能AI。”
0707咬着牙，看向0214，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现在人脑芯片……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0214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霎那间明白了一切——
1551的大脑，要坏掉了。
————————————————
同一时间。
单人寝室内。
1551双手撑在桌上，紧紧捏着手里的五张魔神合金卡牌，直到掌心被轧出深深的红痕，才终于平复了心情。
手术的内容是严格保密的。可是如果仅仅因为信息保密，他就没有别的手段探测到情报，那他压根不可能在诸多佼佼者中，拿到综合测评断层第一的成绩。
他隐约猜到了军方为了确保【CAZS】计划顺利执行，要对他的大脑动一些手脚。
他对此难以控制地充满恐惧。他根本无法想象手术后，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同时他也无比庆幸，他是所有候选者中最强的，所以是他被来执行这项计划，是他来接受这项充满风险的手术，而不是这里的其他人。
头发被完全剃光，冰冷的记号笔在头颅上如同毒蛇一般冰冷地游移时，他不可能不害怕。但他也想为了一切他所爱的，和爱着他的，鼓足勇气。
除非哪一天他的脑子彻底坏掉了。
1551抬起头，幽绿的瞳眸恢复了冷铁一般的平静。
他可以坦然接受脑神经手术。但是在他的大脑的自主权不再属于自己之前，有些事情的真相，他必须要搞清楚。
他要知道，今天那只虫族恶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作为一座太空城，新城7号显然是没有自然的昼夜之分的。
如果不是机械改造人还保留着人脑，而脆弱的人脑每24小时需要休息8小时，那么新城7号甚至可以连钟表都没有。
大部分的工作场所都处于永昼当中。工作人员错开生物钟，轮番使用设备，从而提高工程进展的效率。
而与之相反，第九区的“教具”储存室，则永远处于黑暗的永夜状态。
被俘虏的“活体教具”浸泡在液氮麻醉液中。通过物理低温和药化反应两重保险，来抑制生物活性。
如果这里泡的是人，那么这种粗暴的手法跟把人直接泡在福尔马林里没什么区别。但如果是泡的是虫族，“教具储存室”的设计师只会遗憾不能灌入更多的液氮。
除非需要被提取使用，否则所有的“教具”将一直在这漆黑冰冷的永夜中沉眠。
但是今天出现了一个例外。
照明灯闪烁了两下，照亮了03号教具储藏室。液氮麻醉液从打开闸门的管道里漏下，露出浸泡在里面浑身赤/裸的活体教具。
紧接着咔嚓一声，舱体的盖子被打开了。
然而此时在监视器里，这里仍然是一副黑暗寂静样子。
自制病毒插件骗过了安保AI，用多日前的数据天衣无缝地覆盖了实时信息。除了始作俑者，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时此刻，有一只虫族“教具”被违规唤醒了。
强制唤醒程序的电流刺激下，教具03发出一阵生理性咳喘，将残留的维生液体从气管里排出。
从液氮里被放出来不过10分钟，这只血肉的怪物就恢复了活力。它缓慢地睁开眼睛，瞳仁收缩，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并辨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会说虫族语的人类。
[你……]
“【阁下】是什么意思。”
见虫族恢复了意识，1551压根不说任何废话，直接了当地问道。
对于人类来说，【阁下】只是一个平常的敬称。不讲究的话，其实任何人都能被称为尊称为【阁下】。
但是对于异星的虫族而言，这是一个被严格规定的特指称呼。
只有一类虫能被冠以【阁下】这个敬辞——
虫族中的雄虫。
——可这太荒谬了。
教具03没有贸然回答。
虫族强大的血肉素质，让它的神经系统以惊人的速度从低温麻醉中快速恢复过来。虽然虫族在脱离群体后，个体智商会显著下降。但是直觉性地，教具03感知到了一个机会。
[我可以告诉你。]
教具03没有完全恢复柔软弹性的声带，发出干涩的嘶声：
[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要你……]
1551转头就走。
他没有必要和一只恶魔谈条件。
休眠舱盖板重新闭合，冷冻麻醉液即将重新灌注。
这只刚从低温中被强制唤醒，不过1分钟就要再度被关进液氮监笼中的虫族，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它这一辈子最亮的智商灵光。
[你要去虫星了！]
教具03嘶声喊道：
[最迟明年，你就必须要去虫星了！]
这句话就仿佛一个神奇的咒语，同时暂停了上滑的盖板、注入的液氮，以及人类的脚步。
1551退了回来，冷酷的瞳眸审视着面前的虫族。
其他工作人员不可能会跟一只教具泄露【CAZS】计划的启程时间点。这只虫族是怎么推断出他即将前往虫族星球的？
教具03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
它一刻不敢停，立刻道：
[我想看一眼我的母星……照片就可以！给我看一张母星的照片，我就告诉你你的身世。]
1551眼睫微动，似乎是在评估得失利害。
[随便什么照片都可以……只要让我看一眼就好。]
教具03低声祈求道。
1分钟后，1551点开了自己手腕上的随身终端。在这台外星土狗根本没见识过的高科技产品上虚空快速敲击几下，手指收缩，调出一张全息投影图。
一颗蓝色星球，被投射在空中。
教具03在刹那间几乎忘了要怎样呼吸——它近乎痴迷地望着那颗小小的、如同黑丝绒布上可爱的浅蓝色珍珠一般的星球，虹膜里倒映出水亮的莹莹蓝光。
那是遥距此地光年之外，他此生都不可能回到的母星。
10秒之后，1551将手放在了关闭的按键上。
[等一下！]
教具03如梦初醒，飞速道：
[你体内含有雄性虫族的基因。]
1551：“……”
这个消息宛若炸弹般砸在他脑海。让他甚至忘了关掉全息投影。
一瞬间，他免疫几乎所有虫瘟的奇特体质、他被层层加密的基因档案、他在学习虫族语上的过人天赋、甚至他被判定为“意志软弱”，但仍旧入选为【CAZS】计划的执行者……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因为他不是一个纯种人类。
他体内流淌着异星恶魔的血。
[你体内有雄虫的基因。]
教具03看着面前眼神陷入空茫的人类，又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事实上，这是它仅知的东西了。
它装出一副知晓重要情报的模样，但实际上它也压根不知道这个人类少年体内为什么会有虫族——甚至还是珍贵的雄性虫族阁下的基因。
它贪婪地望着人类手里随时会被关停的母星的影像，硬着头皮说话，企图拖延时间：
[虫族的雄虫阁下们在20岁成年。这个时候，它们会经历一段特殊的成年期。期间症状包括间歇的发热、无力、虚弱。体内的激素短暂失调。气味、信息素、血液指标，乃至外表，都会发生变化。
其根本原因是雄虫阁下在成年时，生/殖系统也最终发育成熟。这也意味它们能开始和不同种族的雌虫交/配，为它们定制生产内含不同遗传物质的精子。
而这种遗传物质不稳定的现象，会不可控地迁移到阁下们的体细胞的有丝分裂中，导致DNA紊乱，使得阁下们的身体变得宛如受到辐射一般脆弱多病。
不多就算真的受到强辐射也不是无药可救，我们在研发一种干细胞注射液，能够帮助以肉身宇航的军雌有效抵抗宇宙辐射……]
教具03开始东拉西扯讲废话，努力拖长时间。
可是1551压根没听它在讲什么。他呆望着面前嘴唇张合的虫族恶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是人类。
他体内有虫族的基因——异星恶魔的基因。
[……从这里前往美狄亚星球，即便是你们的飞船，也至少需要5年时间。你今年14岁？15岁？距离成年也只有五六年了。
最迟明年，他们就必须把你送上前往虫族母星的飞船，赶在你成年期到来前，将你送抵虫族母星。母星特殊的磁场和大气成分，能帮助雄虫阁下们度过这段最凶险的时期。
如果继续待在人类世界，你不可能顺利活过成年。你会在生/殖系统成熟之时，死于全身DNA崩溃引发的器官衰竭。就是这样。]
教具03闭上了嘴——它努力绕了一大圈，实在没有话可以说了。
虫族最后一次深深看了一眼投影在空气中，那颗小巧的，可爱的，温柔的蓝色星球，用尽全力将它烙印在记忆当中。
然后它叹出一口冰冷的湿气，平静地等地人类关掉投影。
可直到最后人类都没有关掉投影。
1551面色依旧冷静。但是微颤的手指，却暴露出他内心的动摇。
超额负载的大脑根本无法分出神智，让他关掉终端投屏。蓝色的虫星仿佛一枚荧蓝色的珍珠手链，垂挂在他的腕间。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教具03被拘束在即将关闭的休眠舱中，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虫族个体脱离群体后智力八级伤残的大脑，忽然爆发出今日第二次的灵光。
[我还知道别的知识——你们人类不知道的知识！]
教具03隔着盖板奋力喊道：
[你要去美狄亚星球了。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我教你怎样做才能在那里活下来！来找我，你满足我的要求，我就教会你知识！]
液氮麻醉液很快就再一次让教具03陷入了无法思考的沉眠。
它无法分辨那个“人类”到底有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但应该是听到了。
因为仅一天后，被屏蔽的监视器下，1551再一次站到了虫族面前。
教具03再一次被从液氮中放出。
也只有虫族这样基因怪物，才能受得了如此频繁的冷冻和解冻。如果这是肉身孱弱的人类，早就变成了一具冻裂的尸干。
1551在一天内就完成了心理建设。
从“自己可能是个半人半虫的怪物”的爆炸消息中缓过神来后，1551立刻就敏锐地察觉，【CAZS】计划绝对不可能是【暴怒的强袭】那样的武装攻击，也不可能是【贪婪的智械】那样的假意投降。
【CAZS】很有可能是一个潜伏计划——执行者需要潜藏在虫族中完成任务，而不能被这些异星恶魔发现自己原是人类的真实身份。
所以【CAZS】计划要求候选者必须是没有经过机械改装的自然人。虫族拥有极其强悍的体魄，低等种都能徒手掰弯钢管。它们当然没必要像弱小的人类一样，为了追求更大的力量，给自己安上一只机械臂，或者两条机械腿。
当然那些外星大虫子可能压根也没有这种科技水平。
任务中，执行者必须想尽办法把自己伪装成一只虫族。可是再高超的伪装，也比不上执行者真的就是一只“虫族”。
出于某些未知的理由，他携带有虫族的基因——甚至还是那个充满“雄尊雌卑”的封建愚昧思想的恶魔老巢中，地位尊贵的“阁下们”的基因。这使得他在潜伏任务中，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1551迅速想通了这一点。
他没有过分纠结自己到底是什么。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是，他要如何更充分地利用自己的优势，从而提高那项未知的作战计划的成功率。
经过审慎评估，他认为教具03的知识，存在一定价值。
所以他第二次站在了这里。
这一次，1551给教具03播放了一段【懒惰的贝利尔】通过量子通讯传来的视频。
不足60秒的视频信息量少的可怜。几乎全是枯燥的自然风景。
但是教具03却近乎痴迷地，望着那片夕阳笼罩下的荒野。
山峦温柔的线条，在绒绒的大地上绵延至无尽的远方。川流于山隙间的，是倒映着暖橙色霞光的蜿蜒江水。仿佛一条柔软的飘带，系在虫族母星永远温暖慈悲的胸怀。
几十秒后，投射在空气中的光屏熄灭。
然而足足过了几分钟，教具03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你想在虫族潜伏，首先要选择好降落的地点。]
教具03斟酌着说道：
[你的体质太差，只能选择亚热带和温带气候适宜地区。不要选择海岛，因为你没有翅膀也无法携带任何机械飞行载具。一旦被发现身份难以逃脱。大陆靠海地区是最优的选择。
虽然虫族都使用通用语，但不同地区虫族的口音和名词释义有微妙不同。如果你说错了话，很容易引起虫群怀疑。这样一来，你所能选择的区域限定在这片大陆这几个区域。
但还需要排除设立有【王庭】——也就是高级雄虫聚集区的地方。那里的虫群稠密，通常有多个虫族军团守卫，【虫群意识】的力量比其他地区更加强大。
如果必须要去，至少也要等到安全度过成年期，你体内雄虫的基因占据上风后……]
虫族俘虏非常平静地讲述着，没有半点叛徒泄密的愧疚——
因为早在十几年前，【懒惰的贝利尔】登录美狄亚星球，对虫族展开全球大观测后，虫族对人类就不存在“泄密”的概念了。
人类想知道的，基本都能知道。人类不知道的——比如虫族深奥神秘的生命科学——那是人类压根就不想知道。
与此同时，155也做出了“这只虫族在讲废话”的判定。
他确实不应该指望，一只远离虫群多年后的智力八级伤残，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只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你们自己也知道，你们是被群体意识操控的，毫无自由可言的奴隶？”
1551不无讽刺道。
教具03短暂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
[在虫星时，只是隐约感觉异样，但很快就会被冲淡。直到我来到这里，才终于想明白，那是我们的【群体意识】。]
果然是地狱的恶魔——一群连思想都不自由的傀儡。
1551嘲弄地心想。
[但与此同时，我还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教具03继续道：
[【虫群意识】远比个体意识耗能更多。但我们在进化中，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这是因为，唯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文明跃升速度。
基因文明在前中期的力量，远远不如同时期的机械文明。在你们的星球过去历史上，那些进化了千万年长出利齿的猛兽，会被刚发明几年的枪弹轻易杀死。而现在，我们虫族虽然和人类科技水平相当，但选择了基因的我们，至今无法造出穿越星际的战舰。这些都是证明。
基因文明真正变得强势起来，需要等到发育后期。这个时候机械文明因为丧失创造力，陷入漫长的瓶颈。而基因文明却能在环境刺激下不停地变异，推陈出新，掌握更大的主动。
对于我们而言，如何熬过漫长的弱势期，撑到发育成型的那一刻，是文明发展的关键。所以在极度弱势的前期，我们被迫选择用【群体意识】来代替松散混乱的个体意识，确保我们能集中资源，更高效地发展。
你们现在仍然崇尚自由的个体意识，不是因为你们比我们更高级，更优越。而是因为你们正处于文明强势期，还没有到必须采用【群体意识】的阶段。
等你们发现自己的力量开始变得疲软，你们也会重蹈我们走过的旧路——由一个强大主意识，控制所有子意识。就像一台主脑计算机系统，控制其他子计算机一样。
而那个时候，就轮到已经不要【虫群意识】辅助的我们，来嘲讽你们的不自由了。
但其实那时的我们，也并不应该轻视你们。
人类与虫族，机械与基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等级高下、文明优劣之分。一切只是阶段不同而已。都是一样的。在最终的最终，进化的终极，我们殊途同归。]
“……”
恶魔。
蛊惑人心、巧言令色的异星恶魔。
重重按下休眠舱关闭按键时，1551愤然心想。
人类是崇尚自由的高级文明。
怎么可能会像封建愚昧的虫族一样，被群体意识攫取自由。
他真是昏了头，居然会跟一只恶魔进行交易。
1551冷着脸，走在白色的封闭走廊上，差点和拐角走来的1053撞在一起。
“哎哟，居然连拐角有人都没察觉，这可不像你——心里想什么呢？偷偷去做坏事了吧？怎么不带我一个？”
红发的1053一手插兜，一手吊儿郎当地转着一枚钥匙扣，欠欠地说道。
1551熟练地跳过1053挖的坑，反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1053在计划落选后，被调去进行跨星际分子湮灭重型武器的研发。
如果研发成功，这将会是决定人类和虫族战争走向的终极武器。人类将在亿万里之外，一炮直接狙杀虫族星球上所有生命。
但是这项武器的研发和制作时间都非常漫长。1053私底下跟他们说过，目前最强大的工程智能AI，对整个工期的预估长达一百二十年。至少在百年后，这项绝灭武器才能正式投入使用。
“这不都得怪0214吗。说好一起走，结果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给他发起通讯也压根不接。如果你遇见了0214，记得通知我一声，我要好好骂他两句。”
1053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1551敏感地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了一丝异样。
“0214不是应该去参加智脑芯片研究了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遇见他？”
1551紧盯着1053。
1053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偏过了脑袋：
“我就说你肯定去做坏事了——甚至连今天的新闻都没看。”
他依然语气轻松。但是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最高联合政府设立的大脑中枢研究所，在6个小时前遭遇恐/怖/袭击，所有研究成果被毁于一旦。
与此同时，组织袭击的团伙发布直播，他们声称这个研究所实际研究的内容，根本不是将人的意识储存至智能芯片，从而完成人体机械化的最后一块拼图。而是会在意识上传的那一刻，进行数据格式化，抹杀人格。”
1053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些恐/怖/分/子似乎是觉得，彻底取缔人脑的研究如果进行下去，人类就会失去自由独立的思想。变成像被主脑计算机系统操控的子计算机一样的东西。
可如果那样，我们就和纯粹的机械造物没有区别了。
人脑和智能AI最大的区别是，人脑拥有创造力，而AI只能进行整合，无法创造出全新的东西。
如果最高联合政府真的决定，要通过格式化人格的方式取缔人脑。那就仿佛是在说，个体的创造力已经不重要了——自由的个体意识没有意义了……哈哈，这怎么可能呢？”
1053干笑两声：“你知道的，我一破搞武器的……这种脑啊神经啊的东西，得问0214……结果这没良心的，死活不接我通讯……所以……”
然而1551已经没法集中精神去听1053在说什么了。
一阵眩晕般的黑潮，涌上他的脑海。
第三次，他站在了教具03的休眠舱前。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教具03说道。
“轮不着你来担心我。”
1551语气刻薄：
“怎么？知道我可能是雄虫，控制不住要发/情了？”
[……]
教具03陌生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就仿佛它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居然一直在跟一块会回音的石头讲话一样。
1551紧绷着脸。
他不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1053经常说，虽然他经常冷着脸，但其实他才是他们所有人中最温柔的那一个。远比看起来十分贤良淑德其实一肚子坏水的0707，要柔软的多。
这可能也是军方判断他“性格缺陷，意志不坚”的原因之一。
但是现在0214失踪，很快他就发现0707也断掉了联络。研究所被炸的事情在网络上发酵，智脑芯片会格式化人格，使人类丧失自由的个体意识的传言迅速发酵，反对最高联合政府的声音空前强烈，局势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异星的虫族的话，仿佛不是言语，而是一种魔咒。
魔咒的预言，正在现实里慢慢应验。
“怎么，你们雌虫不就是这种生物么？为了能讨好雄虫，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1551完全控制不止自己的戾气。
“人类一千多年前就实现了性别平等，你们虫族居然还在搞雄尊雌卑那一套。什么雄虫是虫族的瑰宝，什么尊贵的雄虫阁下，什么雄主雌奴——哈！
就算我是你们的敌人，也能因为雄虫的身份，得到雌虫无下限的跪舔和求欢讨好——恶魔，异星的恶魔。你们……”
[你是想说虫族不平等吗？]
第一次，教具03主动打断了1551。
[省省吧，这招你们几十年前就用过了。听说那几个【妒忌的利维坦】因为缺乏运动，脂肪含量普遍偏高，肉质非常鲜嫩可口，咀嚼起来弹性十足。]
“……”
教具03真的开始展现虫族恶魔的一面，1551反倒哑声了。
[指责其他种族不平等时，至少先保证自己是平等的。]
教具03轻蔑道：
[你们人类就没有阶级之分？只是你们用财产，用智力来区分群体。我们则用性别，用基因等级。这有什么区别？]
“至少我们……”
砰的一声。
教具03用尽全力撞向面前的隔离玻璃板。1551条件反射地后撤，格挡姿势护住了头部。
但是那一下就已经耗尽了教具03所有的力气。
它喘着气，重新躺会了休眠舱中。
[你为什么要用手保护你的脑袋？为什么你愿意用手臂来承担脑部可能会遭遇的袭击？难道你的手臂比脑要低等，所以可以代替高级器官承受伤害吗？]
“……有什么问题？”
[可是虫族不是这样的。自愈能力最强的高等级的虫族，哪怕被砍掉半个脑袋，也能残躯重生。对它们而言，承伤的是手还是头，没有区别。强大的虫族不会做出用手臂受伤为代价，保护脑袋的行为。
而这正是我们重要的进化方向之一。
进化完成的那一刻，我们就不存在低级器官和高级器官的说法了。所有的身体部位，都是一样的。
可是反观你们人类，居然连自己的身体，都要分出三六九。这真是——天大的不平等。]
“……歪理邪说。”
[是么？你们四肢末端的手和脚，承担着极为繁重的工作。但一旦环境气温降低，最先失温的，也是手和脚。你们的身体将果断抛弃四肢，所有的血液，优先用于维持脑部和躯干的供氧。
既然你们觉得这是正常的事情，那为什么你们能指责我们让雌虫辛勤工作供养雄虫，是极恶的罪行？
我们雌虫至少还能在感觉不公后为自己争取权利。而你们在低温中坏死、被迫接受截肢的手脚，甚至连申诉都做不到。]
“这是不一样的！器官是器官，个体是个体！别妄图用诡辩，来洗白你们畸形的制度！”
[这就是一样的。对于虫群而言，每一个虫族个体，都不过是一个器官而已。]
“……所以你们是恶魔。”
[所以知道我们是恶魔，为什么还要用你们人类的平等观，来审视我们的制度？]
“……”
[我们的进化方向，是用有效基因来填补DNA长链中的内含子、重复序列和JunkDNA，从而进行基因补全。
现在的虫族高中低级之分，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完全完成这一任务。
数代之后，等所有虫族都补全了基因，它们之间的基因等级差距，就不存在了。所有虫族，都是平等的特级种。如果有新的基因出现，很快也将以雄虫为枢纽，实现资源共享。
按照我们的进化方向，在人类的价值观里，我们会变得越来越平等。
但是，你们呢？
机械改造人比从来没有过脑子的纯机械造物高级。取缔了大脑彻底机械化的人比保留大脑的改造人高级。所有人取缔大脑后，拥有更高级零件的比使用低级配件的要高级——
最终所有人就像是你们制造的机甲一样，根据所使用的零件、结构、系统等等，分成S级人，A级人，B级人，还有低级的CDEF级人。
你们会变成庞大的机械帝国——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型机械组里，等级分明的器官。
你们机械的进化方向，在你们的价值观里，将让你们变得越来越不平等。]
“……我们……”
[但即便那个时候，已经个体平等的虫族也没有理由歧视机械的等级观念。
人类与虫族，机械与基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等级高下、文明优劣之分。一切只是阶段不同而已。都是一样的。在最终的最终，进化的终极，我们殊途同……]
突然！
1551的手腕上的终端发出尖锐的报警！鲜红色的弹窗，强制跳出！
不仅是他的终端手环——整个第九区内部，都开始回荡着刺耳的鸣笛！
敌袭！
1551飞快操控面板，把教具03重新锁汇教具储存箱中，迅速处理掉一切残余的数据痕迹，跑到了走廊上。
很快，就有半人高的机械警卫滑行过来，要求它回到自己的寝室。
“怎么回事？”
1551站上机械警卫变形而成的室内代步车，一边快速沿着规划路径赶往自己的住所，一边询问道。
机械滴滴两声，识别出语义。
[第九区发现日前造成智脑研究所袭击的恐/怖分/子残党，警卫正对其展开围剿。请所有公民待在指定住所，切勿随意外出。]
恐/怖分/子残党……
1551立刻道：“残党里，有没有一个ID编号是0214的？”
“滴滴，无可奉告。”
“我是ID编号1551，我以【CAZS】执行者者权限，要求对所有恐/怖分/子残党面部数据和ID编号0214进行核对。”
“滴滴，无可奉告。”
“……我的权限是足够的！打开所有监控摄像头！进行面部数据比对！”
“滴滴，您的权限足够。但本机为警卫机器人，不具备连接监控数据功能。故无可奉告。”
不行，这家伙没有脑子。是个只有低级芯片的纯机械造物——它压根就没安装能和监控系统联动的插件！
1551愤恨地心想。
随即，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被取缔了大脑后——人类也是纯机械造物了。所使用的芯片性能，直接决定每个人的算力。低级芯片，就是低级的人。
S级人，A级人，B级人，以及没有安装插件，就什么都不知道的CDEF级人。
每个个体，都不过是巨型机械组里，一个器官而已。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1551闭了闭眼，断然转移思绪，打开自己的手环终端，给1053发去通信申请。嘟嘟的提示音响起，单调，漫长，机械，冰冷。
直到1551被送回自己的住所，1053和失踪和0214一样，都没有接起他的通讯。
1551挂掉了电话，沉默地望着自己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以及门缝中，那个再熟悉的人影。
“嗨。”
柔顺的金色长发优雅地垂在右肩。恐/怖/分/子在第九区隐藏的残党——披着一件大衣的0707放下手里的金属卡牌，微笑着同他打招呼道。
“1053呢？”
1551面无表情。冷酷的瞳眸，仿佛一块冷彻的黑铁硅晶。
“死了。一个破搞武器的，老老实实去造他的星际大炮就好了。结果非要掺和进智脑事件中来。被误认为是叛党分子遭到误杀，只能说他活该。”
“0214呢？”
“0214甚至死的还要早。最高联合政府的智脑研究所遭到袭击，所有研究成果都被炸毁。但这其实根本无所谓。因为他们最重要的成果，早就已经实际测试过了。
0214那个小气鬼，怎么可能因为即将分离，就一人送五张卡？一人一张就不错了。说不定当晚还要挨个敲门，耍赖全都要回来。只能说，AI性格模拟系统还是高估了人性。”
0707捏着金属卡牌，轻扣着桌面。温柔的眉眼，望着面色惨白的1551，轻描淡写道：
“对，没错。那个晚上，跟我们在一起的，根本不是0214。只是一个在空荡荡的头颅内，代替大脑进行信息反馈的智脑芯片而已。
我们没有任何人发现端倪。那天我们就这样，毫无察觉地，接过了那个智脑假人递过来的卡片，让那个假人通过了图灵检验。那个假人就这样，毫不在乎地送出了0214最珍视的东西。”
咯吱，咯吱。
0707是所有候选者当中，体质最弱的那一个。
但是现在，在他的手里，五张叠在一起的金属卡牌，居然发出濒临崩断的声音。
0707瘦弱的手臂上青筋毕露，但脸上依旧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仿佛某个社交礼仪场优雅谦和的贵公子：
“最高联合政府为了更高效地调配资源和更方便管理，要把所有人都人格格式化。为了避免引起社会动荡，就用模拟人格系统，来伪装取缔人脑后，原有意识还能存在的假象。现在，智脑芯片已经通过了检验。我们引以为傲的独立自由个体意识，很快就将不存在了。”
当然，除了你。
他们得保护好你半人半虫的身躯，以免被那些生物科技的半神发现端倪。他们最多只敢在你的脑子里加一张小小的芯片。比起被直接挖空脑袋的0214，那的确是一个小手术而已。”
咔嚓一声。
被0707生生握裂的卡牌四落在屋内地板上。
“你知道吗？我还查到了一点关于【CAZS】计划的情报。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个计划简直天生就是为你量身定制。把我们招进来，完全就跟给少爷找伴读一样。你知道他们想让你去做什么吗？他们想让你去——”
砰的一声枪响。
0707最后的话语和他披在身上、遮住了其他致命枪伤的大衣一起，跌落在地上，浸染在一片血泊当中。
0707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在这茫茫的宇宙深空，身负重伤、被全网通缉的他根本无处可逃。
他拖着严重失血的身体来到这，其实只是为了把0214和1053的死讯，告诉1551而已。
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人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即将接受脑芯片植入手术、把一切都忘掉的1551了。
持枪机械防爆警卫冲进了房间，朝着恐/怖/分/子残党的补枪。沉重的车轮碾压过房间里四散的崩断的金属卡片
其中一张，隶属于位列第第33位的魔神。
他可以剥夺的人的知识，也可以使人睿智。
他可以改变人的爱憎。
他可以解答人们关于过去与未来的问题。
他还可以将人传送到其他地方。
1551抽到了一张好牌。
闭上眼睛前，0707心想。
——————————————————————
教具储藏室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
1551这一次没有开灯，只是宛如鬼魂一样站在黯淡的光影里。
[上一次的知识，你还没有付费。我还以为你要永远赊账了。]
从液氮麻醉中解放出来的教具03说道。
“……我不会赊账的。”
良久，1551才轻轻道：“说吧，是什么要求。”
[……]
教具03望着人类所站的地方。虫族优越的视力，让它能仿佛身处白天一样，辨认出人类脸上疲惫至极的神情。
[为我讲一个你们人类的故事吧]
教具03想了想，要求道。
1551沉默了一下，拒绝道：“我不会讲故事。换一个要求。我可以给你播放一段虫星的视频——用立体全息投影的方式。”
[不行。我现在想要一个故事。我给了你知识，现在该你满足我的要求了。]
虫族坚持道。
“……”
作为预备训练生的首席，以断层第一的的成绩成功入选成为【CAZS】计划执行者，1551能默写出137种虫族的身体解剖图，可以在两分钟内计算出一台中小型机械的结构薄弱点，知道如何入侵敌方的军事通信波段并利用AI往其中塞入错误战场指令。
可是，他想了好久，才终于勉强回想起，一个年幼时曾听过的童话。
1551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开始讲述道：
“圣诞节前夜……”
[圣诞节？]
“……一个人类的节日。按照半人马座人的发源地比邻星b星的历法，每年12个月。在第12个月的月末，有一个节日。据说节日那天，会有好事发生。”
[我的星球一年也有12个月。]
“……”
如果放在之前，1551应该已经开口斥责，让异星的恶魔不要拿它肮脏畸形的母星，跟人类文明的发源星相提并论。
但是这一次，1551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讲述。
“圣诞节前夜，有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虫族愈发茫然了。
“……“
这就更难解释了。1551只好改口道：
“圣诞夜，有一个未成年，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卖火柴。”
这下虫族勉强能听懂了。
“他又冷又饿又回不了家，只好在一座屋子的墙角蜷缩成一团坐下。他用快要冻僵的手，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根火柴，在墙上擦燃。”
一个来自基因文明，身体素质极其强悍。可以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氧高空区域，持续飞翔数个小时的虫族雌虫，大可以对人类居然会畏惧冬日的低温发表嘲笑。
但教具03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第一根火柴亮了。他望着那温暖的火焰，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装着闪亮的铜脚和铜把手的大火炉前面。火烧的很旺，它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但是很快火柴就灭了，火炉也不见了。
他坐在那儿，手里只有一根烧过了的火柴梗。“
[……灭了？]
虫族错愕道。
“它又擦亮了一根火柴。火柴燃起来，发出明亮的光芒。他身旁的墙变得透明，让它能一直看到屋子里。屋里的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精致的盘子和碗。还有一只肚子里填满了苹果和梅子，冒着香气的烤鹅，正摇摇摆摆朝他走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火柴又灭了。
他坐在那儿，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
教具03仿佛明白了什么。
“它接着又擦亮了第三根火柴。这一次他看见了一颗圣诞树。翠绿的树枝上点着几千支明晃晃的蜡烛，还挂着许多幅美丽的彩色画片。
可是火柴又灭了。
圣诞树上的烛光越升越高。夜空中一颗星星掉了下来。有一个人要死了。”
“第四根火柴也被擦亮，这一次，他……”
教具03突然道。
[这一次，的亲虫终于根据这根火柴的光亮，找到了它。]
“……他没有亲人。”
[然后它被带回了家。]
“……他的任务没有完成，它回不了家。”
[新的一年到来，它幸福地向美丽的世界走去。]
“……”
“没有美丽的世界。”
1551忍无可忍道：“他在圣诞夜被冻死了，尸体被发现时手里还捏着一把火柴梗——这就是这个童话故事的结尾。”
[……这不是童话。]
“这个宇宙里从来就没有你想要的童话。”
寂静的黑暗中，人类与虫族静静地对望。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爱】对于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虫族的瞳孔蓦然急剧收缩。全身绷紧，拘束着它的电子镣铐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声响。
虫族不安的躁动触发了屋内传感器。屋内各个角落，开始喷出大量的麻醉喷雾。浓密的白雾充斥着整间牢房，，遮蔽了视线。所有的东西都化为了迷雾中模糊的影子。
就像是那个曾经在人类眼皮底下，掩盖了1光年之外虫族星球存在的特殊引力场。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你。
“我明白了。”
因为麻醉雾中肌肉松弛剂的作用，教具03轻微的声音，显得也如同雾一般朦胧。
[最后再做一次交易。]
[我告诉你虫族最致命的弱点，作为回报——]
它穿过重重的迷雾屏障，直直地望着它对面人类的眼睛：
[请为我带来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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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手术将于明日14:30分开始。请您按照规定，提前做好术前准备，于今晚22:00前开始禁食……]
伴随着终端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一股刺鼻的味道在屋内蔓延开来。
几张碎裂的金属卡在电磁场作用下，渐渐融化，在后续多项工艺中重新塑性，变成一张薄薄的、韧性极佳的金属纸。
其中一张，属于位列第三十三位的魔神。
它可以改变人的爱憎，解答人们关于过去与未来的问题，或将人传送到其他地方。
1551捏着金属纸，根据终端里播放着的视频教程，将它对折，对折，再对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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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闭死寂的教具储藏室再一次被打开。
不过这一次，教具03并没有被关在液氮当中。而只是打了肌肉松弛剂后，用黑色的束缚带捆绑住所有可活动关节，紧紧固定在转运舱底板上。
它刚被作为实验体接受了一项生理实验，现在还处于恢复期。就算是虫族，这个时候也不能直接被塞入液氮。
而且12小时后，它还将成为另一场实验的教具。冷冻再解冻太麻烦了。
它被关押在异星的监牢里十余年。它能感受到自己的精神正在瓦解，可是虫族强悍的身体素质和惊人的愈合能力，却仿佛某种诅咒的监牢，不允许它灵魂解脱。
[你来了。]
[……]
[……]
[……]
黑暗中，教具03的声音渐弱。1551宛若黑铁硅晶一般的眼睛，冷酷地望着异星的虫族。金属铁器的寒光，在他手里一闪而过。
“去死吧——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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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1空荡荡地套着手术服，躺在无影灯下。
各式各样的仪器针管插在身上，严密监视着他的生理体征。机械改造人医生调试着他们的机械臂，被微控手术刀进行最后的消毒清洁。
冰凉的麻醉药剂被推入体内。1551的意识，逐渐涣散。
[【爱】对我们虫族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我离开了虫群，我才恍然想起。我们在历史上，也曾有过雌雄性别比例持平的时期。雄虫只会和一只雌虫组建家庭。基因等级的隔阂存在但并非不可冲破。我们就像所有你们人类认知里，正常热恋的情侣一样，享受着【爱】的美妙。]
[在这段虫族的田园牧歌时期，【爱】意味着至纯至美。]
[但是，基因文明的前期非常弱势，我们只有靠着提前一步发育，才能和同时期的机械文明达成对峙的平衡。虫群意识甚至在你们发现我们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人类机械帝国的存在。
为了文明的延续，我们必须开始进化。而我们进化的方向，是基因的补全。
为了实现基因的补全，雄虫必须要和多只雌虫结合，提取它们体内的有效基因，填补到生/殖细胞的遗传物质当中。使得后代拥有更多优势性状。
雄虫与它的雌君、雌侍、雌奴们的关系，类比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认知里总攻与后宫们的关系。而是一个核糖体会与多个tRNA结合的关系。是一个mRNA与多个核糖体结合的关系。
用“花心”的罪名，去指责核糖体居然会接受多个信使供奉的氨基酸，是极其荒唐可笑的行径。所以，指责雄虫阁下与多只雌虫结合生育是寡义廉耻之行，也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同样，为了基因补全的顺利进行，雌雄虫族结合前必须要进行基因检测，确保供给基因者和提取加工基因者的能力是匹配的。
基因不匹配就不允许结合，类比的也根本不是家族门阀的阻拦、世俗伦理的隔阂。而是特异性免疫中，T细胞只有在特定的抗原刺激下才能释放细胞毒性淋巴因子，而绝对不可能响应其他抗原。
你不可能鼓励一个效应T细胞，无畏地突破生理的限制，去与跟它根本不匹配的病原体发生反应。所以你也根本不可能鼓励一只虫族，勇敢地跨越世俗的隔阂，去追求一只基因根本不匹配的异性。
但这是理性的推论结果。但【爱】不是理性的。【爱】的天性就是不顾一切。
理性知道必须和别的雌虫分享雄主，但心里仍会残留独占的欲望。理性知道必须遵循基因匹配测试的结果，但心里仍会充斥哪怕和整个世界为敌，也要在一起的冲动。]
[在这段虫族进化的转折阶段，【爱】意味着阻碍。]
[伟大的虫群意识，犯下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它们以为它们可以像抹去虫群心中的恐惧、怀疑、痛苦等等激烈情绪一样，轻易抹消掉虫族心中，对【爱】的渴望。
但是它错了。
【爱】简直就像是某种和智慧与知性相伴而生的诅咒。【虫群意识】能够轻松地引发一整个大虫族军团的暴/动，把它们变成悍不畏死的生物兵器。但【虫群意识】花了整整十几代的努力，都没能将【爱】从虫族的记忆里彻底根除。
它所能做到的，只有尽可能的抑制虫族接收与表达【爱】的能力而已。可只要【爱】再次现身，枷锁就会被挣脱，所有的虫族将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地，向【爱】的光芒靠拢。
哪怕是最理智、最强大的群体意识，也无法阻拦具备智慧与知性的虫族，追逐着【爱】的足迹前行。虫族将抗拒群体意识，转而向【爱】效忠。
就像机械文明在进化中舍弃了肉/体，舍弃【爱】正是虫族的文明进化中，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一旦虫族拒绝付出这份昂贵的代价，就像你们人类拒绝舍弃温暖的肉/体，那么基因补全的进化，就被搅乱了。甚至不可能完成了。
而在这场机械文明与基因文明的对峙中，进化变慢就意味着文明的断绝。
为了基因文明的荣光不朽，我们【虫群意识】不得不像疗愈一个体弱多病者一般，严防死守，对一切心怀有【爱】的个体，赶尽杀绝。]
[因为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爱】已经和烈性精神病毒无异了。]
教具03望着1551。
在那一刻，虫族的俘虏与人类的战士，终于达成了某种理解。他们终于感同身受了，同一种源自于灵魂的悲恸：
[【爱】是虫族的精神病毒。你要做的，就是散播名为【爱】的精神瘟疫。让【爱】的传染病，在虫族世界蔓延。
我们越是对【爱】痴迷，我们完蛋的也就越快。一旦我们被【爱】缠住了飞升的翅膀，再也攀登不上成神的阶梯。]
[1551，你将成为一名纯爱的战士。用以【爱】为名的武器，锁死虫族的进化之路。]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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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手术非常成功，智脑芯片与神经接驳非常完美。没有出现任何排异现象。”
负责主刀的机械改造人自豪地对军方负责人说道：
“芯片采用量子级别电路蚀刻，整体不足半个指甲盖大小，深深地藏在大脑皮层里。哪怕是那些生物科技领域已经是半个造物主级别的虫族，也不会发现任何端倪。”
“很好。”
军方负责人赞许道：
“我们将尽快安排对1551的第二次忠诚度测试。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必须要赶在他成年期到来、体内雄性虫族性状发育完全前，将他送到虫族星球——他现在恢复意识了吗？”
“1个小时前已经醒来。不过他现在的思维会稍显混乱。之后会逐渐恢复。”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发出了一条视讯通信。通信很快被接通，一个靠墙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漂亮的宛如玩偶一般的少年，出现在画面中。
“ID编号1551。”
军官说道。
“ID编号1551。”
少年重复道。
“是的，你是ID编号1551，【CAZS】计划的执行者。”
“【CAZS】计划？”
“【Commit Affection to Zerg Strategy——虫族纯爱化战略】。
ID编号1551，你之前一直很好奇计划的实际内容，翻了不下于一千次的军方防火墙。现在，我们可以告诉你了——
你要教会虫族如何去【爱】。”
“教会虫族如何去……【爱】？”
“你要告诉它们，什么才是正确的两性情感观。你要告诉它们，只有1V1才能代表真爱。你要告诉它们，如果是深爱，就可以突破一切等级的隔阂。
你要让它们相信，它们是需要爱的。它们是值得爱的。只要它们敞开心扉，真诚追求，希求的爱侣，就一定会降临在它们身边。”
“……”
人偶一般精致漂亮的少年微微沉默片刻，才微微带着困惑道。：
“【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爱】正是这个世界上最圣洁、最美丽、最神秘的力量！比一切刀剑枪炮、冷热武器，都更加强大！”
军官的金属声带，发出机械冰冷的笑声：
“ID编号1551，你正是那【爱】的魔法师。你要在那个光年之外的异星，点燃【爱】的魔法！让【爱】燃遍虫星！为人类带来光辉的胜利！
血肉终究是孱弱的废物，基因乃是进化的歧途！唯有我们人类，才能走上文明成神的正道！
【机械文明，荣光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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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
1551结束了通讯，关掉了终端。他的生理体征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自己也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所以他所幸下床走出房门，来到走廊上。
一个推着车的机械改造人从他身边经过。几个被盖住的托盘引起了1551的注意。
他拦下了运输车，询问情况。
“一只虫族教具昨晚死了。”
机械改造人对1551解释道：
“它用某种锐器，在3小时内反复截断自己的右冠状动脉血管一千多次，才终于成功杀死了自己——真是可怕的怪物。”
工作人员揭开一个托盘上面的盖子：“我们在它的心腔里，找到了这个——可惜凶器被虫族的血液腐蚀了，完全看不出原本是什么。”
1551静静地看着托盘中血迹斑驳的零碎残骸，宛若黑铁硅晶般冷酷的眼瞳，微妙地收缩了一下。
莫名的，他居然知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朵，用五名魔神的卡牌叠成的金属玫瑰。
一朵献给来自光年之外的异星恶魔的花。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1551与机械与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