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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纪存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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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小路尽头,再也没有力气右拐,存真拍下电线杆上贴着的出租信息,一居室三千,两居室四千,她心里默念,添加联系方式,备注“某某小区业主6”。
转了两个小时,找了四个小区,业主的联系方式加了一连串,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回复,不知道房子究竟什么样,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业主,天色昏暗,像要落雨,这个时候的北城很像苏城。
闷、热、黏腻又潮湿、让人喘不上气。
梦章发来两条信息,全是租房链接,来自不同的平台,点开看,图片整洁干净,宽敞明亮,小而美而温馨而一看就一眼假。
存真翻看几秒,没有回复,只是问:“答辩结束了?”
“嗯,那几套房子看得怎么样?”
那几套房子......存真翻看手机相册,一口气发过去十几个视频。
六月中旬毕业,六月初,她们开始找房,许是有了同盟军,不再孤身一人,存真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租房软件上的房子各个都是精装修,经过修图师美化加工,给人一种推开窗就是海景的错觉。
她俩日日畅游在租房软件里,聊天信息全是各种梦中情房,存真还给每个房子起了名字,分别叫九十、九十二、九十五,九十八、满分选手......
九十分以下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揣着稀薄的预算,做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美梦,然后被北城的租房市场狠狠甩上一个耳光。
发完视频,存真往上滑动,查看之前的聊天记录,最近一套是个小两居,欧式设计,富丽堂皇,下楼就是小吃街,出门就是地铁站,直线距离一百三十米。
再往上,是个loft复式,一梯两户,新楼盘,精装修,家用电器一应俱全,甚至配备扫地机器人和洗碗机,据说曾是孩子婚房,含泪出租。
之后是各种华丽的一居室,温馨的落地窗,绿意盎然的树景房,配备按摩椅和大浴缸......她被即将住在一起的快乐冲昏头脑,居然会相信这种骗局。
她老了应该会被人骗去买保健品。
梦章就在一旁领鸡蛋。
几十年后沉迷领鸡蛋的梦章同学今天参加毕业答辩,存真担起看房重任,一早约了四个中介。
第一位:“哎呀真不巧,您看的那个房子租出去了,我带您看看别的吧。”
第二位:“嗐,那图片都是假的,哪儿能在那上面看,都是招揽顾客的。”
第三位:“平台价格三千六?那不可能,应该是我们运营忘了改了,前段时间那边加了一站公交,现在又是毕业季,旺季,价格早就涨上去了,涨多少?我看看......涨了两三千吧。”
第四位:“哦哦,那个房子啊,早租出去了,我带您看看别的吧。”
等一下,存真打断他的话,她怎么感觉刚刚听过这句。
看房前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短短几小时内被彻底粉碎,十几套房子无一不像危楼,电梯卡顿,楼道幽暗,墙皮脱落程度30%到60%不等,没看见人类,倒是有蟑螂果蝇等生物前来欢迎,实物对比照片缩水一半以上,有一间房顶正在漏水。
除了各种中介自主定义的“两居室”,甚至还有坐落于客厅之中的卫生间,制作材料是磨砂玻璃,制作理念是艺高人胆大。
而所谓环境优美的树景房窗帘紧闭,拉开后正对着露天垃圾场,树?树被砍了,说是住户反应破坏风水,影响房价。
中介张口就来,说瞎话不打草稿。
北城的房租和应届毕业生薪资不是同一种货币,此等危楼因为靠近地铁和某小学,平均要价五千起,中介费八折,再加每日两元服务费,美名其曰低价享受管家模式,一月一次上门清洁。
而存真所在专业,应届毕业生薪资不过七千上下,试用期八折,扣掉五险一金到手四千,再扣除吃饭交通剩余两千,如果按照专家建议,租房费用不要超过收入的三分之一,那她只能去三十公里外的郊区,或是睡在桥洞里。
梦章看完堪比恐怖片的视频,默默发来一个问号。
存真回了个句号。
最新两套房源,第一套写着近地铁,五百米,存真已经熟悉套路,果然,跳转地图一看,直线距离五百米,步行时间十八分钟。
下一套,又是熟悉的白色书桌,黑色铁艺床,深灰厚窗帘......看似一尘不染毫无破绽,实则打开其他软件查看网评,发现是个刚完工的拆迁区,标准串串房,甲醛超标概率高达百分之百。
评论区清一色举止纸板的表情包,板子上放大加粗写着过来人的忠告——“快逃!”
她截图,发给梦章。
要逃去哪里呢?哪里的房租便宜一些呢?
其他城市吗?其他城市也这样难吗?
大数据回答她的疑问,其他城市月薪三千。
租房软件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所谓正规的平台价格高昂,十平米合租单间要价三千块,而其他平台吹得天花乱坠,全是骗子,只能寄希望于楼下张贴的租房广告。
手机叮铃一声,有消息传来。
梦章问:“你在哪?”
房主2号问:“美女看房吗?”
存真简直要对看房这件事PTSD,这标准又熟悉的五个字摆明了自爆身份,果然,得知她在找房,对方一口气发来四五套图片。
手机叮铃叮铃响个没完,存真不想回复,既然是中介,干嘛要冒充房东,骗子。
她划开和梦章的聊天页面,发送位置。
与此同时,房主4号发来信息:“美女,美女你加好几个号啊,这几个小区都是我们公司在管,房源就这些,都是共通的,你问谁都一样,美女有空吗,我下午带您转转呀。”
存真狠狠闭了下眼,把房主12345号,通通改成中介12345号。
她好累,身上到处都是汗,黏腻腻的,擦也擦不干净,然而此刻还不能回去,马上就要毕业了,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梦章问:“下午还看吗?”
“嗯。”她起身,活动着麻木的脚腕,“下午还有几家合租房。”
“那我来找你。”
她们两个的工作地点离得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算来算去只能住在六号线上,地铁出行,换乘一次,加起来十八九站,再步行到公司,通勤时间七十分钟。
等待梦章的时间,刚好也是七十分钟,存真去便利店买了份没滋没味的预制蛋炒饭,店里没有桌子,她索性蹲在地上,有人进出,再起身让出一条路。
脑海中忽然回忆起地铁站的广播——“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勿使用自带椅凳,谢谢配合。”
自带椅凳?她哪有那个力气,累极了,都是直接坐在地上。
小时候她以为,世界很大,去哪里都可以,而等真正长大,却发现能走的路只有这些,专业对口的工作几乎没有,实习接触到的行业只集中在少数城市,她不是选择留在北城,而是只能留在北城。
在北城,出行总是以小时为单位,从学校赶来要一小时,从她的公司到梦章的公司要两小时,两个小时,那年她们突发奇想,瞒着所有人从苏城跑到海城,也不过两个小时。
地铁里六点就人满为患,高架桥上的车从早堵到晚,她加班到深夜,在出租车上睡过去,迷迷糊糊醒来,前面仍在大排长龙。
“怎么堵成这样?出车祸了吗?”
“没,这边是几家互联网公司,都是半夜下班的,这条路天天这么堵。”
司机说完,狠狠按两下喇叭。
打开手机,人均年薪百万,二十万都只是底层水平,可实际上,普通本科生在这最繁华的城市,工资也不过几千块钱,只能住隔断、住郊区、勉强维持温饱。
于是又有人说,行啦,现在就业环境不好,有个班上就知足吧。
朋友们有的回到家乡,有的继续考研,有的决定抓紧应届生的身份,和考公死磕到底,而她抓着看似光鲜实则烂摊子一般的工作当救命稻草,挣扎着往岸上爬。
她要在北城待多久呢?不可能留下来的,可如果离开北城,又要去哪里呢?
最近这几日,不,是最近这一年,存真频繁思考着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她的人生由一张张考卷构成,无论多么复杂的题目,总有明确的解,可真实的世界恰恰相反,没有老师告诉过她们,人生并没有标准答案,再没有绝对的正确,这让存真感到茫然。
蹲到双脚发麻,梦章总算出现在街角,从地铁站走过来将近二十分钟,她额前生了一层细密的汗,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身上的防晒服好像还是之前那件,不知是洗的次数多了有些变形,还是梦章的确瘦了些,松垮着披在肩上,显得空荡荡的。
存真恍惚回到初见那年暑假,那时她在楼上看她,她也是类似的打扮,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戴一顶白色太阳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这么怕晒。
还好有梦章。
这令人疲惫的北城,还好有梦章。
“怎么蹲在地上?”梦章递来奶茶,三分糖,冰的。
“腰疼,站着腰疼。”
梦章拆开吸管包装,插好递过来,存真没接,伸手朝向她:“腿麻了。”
她耍赖:“动不了了,要截肢了,你拉我。”
梦章放下奶茶,去握她的手,没敢用力,只轻轻拽了拽,存真不动,装模做样地哼着:“哎哟——”
梦章停下一秒,稍稍加了分力气,存真还是不肯起,继续喊:“哎哟。”
“哎哟哎哟......拔萝卜?”梦章尝试对暗号,又呆又傻,一脸无辜。
“什么东西啊!”存真大笑着,终于肯起身。
存真总会莫名其妙开始唱歌,她那五音少说有四音离家未归,因此十句里有八句都不在调上,往往一首歌只能唱明白两句话,前几日她被短视频洗脑,经常毫无征兆开始拔萝卜,梦章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但,她没记明白。
存真严肃纠正:“是‘嘿哟嘿哟拔萝卜’!不是哎哟哎哟!”
正说着,约好的中介3号骑着摩托朝她们招招手:“哎,美女,是你们看房吧?”
梦章闻声回头看。
存真则明显挂了脸,心情瞬间从刚刚的轻松玩闹变成万念俱灰,牙疼似的长吸一口气:“是......”
手心有些粘,梦章翻出最后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刚刚帮存真插吸管时,奶茶溅了出来。
中介小哥一甩车尾,来了个毫无美感的刹车动作:“成嘞,从这儿过去还有一段路呢,大热天的,咱开车去。”
开车,指的是面前这辆中介专用摩托车,北城常见这种改装过的车型,在路上横冲直撞,丝毫不让人,之前梦章去当家教,听雇主说有辆车还曾撞进过学校,伤了几个孩子,她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让孩子自己上学,只能拜托梦章接送。
三个人?怎么坐?合规吗?安全吗?
她有些犹豫,存真已经准备上车:“我在前面你在后面?”
中介都开这种车,她坐过几次,知道后座是个斜坡,道路颠簸,人总会往前滑,要费力抓着车尾,挺直腰杆,才能和中介拉开一点点距离。
她坐在中间,可以隔开梦章。
梦章沉默片刻,忽然说:“我们走着去吧,就在这附近,应该不远。”
“哎呀美女。”中介开口劝她,“走过去十来分钟呢,这大热天的,你不嫌热啊。”
是啊,这个天气走两步路就是一身汗,开车确实快一些,存真看她一眼,忽然想,她是觉得热,不想和人贴在一起,还是......不想和自己贴在一起。
她借着喝奶茶的动作,低头打量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在外走了一上午,T恤已经湿透了,被空调吹成半干,似乎有些汗水的味道。
梦章不喜欢肢体接触,别人来握她的手,她总是躲开,这些年,是自己粘着她,她才习惯一点点。
若是自己没有粘着她呢?
梦章也很少和人聊天,不喜欢看手机,她总是在看一些存真这辈子都不会感兴趣的纪录片,研究山川河流,宇宙万物,如果自己没有主动找她,她几乎从不会发起联络,存真偶尔也会想,如果自己真的不再找她呢?
梦章的工作在西城,她原本可以看一些公司附近的房子,这些年,她拿的奖学金和兼职工资,足以支付一间带独卫的朝南主卧,她不用跑来这么远的地方,更不用因为迁就她,租房预算一降再降,住得紧巴巴的。
奶茶逐渐变得温热,三分糖也显得格外甜腻。
走去小区的路上,存真胡乱想了很多,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想要知晓她的心,只能靠猜,猜测被焦虑催化出疑心,又被恐惧催化出伤心。
她靠近她,就像靠近一片湖,她的感受,她的心情,她的想法,让她变得湿漉漉。
下午看的房子都是老破小,第一家是次卧,八平米,两千五,除去一张床一个衣柜,再也放不进去其他,三家合租,客厅被杂物堆满,各种纸箱行李散落一地。
中介说:“这家主卧刚搬进来,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乱是乱了点,但胜在客厅没有隔断,公共空间很大。”
存真看了看没处下脚,不过十平米的公共空间,没说话。
下一家是主卧,屋子大了一圈,要价高出八百,目前住着一对情侣,三天后搬走,房间是个幽暗的长条形,对着墙的窗户只能算是摆设,光线照不进来,白天也得开灯,之前的住户打篮球,屋里堆着些健身器械,推门是浓重的夏日潮气,混着一些令人皱眉的汗味。
存真不自觉挪开一步,离梦章远一些。
据中介说,这是这个小区最划算的主卧,其他家都要三千五,这家只要三千三,尽头还附带一间储藏室,可以存放杂物。
存真垫着脚往里走,见储藏室是个诡异的三角形,最多只有半平米,勉强能卡住一个二十寸行李箱。
梦章看见窗边晾着几件男士内裤,脚步慢下一拍。
中介吆喝着:“进去看看啊,这房子还是得进去看了才知道好不好,没事儿,我和租户打过招呼了,您随便看,甭不好意思。”
存真回头,看见梦章站在门外,对着中介摇了摇头。
她想,这间,她也不喜欢。
第三间挨着街道,窗外是十字路口和两排商贩,门窗锁紧仍能听清喇叭吆喝着——“菠萝蜜,二十一盒。”
梦章看过卫生间,询问中介:“这家住了小孩吗?”
中介一口否认:“没有啊。”
存真跟过去,看见卫生间的闲置浴缸里,堆满了儿童泳圈和呲水玩具枪。
中介也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改口:“哎呀,那可能就是放暑假,有谁把孩子带来了,住几天就走了。”
两面隔断,四家合住,卫生间把手坏了,锁不上门,洗漱台面凝着一层黏腻的黄色污垢,其中一只杯子里插着把炸了毛的牙刷,梦章问:“不是全女生吗?”
“前几家都是女生,这家厅卧有个男生,不打紧的,跟你们一样,也是刚毕业,平时在外面上班,谁也看不着谁,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
正说着,主卧又走出来一个男生。
中介瞟一眼,应答如流,“这应该是谈恋爱的,来找女朋友,临时住个一两天......”
存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算了。”
梦章不是不能吃苦,这些年夏天,她都是睡阳台睡过来的,去年暑假存真实习,她去她的出租房住过几次,隔壁住户经常不冲马桶,用过的卫生纸到处乱扔,梦章也没说过什么,看见了便好脾气地帮忙收拾。
这几个房子虽然糟糕,但也不是不能住人,无非脏一点、乱一点、前些日子舍友出去看房,还曾看到过楼上楼下打通,住了九家十四人,共用两个卫生间的,马桶圈上全是黄色污渍,连五六平的阳台都被隔出来,问价,一千四百块。
这不是违章搭建吗?这没有安全隐患吗?如果发生火灾,消防员进来都要被隔断绕迷糊。
北城寸土寸金,生活的权利是要用钱去买的。
但她就是希望梦章能住的好一些,不用去等两梯十二户的电梯,不用和陌生男人共用卫生间,不用白日里开灯,能晒一晒太阳,再买一个小沙发,单人的就行,周末休息,她可以窝在上面看她喜欢的纪录片。
然而算来算去,她手里只有不到九千块,扣掉一千做生活费,剩下的钱平分到押一付三和中介费用上,每月的房租预算最多一千六百元,如果细算水电和网络,还要再减去一些。
两个人加起来,月租三千块,想要在这附近租个干净卫生,靠近地铁的小区,只能和人合住,租一间十来平的卧房。
回去的路上,存真难得沉默,前几日妈妈给她转了几千块钱,让她拿着用,她没收,她已经工作了,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愿再和家里伸手。
可事实上,她仍是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孩子,眼下面对的第一关叫捉襟见肘、而她给出的答案,只能是焦头烂额。
但让她和梦章分开,她又舍不得。
存真呼朋唤友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身边从来不缺互相陪伴的朋友,好人缘让她拥有享受热闹的特权,她也早以习惯这种生活方式,自然而然的,误认为一辈子都是这样,永远不用独自往前走。
更何况,是梦章。
梦章还在看租房软件,一间一间收藏、标记、对比价格位置,通勤时间。
她越是这样认真,存真心里就越难受。
梦章提议:“要不我们往南走一走,网上说南面的房子便宜一些,我看了几家靠近五号线的,离地铁站步行十分钟,环境还可以。”
存真已经没了精神,被她领着去看南面的房,说是便宜,但走到五号线尽头,一居室仍要四千三百块,两居室五千八,一口价,没得谈。
合租的房子大同小异,八平米的两千三四,十一二平的两千六七,好一些的,客厅公用,堆满行李,宛如仓库,乱一些的,拉个帘子就算独立房间,茶几边上住着一家三口。
看到天黑透,看到再也没有力气,站在十字路口抬起头,面前的高楼像是巨型蜂巢,网上说,这小区是北城人口密集程度最高的小区之一,十几栋楼里塞了两万多名住户,被称为打工人第一站。
太阳已经落山,预报的雷阵雨仍没有降临,夕阳时分,云霞变成绚丽的紫色,像是回到高中毕业那年。
那年夏天,那年大海,那年快乐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存真只记得她说要出去玩,妈妈便拿给她一笔钱,那时她对赚钱完全没有概念,她家那间小店,一碗面十几元,利润是多少?流水是多少?人工成本又是多少?
妈妈从不和她讲这些,她要去玩,妈妈说好,高考都熬过去了,玩吧,小孩的暑假就是用来玩的。
于是她就没心没肺地飞了出去,往返机票大几千,项目动辄上百块,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想玩就玩,说买就买,那年夏天究竟花了多少钱?存真不知道。
想起这些事,她更难和妈妈开口,那......要不要借一点钱,各大软件都有小额借款......她划拉着手机软件,翻来看去,荒谬的念头很快被否决,未知风险太多,她承担不起。
她没有办法了。
车辆川流不息,身旁人来人往,她出神地看着面前闪烁的红绿灯,脑子里只有这六个字——她没有办法了。
梦章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这一整天,她一直很安静,无论哪间房子,她的反馈都是,嗯,看好了,我们去下一家吧。
夕阳下落,存真借着一点余晖看向她的侧脸,梦章鼻尖湿润,缀着一小颗一小颗水珠,鼻梁呈现半透明的光色,嘴唇紧闭,眉眼低垂,她仍在看手机,看那些永无止境的房。
存真感到难过,很难过。
为什么呢。
明明她的感情是喜欢。
“梦章。”她努力调动五官,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我记得你说,你舍友的公司离你公司很近,对吧,那你要不要和她住?”
梦章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我是想啊,你看,咱俩公司离得很远,如果要住一居室,住到这边来,你的通勤时间将近两个小时,你公司附近的房子......价格太贵了,我租不起,或许你和你舍友住,你们两个可以租个开间,或是两居室,你可以不用和我住在一起的。”
在梦章这里,没有“不和存真住”这个选项,这番话,存真说得明白,她却听不明白,要她和别人住?除去原因,她只想知道:“那你呢?”
存真故作轻松地笑着,她必须承认,这话是真心也是试探,她真心希望梦章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环境,又期待她说不要,我不要什么好房子,我就要和你住一起。
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那你呢?
“我们班也有同学留在北城啊,我问问她们有没有离我近的。”
梦章又问:“和她们租一居室吗?”
一居室哪里租得起,存真摇头:“应该是合租吧,租一个房间。”
梦章沉默,她不懂,她们也可以租一个房间的,为什么要去找其他人?
存真是不是觉得她起得太早,作息合不来?还是说,她希望通勤时间可以再短一些,上班不用这么累?又或者,她担心房租的费用?
她绞尽脑汁尝试思考解决办法:“或者我们住到你的公司附近呢?那边是不是有城中村,自建的房子要便宜些,你上班也方便。”
其实便宜不了多少,也就三四百块,而且人员复杂又不安全,存真摇头:“住到我公司附近,那你上班呢?你上班怎么办?”
“那......”梦章重新作答,“那我们就住回六号线,租金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先多出一些,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
存真的脸色再难伪装,她像是被夺了面具的马戏团小丑,对上梦章关切的脸,只能露出一张躲无可躲的窘迫面庞。
只能强撑着说:“不用,我手里有钱,我就是觉得......怪麻烦的。”
租金问题,梦章不是很在意,这几年她赚的钱基本没动,姑姑给的生活费平日里也花不完,她开销不多,不用算计得太明晰,到底是合租还是整租,她都没什么意见。
通勤问题,她也不觉得困难,她自小在北城长大,早就习惯了一两个小时的公共交通,住的远些,无非是要起早些,这些都不是无法解决的。
唯一无法解决的,是存真。
是面前这个人的感受、心情、想法。
可所有答案都被否决,回复语焉不详,三缄其口,麻烦?究竟什么麻烦?她麻烦?
梦章也焦头烂额,心烦意乱。
“好。”她点点头,“好。”
只能重复,再也说不出其他。
红灯变成绿灯,无人在意,她们并排站在一起,看不见对方的眼,溺毙在各自的心事之中。
绿灯又变成红灯,中介3号发来消息:“美女,美女你们定好了吗,咱看的那个小次卧租出去了,金意家园就剩下一间隔断了。”
短短几句话,她看了三遍才读明白,大脑已经拒绝运转,存真心里烦得很,一句也不想回复,按灭手机塞进口袋。
再过一周就是毕业典礼,典礼结束,她们就要离校,眼看只剩不到十天,这十天她要找好房子,安排搬家,把学校的东西寄回苏城,还要去拍毕业照片,办理入职体检报告,上周提交的方案昨天才得到反馈,却让她后天中午就给到新的版本......
念叨了四年的毕业旅行没有任何人提议出发,没人去看山看海,她们要上班,要考试,她没有时间了,所有人都没有时间了。
存真大脑一片乱麻,又重新掏出手机,打开消息页面,翻来覆去滑动,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想随便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去想房子,也不去想梦章。
就在这时,梦章忽然说:“等你找好房子,如果忙不过来,我去帮你搬行李。”
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击溃了存真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手机屏幕灭了下去,映出她落泪的脸。
她慢慢蹲下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膝盖上。
平日里,她吵吵闹闹,哭起来却悄无声息,只是一下一下擦着不断滚落的眼泪。
“梦章,你说我为什么这么穷啊。”她笑,越笑眼泪越多。
“为什么......为什么房租这么贵啊。”眼泪抹也抹不干净,蹭的手掌湿漉漉的。
梦章呆站在一旁,她忽然惊觉,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存真掉眼泪,此时此刻,她在提问,她该解答,那些鸡毛蒜皮又重于泰山的困境有着一万个破解之法,但更难的问题并非这些,并非房子、贫穷、毕业、工作......
是存真。
更难的问题是存真眼泪,梦章没有答案,只好用自己的眼泪作答。
她的眼泪想要陪伴她的眼泪。
她的情绪想要体会她的情绪。
她的心不属于自己,属于另一颗心,那颗心在落泪,她别无他法。
存真原本安安静静,这会儿开闸泄洪,哭到视线模糊,站起来去擦梦章的脸:“呜呜呜呜你别哭啊你别哭......”
她急得原地跺脚转了两圈,顾不上自己,急着问梦章:“你哭什么嘛。”
二十出头的年纪,她们迎来人生漫长的梅雨季节,湿漉漉的眼连着湿漉漉的心,晒不干,擦不净。
什么都没有发生,世界依旧在平稳运转,可是痛苦却忽然降临,到底为了什么这样崩溃狼狈,到底从何而来的不安和焦虑,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掉眼泪。
她在哭什么?梦章也在想。
是离开学校,想起自己失败的升学考试,是未知的工作,看起来不好相处的未来领导,还是不合适的房子,这一天的疲累,又或是存真那句,你要不要和你朋友住......
她的情感总是藏匿,泪水也没有存真那样汹涌,只是缓慢地打湿着她的睫毛,却又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存真的手指覆上来,她的眼泪触及她的眼泪。
梦章想起许多曾经的瞬间,海边的椰子,初见的橘子棒冰,中午喝完的珍珠奶茶,这些夏日里的食物总是湿漉漉的,她可以是一只橘子棒冰吗,存真喜欢的。
她试图思考,试图用擅长的方式理清乱成一团的头绪,试图期待情感可以如数学大题一样有着方向可循,列举公式、逐步推导、但是不行,她的思绪乱掉了,“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住”的下一句,是“能不能成为橘子棒冰”。
存真胡乱翻着口袋,试图凭空找出一张纸巾,无果,再没有办法,只能语无伦次安慰着:“不哭嘛,哎呀没事你哭吧,你哭吧你哭......不行不行你别哭了,你不要哭嘛......”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两个小姑娘狼狈地站在人群中央,偶尔有好奇张望的目光打量两秒,又很快扭过头去,这座城市有太多痛哭流泪的人,大家行色匆匆,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无暇顾及几滴微不足道的眼泪。
她到底为什么感到痛苦?
她真的说不清吗?
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矫饰伪装,存真揭开答案,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知晓了,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打工人,没有超能力也没有金手指,离开象牙塔,一切美梦悄然幻灭,她只能早出晚归,忙忙碌碌,为了生计日复一日重复着疲乏的生活。
父母渐长的年岁,自己微薄的薪水,没有底气期待的未来,还有梦章......
生活毫无头绪,感情一团乱麻。
但她不敢想,只要思绪裂开一条缝,那些问题就会疯了一样钻进来。
为什么不去考公?为什么不去考研?为什么不考个教师资格证?人家女生都想当老师,为什么留在北城?为什么不回家?毕了业,她甚至没有时间回去看看妈妈,就要马不停蹄开始上班......
真的完全没有时间吗?不是的,对自己诚实一秒吧存真,因为车票要花钱,而你拿不出那可怕的四百块。
手机叮铃一声,是妈妈又一次的转账信息。
“收着吧,在外面不比在家里,手里还是得留点钱,这上了班啊,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够花,就和妈说。”
她要如何才能停止流泪?
长大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骗局,存真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终于等到知晓真相的年纪,然后变成一个不快乐的大人。
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变成红灯,这座城市永远灯火通明,从来没有真正的夜晚。
不......或许有过。
忘记是哪个夏夜,她们在公园里游逛,七拐八拐误入一片低矮园林,拨开遮挡河岸的灌木丛,忽然,一些闪烁的、犹如奇迹的银色光河出现在眼前,居然有萤火虫。
存真屏住呼吸,又忍不住嘀咕,小孩子一样拉着梦章的手念来念去:“你看梦章,萤火虫,是真的萤火虫吗?真的真的,就是萤火虫!”
真的吗?
当时那样笃定,现在却只有怀疑,那样无所忧虑的幸福是否真的存在过?
梦章帮她擦掉滚落的泪水。
“真的,是真的萤火虫。”
她答复她,与她共同走进那个夏日的梦。
于是存真便知晓了,萤火虫真实存在,她曾见过北城的夜,哪怕长大是一场糟糕的骗局,至少那一晚,不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