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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纪存真·云 ...

  •   第三周实习结束,存真回到家,整整睡了十四个小时。

      梦章打来电话,无人接听,发来消息,无人回复,对话框只有几条昨日半夜收到的留言,存真说她去跟TVC拍摄,足足二十四小时没合眼,眼睛痛得睁不开,骨头架子哪哪都疼,今天的电影她就不去了,让梦章自己去看。

      语音里,存真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现场收工告别和整理道具的背景音。

      大三暑假,梦章留校备考,存真开始实习,实习单位和学校横跨一个区,通勤时间超过两小时,早上九点上班,她六点就得爬起来,面试说六点下班,实际不一定什么时候下班,然而学校十点门禁,没办法,只好出来租房。

      公司挨着电影产业园区,传媒业聚集地,据说园区咖啡馆等同线下热搜榜单,实时刷新,永不间断。

      影视公司娱乐公司遍地开花,走出十米能看见五家,偶尔还能看见几辆保姆车和昼夜蹲点的粉丝,总之是——牛马众多。

      加上暑假正值租房高峰期,价格水涨船高,存真对着手机查看了几百套,总算定下一家。

      房子是二房东转租,剩下的租期刚好两个月,十八平,还算宽敞。

      梦章陪她一起看房,二房东说:“我这房,你们俩住肯定够了,要是把沙发和床拼在一起,这屋子住三四个人都没问题的。”

      三四个人,住一间房,存真敲了敲墙壁,空心的:“那多不方便。”

      “嗐,方不方便的,能住不就行了,昨天来了六个小姑娘,一个宿舍的,在这边上班,买几个垫子,也能凑合着住嘛,要不是怕她们人太多,隔壁租户有意见,我就签给人家了,你出去问问,现在这个时候,北城的上下铺宿舍房一个床位都要六百呢,我这屋子又大又宽敞,空调都是新换的,可不好找。”

      新换的空调,指的是家具市场的样机,不知道放了多久,表面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黄色污渍。

      而“可不好找”的房,指的是老小区,六楼顶楼,周边设施几乎没有,电梯还在建设中,上楼时身后就是脚手架,绿塑料布迎风飞舞,像是住在工地里。

      最近的地铁站距离小区足足两公里,楼下的共享单车一半都被上了锁,剩下一半被拧掉车座的、拆掉车闸的。

      而地铁站是换乘站,平均一个门二十人排队,要等两轮才能挤上车,人贴在玻璃窗上,双脚几近悬空,书包卡在身后人的怀里,动弹不得。

      存真每天要先步行二十分钟去地铁站,坐两站地铁,再步行二十分钟去公司,加上绕路买早餐的时间,满打满算,直线距离7公里,通勤时间一小时。

      但她还是租下了,因为可以押一付一,放眼整个北城,都是押一付三。

      房子月租金两千六,押一付一花了将近六千,花光了存真这几年各种兼职赚来的钱,实习生工资一天一百,平均一个月到手两千二,就算不吃不喝,还要倒贴四百块。

      这还算好的,上学期舍长去实习,工资一天八十,听说班长去实习,工资一分没有,美名其曰:“鼓励年轻人进入社会,免费提供学习机会。”

      唯一算得上幸运的是,存真上班第一天,公司空降一位新领导,新官上任点的第一把火,是批了一笔预算做餐费,中午有盒饭吃,一荤两素。

      存真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公司管一顿饭,她一个月就能省下四百块,天降巨款。

      小实习生感叹:“咱们公司真好。”

      几个姐姐笑笑:“这就好啦?小孩真有意思。”

      人事姐姐领她参观公司,同组姐姐带她收拾工位,她谁也不认识,各个都喊姐,夏夏姐,春春姐,姐姐们不吃盒饭,说她还在长身体,通通塞给她。

      这下晚饭也有着落了,存真封自己为天下第一幸运儿,她打开盒饭准备饱餐一顿,刚咬下一口——难吃。

      难吃的要命。

      然后连发十条语音和梦章吐槽。

      西红柿炒鸡蛋是西红柿炒西红柿,红烧羊肉嚼不烂,像是橡胶做的,也就酸辣土豆丝味道还行,就是土豆丝切的像土豆棒,哪找来的厨子,手艺这么差。

      存真腹诽,不会是从梦章学校挖来的吧。

      梦章回了个问号:“我们学校食堂很难吃吗?”

      存真又发给妈妈,妈妈安慰她,实在不行出去吃。

      出去吃?她哪里敢,公司附近的店一家比一家贵,那天路过一家越南河粉,一碗米粉上放三个牛肉丸子,要价四十八。

      妈妈怕她吃不好,包了十几盒馄饨寄过来,近来日日高温预警,怕路上坏掉,放了十几袋冰袋降温。

      但无论好吃的饭还是难吃的饭,存真都没时间吃了。

      她太忙了。

      公司分品牌部和影视部两个板块,存真入职的岗位是品牌AE,面试时,和蔼可亲的人事姐姐说:“这个岗呢,按点下班,有什么忙不完的,回家干也行,我们公司弹性打卡,不强制加班的。”

      结果入职第二天,她就被借调到了影视部,影视部一个小艺人忽然走红,公司临时决定开办生日会,她被抓去帮忙,出策划想方案,会议能从天亮开到天黑,总之是有排场的给不起预算,符合预算的撑不起排场。

      艺人才不管这些,一会儿甩来一套参考图,黄的蓝的绿的紫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样的,策划抓着经纪对方案,经纪抓着商务要赞助,助理闯进会议室哀嚎,说各位姐你们行行好吧,眼看着没几天了,再不定稿真来不及了。

      存真每天贴着墙走,尽量不说话,尽量不碍事,努力降低存在感,生怕被卷到什么风波中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让粉丝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小礼物全是品牌赞助,商务合作形式也不仅仅是代言广告,不经意露出分享就可以置换几百份产品,送给粉丝,刚好是哥哥同款。

      会议室鸡飞狗跳好几日,策划案终于走完内部流程,助理箭在弦上,只等艺人点头立刻就能开始采购,艺人大半天才回,轻飘飘说了句:“换个颜色吧,我前两天找大师看了,我今年和红色犯冲。”

      早怎么不说?策划质问经纪:“他早怎么不说?”

      经纪一个头两个大:“他脑子有病。”

      更换颜色需要更换全部装置、物料、还要调整礼物清单,品牌的快递已经在路上了,合同扫描件刚刚上传,商务巴不得一把火烧了会议室,艺人还在火上浇油,打开电话问:“他们家护手霜呢?不是说能赞助五百份吗?”

      商务质问经纪:“他不是嫌人家味道不好闻,让我换掉吗?”

      经纪重复:“他脑子有病!”

      姐姐们天天加班熬夜,存真也不得闲,短短几日加了二十多个工作群,对着电脑噼里啪啦,一小时能敲一千字,消息一响她就心脏骤停。

      然后偷偷打开手机和梦章吐槽:“天,明星太难伺候了,这些人都有失忆症、健忘症、自大症、有病有病有病!”

      梦章回:“哪个明星?”

      存真发来一张照片。

      得到一串省略号:“啊......这是哪个明星?”

      十八线小明星,唱跳双废,演技堪比盲人,结果撞了狗屎运,和最近大火的玩偶IP撞脸,编导抓住热点给他拍了几条视频,公司顺势买了几个营销号宣传,大有趁热打铁推举新人的意思。

      一开始,梦章打开手机,常能看到存真的消息:“我上班去啦。”

      过几日变成:“谁还不会上班了。”

      再之后是:“我这么优秀,区区上班,不在话下!”

      然后她就开始买彩票了:“我花了十块,你猜中了多少,五十!我觉得我有不劳而获的命!”

      整个实习期,存真的彩票事业一共投资一百块,回本八十,果然,财不能乱理,你理财,财离开你。

      再后来,存真的消息越来越少,有时一大早发来几个发疯表情包,有时夜里两三点忽然说想出家,有时中午十二点,梦章正在吃饭,收到她的语音:“梦章,你到底什么时候养我,我不想努力了。”

      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越来越晚,生日会前夕,全组连轴熬大夜,存真带了馄饨到公司,半夜煮给大家吃,小雨姐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招呼她:“哎呀谢谢,对了妹妹,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她在乱成一团的垃圾堆工位里翻了翻,不知道从哪摞文件里拽出两张票,塞给存真,第一排,还是连坐。

      “点映场,说是主演也会去,有一个好像叫什么......算了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最近挺火的,估计你们会喜欢。”

      存真受宠若惊,这电影她知道,主演粉丝多,人气大,网上一搜到处都是黄牛带入的帖子,这两张票加起来至少四位数了,她搓搓手,不敢接。

      “天啊,姐......你怎么不去啊。”

      小雨姐抓了抓自己的鸡窝乱毛,一脸“别烦老娘”四个大字:“不去,看见他们就烦,我老了,我追不动了。”

      “哪有,姐你就比我大四岁,年轻着呢。”

      小雨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摇着头笑了笑,没说别的,只是叮嘱她:“干了这行,谁还追星啊,记住了啊,别给你担打工,听到没,你和你担,只能活一个。”

      存真狠狠点头,她懂,她现在可太懂了。

      对于娱乐圈资深牛马来说,休息日见到明星等同于加班,但存真只是个新鲜劲儿还没过的初级牛马,这两张电影票就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她立刻拍给梦章。

      梦章也很忙,升入大三,她一直在备战考研,和存真见面的时间渐渐少了,一周七天,六天她都在泡图书馆里,暑假也不得闲,教育机构的突击课程早上八点开始上课,一口气上到晚上八点,整整十二个小时,强度堪比高三。

      算下来,两人快有两个月没见了。

      电影日期是下周六,忙完要人命的生日会,存真总算能清闲两天,也就只有两天,周三一早,她就被拍摄团队带去了山里帮忙,十分钟的品牌TVC,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拍了整整三天。

      作为哪里需要往哪搬的小实习生,存真每天从凌晨忙到半夜,周五夜里两点总算收工,她累得直不起腰,稍一挪动,每块骨头都在嘎嘣嘎嘣响,她强撑着力气上车,给梦章发了几条神志不清的语音,推开房门已经气力全无,来不及脱鞋,一沾枕头,就抱着被子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出租屋的窗帘总是关不严,中间空出一条缝隙,她看见面前有个模糊的影子,淡淡的,很柔和,像个温柔的梦。

      梦章就坐在那条缝隙里,朦胧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她在看平板,戴着耳机,神色专注。

      存真的眼皮很沉,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她恍惚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她们十八岁,或是十七岁,中午午休,教室窗帘只关了一半,她把脑袋埋进胳膊,三秒就去见周公。

      一旁的梦章却很少睡,梦章总是端坐着,对着笔记本或是习题册,时间一到,便放下笔拍一拍存真的肩:“醒醒,真真,上课了。”

      为什么今天梦章不来拍拍她?
      现在几点了?
      下午是什么课?

      在这个寻常的夏日午后,存真感受到莫大的悲伤,她忽然意识到,她的少年时代即将走到尾声,太阳已经下落,今日即将成为永远的昨日,时间不会倒流,她只能往前走,没有其他选择。

      她不再是学生,要学着成为大人,进入职场,融入社会,开始工作,策划、执行、商务、采购.....每个岗都要接触,每个岗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前辈们说,你呀,这才刚开始,且得往前走呢。

      到底要走去哪里?

      她不知道,她只是傻兮兮地忙碌着。

      看她乐呵呵地跑上跑下,身上永远挂着汗,姐姐们感叹,年轻,年轻人都这样,还小呢,到底是没上过班。

      她们问她想留在哪个部门?想定在哪个岗位?存真非常迷茫,要做什么?要成为谁?要走哪条路?每个人都在问。

      她仿佛又回到十八岁的分叉口,世界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选择。

      可是.....她不知道。

      “梦章。”

      她好累,眼睛好累,胳膊好累,腿脚好累,心也好累。

      “嗯?”梦章放下手里的东西,“醒了?”

      “何梦章。”

      存真要连名带姓地喊一喊她的名字,这让她感到安心。

      你拍拍我,拍拍我的肩膀,我们回苏城去,回去上高中,好不好?

      梦章不明白,只是问:“怎么了?”

      存真鼻头一酸。

      昨天到了小区楼下,她实在太累了,强撑着爬到二楼再也走不动,趴在扶手上干呕,忍不住哭鼻子,忍不住掉眼泪。

      梦章看过来,她佯装打哈欠,伸手抹掉眼角痕迹。

      “你昨天几点睡的?”

      “三点吧。”

      或许是,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座可怕的城市居然半夜两点仍在堵车,她被堵在高架桥上,近旁的写字楼灯火通明。

      “你怎么来了,没去看电影吗?”

      “没去。”梦章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给你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也不回,怕你出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存真撑起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一直上火的嗓子舒服些:“可惜了,那个票还挺贵的。”

      “没事,我把票卖了,补习班有个女生是主演粉丝,之前一直说想去看,我就卖给她了,钱转到你手机上了。”

      “什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天降横财!老天眷顾!

      存真眼睛亮起一瞬,而后忽然想起什么,背后浮起一层冷汗,诈尸般从床上坐起来,翻身去抓沙发上的手机。

      她昨晚太累,充电器只插上一头就昏昏睡去,梦章来时,她的手机早就没电了,存真哆嗦着打开消息软件,还好还好,工作群没人找她。

      上班之后,她的手机再也不敢静音,二十四小时全天待命,听到消息随时回复——“收到、1、马上处理。”

      她松口气倒回床上,心脏剧烈跳动着,目光呆滞,像是死过一回。

      梦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存真瘦了,连续熬夜,睡眠不足,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仍能看到黑眼圈,眉心下巴长满了痘,平时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此刻面色蜡黄眼窝凹陷,像是生了场重病。

      这人是不是没吃饭?她脑子里闪过这句话。

      “你昨天吃了什么?”

      昨天?昨天是哪天?哦,周五,存真的脑子已经不转了,此刻费力想一想,只觉得头疼。

      “冰美式......拿铁......两颗费列罗......”

      行政倒是安排了盒饭,但她没时间吃,扒拉两口米饭,菜都没咽干净,就被喊去干活了。

      “饿吗?”

      存真笑笑:“都饿过劲了。”

      之前她少吃一顿饭便说自己要低血糖,现在上了班,三餐通通乱套,最近三天加起来只吃了四顿饭,居然还活着,人类的生命力真是无解。

      她笑,嘻嘻哈哈说着,梦章沉默地看着她。

      好好吃饭,别熬夜,注意身体,早点休息,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废话,她没有办法,她改变不了存真的处境,也解决不了存真的问题,她能做的,只是给她带一些外卖,她爱吃的水果,爱吃的汤饭,一早去排队,跨越半个城背过来。

      放的太久了,有些凉了。

      梦章起身想要热一热,然而厨房是公用的,水槽堆满了烂菜叶子,菜板扔在一旁,没人收拾,灶台上堆着几盘剩菜,不知道放了几天,推开厨房的门,一股不新鲜的饭菜味道扑面而来。

      “没事,我在公司也总吃凉的。”存真拆开包装袋,“哇,这家店我好久没吃了,这附近有卖的吗?你在哪买的。”

      梦章没回,拆开水果递给她:“还有哈密瓜,切好的。”

      “哇!梦章——”存真冲她扔了个夸张的飞吻,“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汤里加了泡菜和豆腐,很对存真的胃口,她懒得下床,就趴在床边,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絮叨着和梦章说话。

      “我们不是老加班吗,前段时间熬大夜,我给我领导姐姐煮了馄饨,六点喊她吃,她在开会,八点喊她吃,她还在开会,到了十点,馄饨都热烂了,她那会还没结束,天啊,怎么当了领导还这么惨啊,不,怎么感觉当了领导就更惨了。”

      领导姐姐是哪个姐姐,梦章不知道。

      “阿姨包的馄饨?你带去公司了吗?”

      “对啊,我这儿冰箱东西太多,没地方放。”

      “哦。”梦章顿了顿,“什么馅的?”

      “荠菜的,我妈做荠菜的最好吃。”

      又是一个“哦”,梦章很久没吃过荠菜馄饨了,北城这边没有卖的。

      也不仅仅是一碗馄饨的事,她不喜欢存真总讲工作上的事情,这个和蔼可亲的姐姐,那个杀伐果断的姐姐,经纪团队和策划团队只是表面不和,实则都看不惯商务部的狗腿子,两个助理是人事的关系户,所以天天往二楼跑,几个艺人和中台领导有裙带关系,其中一个家里还有些公司股份,工作上的事催不得管不得,只能忍着......

      她听不大懂,也帮不上忙,那些艰难的工作任务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是数学大题,她没有正确答案,甚至无法提供解题思路,只能一遍一遍接收存真的崩溃和疲累,这让梦章感到痛苦。

      存真的黑眼圈,存真脸上红肿的痘,存真半卧在床上的姿势,都让她感到痛苦。

      但她无能为力。

      水果只吃了一半,梦章帮忙收好放到冰箱,刚推开门,和对面的住户打了个照面。

      大姐正在摘菜,韭菜苗上的土弄得满地都是,拖鞋趿拉着踩来踩去留下一串泥印子,看见梦章,她上下打量几眼,又探头往屋里看,果然,碰到冷气吸了吸鼻子,连啧两声:“小妹啊,你们少开点空调好不啦,周末没事就出去转转嘛,在家里浪费电的呀,年轻人,不要总睡懒觉。”

      想来也不是第一次说,存真随口应付着:“知道了。”

      她熬过夜,嗓子哑哑的,梦章皱了皱眉拉开冰箱门,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一丝缝隙都找不到,各种酱菜剩菜的腐烂味道均匀覆盖了每一层。

      大姐趿拉着拖鞋走回厨房,鞋底还沾着一根踩烂的韭菜,她点开燃气灶,热气呼啦呼啦冒上来,垃圾桶的气味立刻开始蔓延。

      “你们小孩不懂,这种立式空调最费电了,都顶上我们屋的两个了,我们在家都不怎么用的,这空调哪能总开着,电费不要钱啦。”

      老旧抽烟机呼扇作响,她的嗓门越来越大,存真权当没听见,这样没完没了的唠叨,她日日都要听几遍。

      “那热点就热点,天儿热自有天儿热的道理,人也是要符合自然规律的,我这是为你们好,那冷气不要钱的放,受凉老了要得病的,我们是苦过来的,不比你们小年轻,会享受。”

      总算腾挪出一个边角,梦章关上冰箱门,沉声回:“你可以搬走。”

      聒噪骤然停下来。

      “想要立式空调,可以找房东,房东不给换,可以搬走。”

      “哎?你这人——”刺啦一声油响,什么东西下锅,大姐突然被对怼,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再言语。

      梦章关上门,好半天没说话。

      存真看她面色不好,轻声安慰着:“没事,那大姐就这样,她觉得我房间大,有两个灯,空调又是立式的,电费肯定花的多,两家平分她觉得吃亏,有事没事就要唠叨几句。”

      梦章抿了抿嘴:“他们房间住两个人,为什么不说水费,他们每天在家里做饭,为什么不说燃气费,冰箱里都是她的东西,坏掉也不收拾,这时候不说不公平了。”

      存真笑嘻嘻的,歪头看过来:“梦章,你什么时候嘴巴这么好使了。”

      梦章别过头,听见存真闹她:“这么好使,替我上班,替我去舌!战!群!儒!”

      周末总是过得很快,太阳西垂又西垂,看表,马上下午五点了。

      “你今晚还回去吗?”

      “回,明天有模拟考,得回去刷题。”

      对,她才想起,梦章在上补习班,没有固定休息日。

      “课程怎么样,还顺利吗?”

      “很满,一早八点开始上课,不过没事,今天的课我提前看完了。”

      早上八点开始上课,六点多就要起床,难得休息一天,还要千里迢迢跑过来,或许自己不该喊她看电影,打打杀杀的动作片,梦章本就不感兴趣。

      “天啊。”存真滚回床上:“你都不会累的吗,你其实是机器人吧,让我天天这么看书,我早就疯了,你肯定能考上!肯定能!”

      梦章平静地说:“不一定。”

      “你都这么努力了。”
      “大家都很努力啊。”

      大家都很努力,备考的人每一个人都是何梦章。

      前途、未来、方向、选择,梦章和存真同样迷茫,她该做什么?该到哪里去?

      “那你如果没有考上霁大,会去别的学校吗?还留在北城吗?”

      “不知道。”梦章摇摇头,这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她无从承诺。

      太阳还剩最后一节尾巴,梦章起身回校,存真睡了十几个小时,这会儿有点睡不着了,她没开灯,靠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看着窗外发呆,任凭太阳一点一点被黑夜吞没。

      如果梦章离开北城,那她呢?她是跟着去,还是回苏城?苏城没什么对口工作,据说应届工资也就三四千,或者去海城?可是海城她谁也不认识,曾经的朋友早就没了联系,就算有,海城那么大,也很难凑到一起。

      舍友们考研考公考编,存真一个也不想考,她实在不是看书背题能坐得住的性子,相比上不完的课,似乎上班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未来、方向、每个人都要问一问的职业发展目标,她没有答案,只有迷茫。

      如果留在北城,会留多久?

      现在的工作是她喜欢的吗,如果不是,那要去做什么?

      她现在二十一岁,可以连轴熬大夜,可是以后呢?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人生好漫长。

      还有梦章。

      迷茫中心,站着梦章。

      她起身,去拿冰箱里剩下的半盒水果,哈密瓜在复杂诡异的气味中泡了一小时,染上一股饭菜酸味。

      大姐出来上厕所,看见她,又要说:“小妹啊,冰箱不要总开着,浪费电的。”

      她没言语,抬手关上冰箱门。

      卫生间传来咳嗽吐痰的声音,没一会儿,大姐又趿拉着鞋来敲门,自顾自拧开门把手:“今天来的是你同学吧,我和你说,你不要把钥匙给外人啦,不是说你朋友啦,那总有不三不四的人嘛,这要是哪天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说不清楚的呀。”

      只要存真想,她可以和所有人搞好关系,出门在外讲究以和为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道理她都懂,大姐的唠叨,她向来左耳进右耳出,从不放在心上,心情好时还会应付几句,是是是,好好好,总归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不会把关系闹僵。

      但是现在,哈密瓜味道变了,她笑嘻嘻的:“那你去找房东吧。”

      说完,咣当一声撞上门。

      趴回床上,打开手机,刚过半小时,梦章还在路上。

      她忽然觉得想念,刚分开半小时,便觉得想念。

      视线从窗帘滑到天花板,转身,去看对面的墙,再往下,沙发上堆满杂物,前天的衣服,大前天的衣服,来不及收拾,团成团堆成小山。

      忽然想起二房东说,把沙发和床拼在一起,能睡三四个人,再挤一挤,六个人也睡得下的。

      存真不想要六个人,她只想要一个何梦章。

      为什么?她不知道,不敢知道。

      这个世界有太多她喜欢的东西、喜欢甜食也喜欢辣、喜欢小狗也喜欢小猫、喜欢逛公园看电影睡懒觉,喜欢朋友,喜欢每一个朋友,舍长、欢欢、小可、小齐......

      对她好的人,陪伴她的人,不是只有梦章。

      但是,刚刚,太阳降落的瞬间,她忽然很想说:“你能不能不要走。”

      不要回学校,这房子好大,空落落的。

      不要离开北城,北城也好大,她感到害怕。

      不能。

      存真什么也没有说。

      她忽然有些明白那些毕业即分手的情侣,但情侣或许可以蛮横霸道,不管不顾地说——反正你要一直陪着我,不然就是不爱我。

      但是朋友不能。

      她和梦章不能。

      直到一个起风天,夏日末尾,总是多雨,一连几日都是大风,她打车去驻场,上了车便昏昏睡去,行至城市边缘,才迷糊醒来,透过车窗看见云层流动。

      北城的天气总是糟糕,雾霾、风沙、有云的日子是少数,在存真的记忆中,偶尔看见的云总是凝滞的,一团一团,定格在浅色画布上。

      但是那一天,云却在流动,像一团烟雾漂浮在半空。

      她拍下照片发给梦章,不满意,撤回,又打开相机录像,许是离得太远了,拍也拍不清。

      车子拐弯,钻进另一条路,她顿时着急起来,摇下车窗追着看,云落在身后,越来越远,她忙指挥司机——师傅!右拐!

      车子追着云跑,朝向目的地的相反方向。

      手机滑动屏幕,镜头放大到三倍,画面顿时白茫茫一片,她手忙脚乱缩小倍数,刚录制两秒,云又被楼层挡住,只好再次变换路线。

      “师傅,到前面十字路口,咱们掉头!”

      正值早高峰,掉头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师傅哎呦一声:“小姑娘,你这到底要去哪啊?”

      她要去哪儿?

      存真愣了片刻,放下手机。

      那朵云飘远了,她没有拍到。

      好奇怪,那一整天,她都在为了那朵没有拍到的云伤心,梦章发现她撤回一条消息,发来一个问号。

      存真告诉她:“我看见一朵会跑的云,跑得特别快,但我没拍到。”

      梦章没回,过了几日,存真收到一条视频,她点开,雨后的天幕上挂着一抹白色,缓慢流动着,变成风的形状。

      “它来找我了。”

      那朵存真没有拍到的云,在梦章那里。

      存真心里的云似乎也被吹散了,她看到云雾之后的隐秘心事。

      爱由什么组成?瞬间还是永恒?陪伴还是想念?幸福还是眼泪?

      她不知晓。

      关于她,关于她们,关于未来和未知,关于躲避的眼和藏匿的心,她掀开秘密一角,慌张盖住。

      学生时代即将成为永远的昨日。

      但她记住了那朵云,那朵去找梦章的云。

      吹散、揉捏、飘动、变成一颗悸动的心。

      她常常群发一些玩笑话,你养我,你也养我,你们都是我的彩票,万一哪个会中大奖呢。

      那天,她又和梦章说:“好累,上班好累,你什么时候养我。”

      许是察觉到她的疲累,梦章没有让她走开,而是好脾气地回:“知道了。”

      存真冲上去抱住她:“哇!老板大气!我去你家门口当石狮子,看门!”

      梦章笑着:“不要,我家门口为什么要有石狮子?”

      “那我当什么?”

      “你就当真真就好了。”

      她轻轻说。

      要去哪里?要成为谁?每个人都在问。

      只有梦章说,你就当真真就好了。

      租房、实习、毕业、工作、她的生活被填得满满当当,像是堆满腐物的冰箱,再也找不出一丝缝隙,但是此时此刻,存真抬头,去看天上。

      云知晓她的想念。

      而她想念的人,和她在同看一朵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纪存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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