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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梦章·梦章 ...

  •   她看着那个女孩。

      左手举着一只猫条,右手举着一把剪刀。

      两只小猫围上来,一只是长毛奶牛,一只是短毛小白,前者机灵高傲,后者则畏缩许多,身上裹了一层灰扑扑的土,额前还有道缝了线的伤。

      女孩剪开猫条去喂奶牛,小白蹲在一旁喵喵叫,扭头去喂小白,奶牛邦邦两拳把小白打跑。

      她抵住小猫额头左右劝架:“你俩不是一家的吗?一家的不可以打架的。”

      装凶一秒,下一秒伸手呼噜呼噜毛:“摸一摸,好的好的,你也摸一摸,一视同猫一视同猫。”

      已经搬来半个月,梦章仍旧不适应苏城的天气,北城的夏日是烤箱,烤得人口干舌燥,但到了庇荫处总还有一丝凉爽,苏城的夏日却似蒸箱,稍一动弹便呼吸困难,走在路上像困在水里,让人想起清蒸鲈鱼,筷子轻轻一戳,皮肉就碎掉了。

      她沿着巷子往外,这几条路挨着景区,不好打车,绕来绕去转出一身汗,房子又都长一个样,太阳晒过化成白花花一片,她头晕眼晕,不知拐了几个弯,迷失在走不完的石板路里。

      中暑了吗,这几日,梦章一直疑心自己要中暑,忽然,女孩的声音传来,成为模糊视野中唯一清晰的存在,她靠在檐下听她讲:“你俩不在院里,又偷跑出来啦——”

      她抬头看,看见高盘在头顶的丸子头,和一件明黄色T恤衫。

      两只小猫背对背蹲在一起,听人类告诫什么是小猫行为准则,德行有失下辈子就不能当猫了,转世投胎变成人,过几天成为即将开学的苦命高二生。

      “每天要写的作业有这么一大摞,知道吗?”

      小猫吃饱喝足,才不听人类说胡话,追着尾巴跑远了,另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只拐了几个弯,世界便豁然开朗,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怪不得总是走两步就看见半截石板桥,她还以为是鬼打墙。

      引路的女孩并不知晓自己自己救人一命,蹦跳着进了一家店,梦章远远听见有人和她打招呼,回来啦?看看你,又一身汗?

      寻常又亲昵的口吻,大概是家里人。

      她退一步,去看头顶的招牌,余记面馆,一家普普通通的小店,开在景区边上,门脸不起眼,但装潢很温馨,景观盆旁摆着一只颜色鲜艳的招财猫,笑眯眯地看过来。

      店里空调开得足,梦章站在门前缓了缓精神,原本头晕恶心的症状好转些,才发觉已经过了饭点,自己还没吃饭。

      苏城的饭,她被亲戚们带着吃了两家,口味偏甜,她吃不惯,加上天气太热,胃口就更差些,这几日,她总在便利店打发三餐,不是饭团就是三明治,各种口味都尝了尝,都不好吃。

      好在她对饮食没什么讲究。

      听长辈们说过,苏城的面好似规矩很多,梦章打开手机搜索店里菜品,引她到此处的女孩忽然跑出来,看见她,不由分说,递来半只棒冰。

      小小一只,接过时两根手指叠在一起,又或是三根,梦章仍有些晕,分不太清,只记得她拉着她贴墙站,背后的热气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为什么有人可以如此自然的和一位陌生人相处,只见第一面,就拉你的手,看你的眼,顺便挽住你的臂弯,像是熟识了许多年。

      刚刚她有听到她的名字,家里人喊她真真,珍贵的珍?还是真实的真?无论哪一种,寓意都很好。

      下一句,她没听清,似乎是......纯真?

      余记面馆,余纯真?

      梦章偏理轻文,作文总是扣分重灾区,她自小不爱讲话,更讲不出好听的话,她记得那双眼,记得圆润的眼睛眨呀眨弯成一弯小舟,但让她形容,思来想去又只能想到纯真两个字,名字和主人总有着微妙的联系。

      对于梦章来说,肢体接触是件私密又艰难的事,朋友们偶尔挽住她的胳膊,她活像触电,身子紧绷、舌头打结、更不用提牵手拥抱这样的肉麻戏码。

      初中学校住宿,冬天暖气不足,两个舍友还曾一起睡,一米二的床,怎么睡?别说翻身,平躺都难,稍一移动便要触碰到对方,面对面只隔窄窄一掌,呼吸在夜里显形,是彼此鼻峰的形状。

      两位舍友呼呼大睡,倒是她局促不安,思来想去睡不踏实,第二日黑眼圈掉到人中上。

      前几日,姑姑带她去见苏城的几位故交,她是苏城人,但自小在北城长大,阿姨们搂着她的肩,拉着她的手,问她还认不认识自己,又道不认识啦?这哪里认识,上次见还是怀抱着的小孩呢,瞅瞅瞅瞅,大姑娘啦。

      梦章躲无可躲,姑姑跟在一旁笑。

      “可不是,人长大了,嘴还在肚子里呢,多大了还怕羞。”

      不是怕羞,梦章自己清楚,又不愿解释,毕竟她笨嘴拙舌的,说不明白。

      总之,这是分寸、是礼貌、是人与人相处之道。

      可总有人不讲她的道理。

      吃过棒冰,存真拉她进门去,这次是比挽起胳膊更吓人的举动,她来牵她的手,仰着头和前台打招呼,

      前台大姐的表情稀松平常,好似她经常捡人回家。

      “回来啦。”
      “嗯!带个朋友来吃面。”

      梦章没有松开她的手。

      许是因为不过几步路,七秒钟。

      许是因为姑姑走前交代过,别总一个人待着,闷不闷啊。

      许是因为牵住她的手刚握过棒冰,沾了些水汽,柔软湿润。

      又许是因为那句朋友,这样便是朋友吗,苏城的习俗好奇怪,在北城,没有人会把路边捡到的人称为朋友,至少梦章不会。

      问及她从哪里来,对方笑,一看你就不是苏城人,我们这儿的人,吃面不查手机。

      “吃荤吗?”
      “嗯......”梦章摇头。

      “吃鱼吗?”
      “不吃。”又摇头。

      “吃内脏吗?”
      “也不......”还是摇头。

      梦章对饮食没什么要求,只是单纯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那完啦。”存真撇撇嘴,露出苦恼神色,语调却是轻巧的,“我们家的三大招牌,大肉,鳝丝,猪肝,你都不爱吃。”

      她与她是完全相反的人,亲近热情,爱同人交谈,说话时眉飞色舞,嘴角咧开,透过明媚的笑,露出一小颗歪扭独特的牙。

      明黄色的衣服很配她,梦章走神一秒。

      像......像什么呢,像刚刚吃的橘子棒冰。

      她思来想去,想出一句一年级小学生比喻句。

      店里空空如也,她们坐在即将消散的夏天里,等一只或许会出现的船,梦章小口小口吃着面,听着身后的女孩模糊的呢喃。

      “游船来了吗?”
      “还没有。”

      梦章看过去,见女孩趴在桌子上,一手撑着头,眼睛慢慢闭起来,她在犯困,又似是睡不踏实,过了片刻又问:“游船来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她醒了醒神,起身到窗前张望,左看右看看不见游船,眉头皱起几秒,很快舒展开,脚步一转,晃进后厨。

      梦章替她守着空荡荡的河面。

      店里稍显昏暗,玻璃窗映出她的眉眼,同女孩完全不同的眼。她想起她的面容,说话时爱笑,不说话时也爱笑,瞳色又深又亮,是夜色里的星。

      后厨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让这令人困倦的夏日午后变得轻快起来。

      五分钟后,梦章得到一杯放了茉莉花的绿豆汤。

      “我看你手上戴了手串,应该很喜欢茉莉花吧。”

      喜欢吗......倒也没有。

      刚刚她在巷子里转来转去,遇到一位叫卖手串的阿婆,正午人少,温度又逼近四十度,她两次路过看见阿婆孤零零地守着摊子,于心不忍,上前买了一串。

      结果刚戴好,说好的三块忽然变成六块,梦章疑心这是坐地起价,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惜她的嘴还没生出来,想了半天也不敢多问,只好默默付钱。

      刚要走,又有一位怨种上当,听说要付六块,对方直接问:“不是说三块吗?”

      阿婆对答如流:“三块是小串的,你这个是大串。”

      梦章默默安慰自己,还好还好,大串更好看,本来都要把自己说服了,谁曾想那人忽然道:“我就要三块的,三块钱一串,五块钱俩吧!”

      什么!怎么还能这样!梦章心碎,发誓再也不买茉莉花手串。

      但是喝了一口绿豆汤,再闻一闻腕上的手串,又觉得喜欢了。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味道,很小的时候,她随爸妈去过云城,整条街道都是樱花,后来又去了南城,秋日满城都是桂花,北城据说要赏槐,她没见过,倒是一入春,柳絮要飞两个月,可恶得很。

      苏城,茉莉。

      特调版绿豆汤虽然加了茉莉花,但依旧很难喝,仍旧有一股牙膏水的味道,她小口小口,喝掉一整杯牙膏水。

      走时存真已经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剩下半张被压出淡淡红痕,额前的头发揉搓成乱毛,歪七扭八地堆在头上,梦章没有吵醒她,轻手轻脚掩好了门。

      当夜,梦章去坐了游船,在船上,她又路过这家店。

      她本不想坐,只是路过时想起存真和她说,夜晚的游船更好看,便停下脚步张望了两秒,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被船家逮到,亮开嗓门问:“小妹妹坐船哦!”

      梦章连忙摆手,拒绝的勇气鼓起一瞬,又听船家道:“来嘛,就差你一位,满啦!开船啦!”

      船舱里的人闻声探出头,四五个脑袋齐刷刷看出来,她大囧,只好付钱。

      船舱闷热,又要穿紧身救生衣,风景裹在夜色里看也看不清,晃到河中央,她只觉得呼吸困难,白日里头晕目眩的感觉卷土重来,胃里难受想吐,心绪也如这只小船晃来晃去。

      姑姑不放心她一个人住,本想搬来陪她,她说不要,自己是大孩子了,听闻她转学,北城的朋友们都来问候,下学期就不来啦?那我们以后都见不到了?

      大家叽叽喳喳,她自己倒觉得还好,生不出太多难过。这是人情淡薄吗?她只是单纯觉得,不见面还可以发短信,发微w信,发Q/Q,总能联系上的,网络时代,科技改变生活。

      再说,等寒暑假,她回到北城,大家还能见面的。

      姑姑笑她傻,人生呢,向来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那时她还年轻,不知晓分离总是这样的,松开手,便无话可聊,转过身,便模糊音容样貌,后退一步便有第二步,第三步,所有的关系都需要耗费心力维护,经受不起时间和距离的消磨。

      但是这一天,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梦章忽然感受到了孤单,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头晕、呼吸不畅,胸口又憋闷,人便变得脆弱起来。

      大爷倒是心情不错,在东倒西歪的船上唱起小调,粗狂婉转,气沉丹田,如五雷轰顶。

      梦章想不出别的形容词,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在河道里。

      她费力爬出船舱呼吸新鲜空气,抬眼,看见一只太阳。

      沿江人家檐上挂着一只灯笼,明黄色。

      店里的女孩今天也有唱歌,唱的是什么呢?她记不清了。

      但她记住了那只灯笼,太阳落入她的江。

      第二天,梦章果真开始生病,一觉醒来全身是汗,分不清究竟是风寒还是中暑,她不报喜也不报忧,自己胡乱吃了几把药,在家躺了好几日,挨到开学时总算攒了些力气。

      开学那天,她也在路上堵了半小时,司机长吁短叹,先是怨天气,又怨市政交通,连带着长得不那么方正的车都被骂了几句,末了问,你们几点到校?再这么堵着,迟到了吧。

      梦章听不出逐客令,淡淡点头:“没事,还有时间。”

      隔着摇下的车窗,她忽然听见近旁女生喊:“我就在这儿下吧,再等该迟到了!师傅拜拜!”

      隔壁车门被推开,梦章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上下翻飞的校服外套,活像一只鸟从车窗里飞出来,单手扯着书包往巷子里去了。

      前排司机狠狠叹一口气。

      真会迟到?梦章心里没数,但想起刚刚的鸟鸣,犹豫几秒,也跟着下了车。

      学校周边的路也窄,如同前几日令她鬼打墙的迷宫小巷,她不是鸟,方向感不强,不敢随便往巷子里钻,跟着人群一步一步往校门处爬,进了校门,人更多,叫喊着、拉扯着,你问我我喊你,不知道在开心些什么。

      还有蹦来蹦去的,海浪里的两朵小小水花。

      在说什么,听不清,只能看见晃来晃去的马尾辫,开心的、兴奋的、眉眼弯弯,嘴角弯弯,这么开心,她一定很喜欢上学吧。

      梦章远远看着,忽然意识到搬来半月,除去几位打过照面的长辈,她在这座陌生城市,只认识她一个人,大厅里沸反盈天,吵得她又要中暑,生病的不适还覆在背上,让她生出一丝依赖,生怕这朵小小浪花潜入大海。

      找不到了。

      她跟上去,然后挨了一记眼刀。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刚刚还开心着,和别人在一起时蹦蹦跳跳,看见自己却气成这样,梦章吓傻了,分析不出此刻的局面,自然分不出精力注意,对方是不是少了一只鞋。

      她稀里糊涂地走了,稀里糊涂地进班,老师喊她坐第一排,她乖乖就坐,前后左右所有脑袋都埋着,正在恶补暑假作业,她的头也埋着,先写一个真,再写一个纯,最后是一个余。

      名字简单,人却复杂,梦章心里生起一丝别扭。

      除去幼儿园老师要求的手拉手结伴走,她少有这样升起主动与人结交的心思,结果刚探出头,就被泼了盆冷水,她默默缩回安全的壳。

      开学第一天实在无事可做,新学期、新学校、新教材、她翻看着这学期要背诵的古诗文,念了念,看不进去,又翻出刚刚的纸笔,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大人们总说,她也不是天生就性子淡,只是跟着家里东奔西走的,朋友总是见不到面,久而久之,就这样了。

      东奔西走,其实都在北城,不过是前几年在那一区,过了几年又在这一区,她的户口落不下来,上学反倒自由些,钱到位就可以了。

      北城就是北城,东区西区不都是北城?

      不一样的,不一样。

      住在同一个区,见面尚且要花费一小时,若跨一个区,从东南角到西北角,便要先步行十分钟到地铁站,再换乘三趟,加起来二十多站,一路坐到终点站去,下了地铁,再找公交车,等见到面,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左右麻烦。

      而北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在堵车,这已经是最快的出行方式。

      总之每搬一次家,就丢掉一些朋友,有次搬家弄丢了一箱子玩偶,梦章便再也不买玩偶了。

      这样的别扭心思,她不愿意说,自己也说不明白,若要归根结底,便是长大了。不买玩偶,不交朋友,独来独往,都是长大的标志之一,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孤僻还有一种拉风的称呼——酷。

      但是,不交朋友是一回事,被讨厌是另一回事。

      被讨厌和想交朋友这两种情绪同样陌生,一种尚且消化不良,此刻两种缠绕在一起,像是被猫弄乱的毛线球,拧巴着化作一个问号。

      梦章在座位上冥思苦想,收饭费的同学敲敲桌子,打断这如同打坐的灵魂出窍,和她说话的人是谁?梦章自然认不得,刚开学,老师点过几个名字,拟定班委们齐齐上任,有人天生就是领头管事的。

      有人天生就适合参禅。

      她翻出钱包里的现金,整理好交给对方,某个瞬间忽然恍惚——那天她去吃饭,给钱了吗?

      她这几日精神宛如游魂,实在记不清了。

      正想着,存真出现在门外,直愣愣地看过来,又瞪她一眼。

      这一眼对上梦章不太灵泛的脑回路,坐实了刚刚的犹疑——她就是没付钱。

      刚交完饭费,钱包里只剩下两张一百和一张五十,她欠了多少钱?说不好,但是总不能让人家找,挨到可见她赶紧下楼,想去小卖店换一些零钱。

      老板掀开眼皮看她一眼,问:“你校园卡呢?学校不认钱,只认卡。”

      为什么,不收人民币不是犯法吗,她在新闻报道里看过的。

      但学校拥有一切奇怪规矩的免释权,没办法,只好明天再说,梦章拎着水杯上楼,一推门,看见债主找上门了。

      她第三次挨瞪,立刻屏住呼吸,简直熟能生巧。

      债主背后,本子试卷散落一地,替她遭受无妄之灾。

      赶紧还,赶紧。

      梦章捏捏口袋里的五十元纸钞。

      她心里盘算出三句开场白,分别是“我马上还钱”“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拙舌精挑细选五秒钟,最终还是选择了字少的那一句,然而她刚准备开口,债主忽然扭头走了。

      一整节课,梦章心不在焉,左耳听着老师讲课,右耳幻听下课铃声,等《欢乐颂》真的奏响,她要仰头确定两秒,才能确定声音来源。

      而第三秒,同学们已经飞了出去。

      梦章永远惊讶于大家的交友速度,也惊讶于大家的瞬移速度,不过三秒,全班四十五张桌子,四十四张都在吱呀作响,书本声、拉链声、书包甩到肩上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声轻快的呼朋唤友。

      “走啦,磨蹭什么!”
      磨蹭什么?

      要说全班只有一张桌子稳如泰山,一定是第一排正中这一张,班里飞出去一半人,她还在查看今日作业明细,不过半分钟,又飞出去大半,她细细清点一遍装好的习题册,等她用0.1倍速的功夫忙活完,回过头,别说债主不在,大门都要挂锁了。

      到了公交车站,落日已经跌进沿路的江,梦章看着脚下的砖发呆,有蚂蚁搬家,领头的蚂蚁举着一块食物残渣,雄赳赳气昂昂,她帮忙踩平凸起的砖块,看蚂蚁军队顺利爬下斜坡。

      公交车进站的播报声自左侧传来,她抬头,看见纪存真。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没走,她明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这一次,她只来得及看清她的侧脸,存真扭头上车,似乎不想和她交谈,她也紧跟着上车,两人一个在后门,一个在前门,中间隔着十余人,四扇窗,目光看向街道的车水马龙。

      夏日傍晚的云霞绚烂又短暂,最后一抹明黄与橙黄目送公交车驶远,让位于迅速降临的黑夜与城市霓虹,右手边敞开的车窗钻进一束风,梦章去看那风,视线偏转十五度、三十度、四十五度,风停在存真肩膀上。

      只一秒,她见她翻开书包戴上耳机,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快速转过身,公交车驶入隧道,梦章的视线彻底暗下来。

      开学第一天结束了,夏天也要结束了。

      有乘客关上了窗,车厢里只剩下冰凉的空调冷气。

      她与她家只相差两站,六分钟,到了存真家,梦章自前门下车,不敢回头,也不敢乱走,直到公交车驶远才察觉到身后没有人,她开始恍惚——刚刚存真出现过吗?还是自己的幻觉?

      或许只是天气太热了。

      余记面馆就在拐角处的巷子里,梦章磨蹭着往店里去,进门处仍是那天那位前台大姐,看见她,表情稀松平常,看起来并不记得自己是存真的“朋友”,也对的,她有很多朋友。

      梦章照旧点了上次那几样,白汤面、烂糊、紧汤、免青,配一盘清炒虾仁,刚好二十五元。

      窗边的位置仍旧空着,她莫名松一口气,路过拐角楼梯时,余光顺着老旧地毯向上看去,地毯是褐色的,样式陈旧,有两处翘了边。

      上楼去了吗?她?

      梦章舀起一勺虾仁放入面碗,虽有降温,但是天气仍旧炎热,她有些没有胃口,晚风听闻她的祈祷,又顺着窗缝隙钻进来,吹动汤水泛起微弱涟漪,前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响,这微弱的风瞬间穿堂而过,卷起梦章额前碎发。

      存真进门来,整个人仍旧热闹着,先喊玲姐,塞给她一只小布丁,又招呼妈妈,隔得远,梦章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蓝白色校服在前台转来转去,手舞足蹈,竖起耳朵,能捕捉到也只是只言片语。

      ——认识的人呢,有一个,不怎么样。

      她在这句轻飘飘的话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她原以为她们会是朋友的,就像她原以为前台大姐会记得她的脸,点菜时刻意压低声音偏过头,现在想来只觉得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她是她在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而她呢,她在这个城市认识很多人,有很多朋友,不缺她这一个。

      游船还没来,梦章却不想等了,推门离开时,看见门外海报上画着两只蟹黄生煎。

      她没吃过,也不想吃了。

      这个念头坚定了十四个小时。

      跑操喊号声足有一百分贝,似乎要震碎教室窗户,存真小声又结巴地解释着“我昨天,不想开学,就有点想哭,你懂吧?”

      好奇怪,她那样小声,但她听清了。

      她懂,也不懂。

      她也不想开学,没有人喜欢上学,但是存真真的不喜欢吗,那为什么在大厅里蹦蹦跳跳,那么开心,如果不是因为上学,又是因为什么?同她一起分享那份开心的女孩呢?她是谁?朋友吗?在哪个班?

      ......

      存真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的眼:“没有讨厌你。”

      于是梦章便没有问题了。

      存真絮叨着说着:“蟹黄生煎吃了吗?再不吃可就过季了,吃的话要早起,我家八点就卖没了。”

      八点其实已经很晚了,第二天,梦章乖乖去吃蟹黄生煎,凌晨六点半推开余记面馆的门,比第一锅生煎还要早上十分钟。

      七点半上早读,存真一连拍死五个闹钟,将近七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的魂还在睡,空留一副□□头重脚轻地往楼下爬,靠在楼梯拐角闭着眼嘟囔:“玲姐,我想吃小馄饨。”

      下一秒,馄饨香气送到她鼻尖,玲姐轻车熟路,拎起她的衣服领子把她按到座位上,抓过勺子就往她手里塞,一连串动作水到渠成,还不耽误她看表。存真刚睁眼,就听到头顶传来死亡倒计时:“都六点五十五了,给你十分钟吃饭,五分钟洗漱,不然赶不上下班车了。”

      “这么烫!十分钟吃不完!”

      存真抗议,被妈妈拍了后脑勺:“那你倒是早起啊!你看看你们学校的学生,六点半就来吃饭了!”

      谁啊!谁能馋成这样?

      存真带着一脸怨气看过去,和梦章四目相对。

      “哎,你怎么来了?”

      梦章还是呆呆地样,戳戳面前最后一只生煎,言简意赅:“吃饭。”

      玲姐在一旁问:“你认识啊?”

      “嗯,我们班同学,何梦章,之前来过的。”

      梦章眨了下眼,她居然知晓她的名字。

      妈妈又要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

      存真怒吼:“妈!”

      她端起碗挪到梦章那一桌:“吃完了是吗?”

      “嗯?”梦章点头。

      “那你帮我吹吹,太热了太热了。”

      存真把滚烫的馄饨推到两人中间,梦章不解,但是乖乖照做,两个人对着吹了两分钟,可惜馄饨这种东西实在难吹凉,存真吃一颗,龇牙咧嘴十秒。

      她被烫得面目狰狞,嘴上还有力气说话:“梦章,你妈妈姓何?你爸爸姓章?还是你爸爸姓何?妈妈姓章?”

      梦章摇头:“都不是。”

      “啊?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嗯......我妈妈姓何,有一天她做梦,梦里有一个小女孩和她要一枚小花印章,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存真思考两秒,笑得不怀好意:“那你应该叫何小花呀?”

      梦章抿了抿嘴,好难听。

      “何小花。”

      没人理会她。

      存真笑眯眯的:“何小花。”

      仍旧没人理她。

      忽然,她想起什么,放下勺子朝楼上跑去,很快背着手跑下楼,冲到梦章面前:“小花同学,让我猜猜,你现在最需要什么东西呀。”

      “什么东西?”小花同学总算开口。

      “噔噔蹬蹬。”存真举起一顶帽子,遮阳帽,几日前她落在店里那一顶,她保存得很好,很干净。

      梦章昏昏沉沉好几日,自然是不记得这帽子丢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有人为一顶随处能买到的帽子,在日日等她。

      “外面出太阳了,你又怕晒,刚好帽子落在店里了,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也是一种缘分。”

      她絮絮叨叨讲着这帽子是怎么发现的,她又是怎么叮嘱店里人的,可惜等来等去没人来,她觉得这帽子挺好看的,虽然是基础款,但是颜色干净,衬得人肤色很白......

      存真话实在太多,十分钟过去,馄饨只吃了半碗,还剩最后五分钟,她连忙跑去洗漱,梦章拿来勺子搅动着吹不凉的馄饨,等存真整理完毕冲下楼,囫囵着咽下最后两颗。

      七点九分三十六秒,她嘟囔着喊:“小花同学,上学去了。”

      梦章坐着不动。

      “走呀?”

      存真迈出两步又撤回来,梦章不说话,只看她。

      “这位同学!再不走就迟到了!”

      存真捉住她的胳膊,去握她的手。

      “梦章!”

      “好啦好啦,梦章梦章!何——梦——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何梦章·梦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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