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做英雄 ...
-
纪舒絮坐在书房里，手上虽然在摆弄一盆毛竹，但眼睛却好奇地看向不远处张纵意的书桌。
桌子上很乱，一张又一张的地图乱糟糟地叠放在桌上，几支没蘸墨的毛笔随意地滚在桌面上。
砚台当了镇纸，一大半斜压在最上面的一张地图上，另一半已经露在桌面以外，她看着有点担心，生怕砚台突然落下来，墨汁四溅。
张纵意手里挟了一支毛笔，放入砚台里滚了滚，抖抖墨，抡开胳膊在地图上标画。
“爹爹在做什么？”
她看了一会儿，没沉住气，问出来。
“打仗。”
地图已经让她标画的密密麻麻，纪舒絮走到桌边，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大着胆子朝地图看了一眼。
映眼是一道又一道的线，有些线已经盖住了地图上的县州名称，好像张纵意是对着这张地图画符箓。
她想起师父教她在符箓上写各方神仙讳时的云头鬼脚。
她看不懂，揉揉眼，再看，还是看不懂。
张纵意被她的动作逗笑，不由得笑出来：“怎么？若是你揉揉眼睛就能看懂，天底下就没有战事了。”
“好多地图。”
她翻了翻桌上的图，又看向张纵意身后那张挂于墙壁上的巨大地图，她听爹爹说过，这是西北六州的详细大图。
以往行军打仗时，中军帐才会挂上这样的地图。
“这些是从上面那幅图上分离出来的。”
见她好奇，张纵意给她讲解。
“这一张，是邳州的地图。这是凉州，雍州，丰州。”
从上到下，一一给她解释。
“那这两张呢？”
纪舒絮看见张纵意手头那张地图，都密密麻麻画满了线条。
“这是哪里的图？”
“庭、北二州。”
张纵意的脸色有些凝重。
纪舒絮听娘亲给自己讲过这个庭、北二州。
原先安国的西北只有四州。庭、北二州是北胡人所占据的珠沁草原。
珠沁草原北部是薛延陀部落，南部是铁勒部落。
后来樊立川，廖惟礼两位大人攻下来了珠沁草原，皇帝下旨，划珠沁草原为北庭州，庭州，樊立川镇守北庭，为北庭都护。
廖惟礼如今是兵部尚书，庭州交给了投降的铁勒首领阿史那纥兀，纥兀归顺安国后，改姓为张，名字也从纥兀变成了同音字合武。
苏云琼以往跟她讲这些的时候，纪舒絮就躺在娘亲的怀里发问，这个故事里，为何没有张纵意的身影？
娘亲笑着反问她，那你说为什么投降的阿史那纥兀会改姓为张？
纪舒絮点点头，明白了张纵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那样的人，任谁见了，不说一句这才是当世的英雄呢？苏云琼感慨。
那我以后，也要当爹爹那样的英雄！
她打断了娘的话，眼睛亮亮的。
娘亲说听她的话，没有高兴或赞同，忽然叹了口气，又继续对她讲。
只是跑得再快的一匹马，终究要被人套上鞍鞯任人摆布，再快的一把刀，最终的归宿就是被人摆在刀架上蒙尘。英雄背负的期望太多了，因此总是死后，才能被所有人接受。旁人只知道她意气风发，但又有几个人知道，她只有喝醉的时候，才敢破口大骂呢？
听娘亲说完后，她有点伤心，自己以后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她那时候还不知道。
如今她难得有跟张纵意独处的机会，难免回忆起一些往事，纪舒絮再次重复了一遍当年她跟娘亲说得那句话。
“爹爹，我以后想成为你这样的英雄！”
张纵意缓缓笑了，只当年纪不大的纪舒絮在开玩笑，她则继续在地图上勾画，脑海中不断推演，如果有一天庭、北二州蠢蠢欲动，会从哪条路线起兵……
安国如今当然没有战事，但以后却说不准。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纪舒絮见张纵意不理她，突然有些生气了。
“我的师兄师姐们，下山后都去了西北以后我也要去！”
“不行！绝对不行！”
张纵意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
“为什么不行？”
她直顶顶地问，亳不服气。
张纵意见她强硬的模样，态度忽然就软下来了。
“以往在凉州统兵，我的部下有几万人。这些人里见面能认识的，有几千人，叫上名字的，数百人。相互熟悉的，几十人。如果你让我仔细描述这几十人的面貌，恐怕我做不到。因为我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见面的时候，都有些愧疚。”
“有许多人，许多人……在我让传令兵下达进攻的命令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听出张纵意话语中的一丝哽咽。
“当英雄没什么好的，舒絮。”
张纵意放下笔，抹抹眼睛。
“一想起那些素未谋面的人肯为你赴汤蹈火，你还会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个称呼吗？你只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
“何况人活着，有很事情，都不遂我自己的意。我的部下里有些人知道你纪舒絮是我的养女，公主府里还有一些人知道你也是苏云琼的养女，但我和苏云琼的事情，我想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
张纵意无声地笑笑，看向她，很认真地说。
“可这件事情，在这里，是不可能的。”
纪舒絮泄气了，忽而就涌上来惆怅。
“那我以后，会去哪里呢？会做些什么事呢？”
她觉得好累啊，为什么人会面临这么多的抉择。她本来很认真地计划去西北，但听了张纵意的话，她开始迷茫。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自己只有十岁，只是个话多的小孩子。
十岁的纪舒絮，自己不懂这些，也听不懂这些，只知道幻想，还以为一切都能如自己所愿。
“我能帮你的只有让你少走弯路。往后的路你只能自己选。但你记着，无论无何，你永远是我张纵意的女儿！”
张纵意的话令她心潮澎湃，她觉得又有了希望，不禁开始幻想，遥远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往后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爹爹去过玉屏山吗？”
“去过，只有一次。”
张纵意愣了下，不知道话题怎么转而回到这里来了。
“玉屏山上每天都有许多人前来祈福，可这座山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神力能帮助每个人实现愿望。师父跟我说，找到道，就能让天下都是玉屏山……”
张纵意嗤笑一声。
“舒絮，你那个师父……”她皱眉，“你少听他的话，如果江希杰当初来找你的时候，我在旁边，谁也别想让你上玉屏山学那些个毫无用处的东西！”
“怎么就毫无用处了，我当时给爹爹写信不是说过了吗？就是好大一条蛇……”
纪舒絮用手给她比划一个长长高高的距离。
“就拦住我，差点就把我吞进肚子里面，要不是师姐……”
“你师姐跟随无妄天师，还算学到了些医术。”张纵意打断她的讲话，“至于你师父那个人……哼！我还从没有见过让自己徒弟去送死的师父！”
纪舒絮沉默不语，她知道张纵意说得是崔怀谦。
听娘亲说，当初崔怀谦师姐一早就预料到了自己死亡的时间，临走前给张纵意留下一封书信。
张纵意当时从凉州去了长京述职，再次回到凉州之后才发现故人已去，身上还背负了罪名。她读完了那封信，暴怒之下要提刀去找杀了崔怀谦的康王。
“崔怀谦对她，是有知遇之恩的。当初纵意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若不是崔怀谦举荐她见了时任凉州将军的杨恭羽，她恐怕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张纵意今日对纪舒絮重提旧事，不光是缅怀崔怀谦，更是想让纪舒絮知道，元无咎也有做错决定的时候。
“可我真的想让百姓们高兴。”
纪舒絮再次开口，她的语气低下来。
“那么，纪舒絮，代价是什么？”
张纵意也收起了脾气，很认真地问她。
“这……”
她没想过。
“你在玉屏山上帮人解决困难，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天下不只有一座玉屏山，天下很大，有十五州，一百多座城池和近百万的百姓。单单你自己，又能帮助多少人呢？”
张纵意反问她。
纪舒絮嗫嚅了几句，低垂着头不说话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脸红红的，有点丢人。明明想跟张纵意高调地有底气地宣布自己的理想。
在玉屏山上的时候，她也跟师父说过，师父只是微笑着点头。
从来没人像张纵意这样，把现实赤裸裸讲给她听，让她了解真实的世界。
她觉得自己和五年前一样，仍是一个幼稚的孩子。
“并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能让其他人都听你的。”张纵意拍她的肩膀，“你的地位越高，你说得话就越有力量，甚至你不说话，旁人就把你想的做出来了。解决你问题的答案，叫做权力。你想帮助更多的人，就要有更大的权力，抬起头来，不要垂头丧气的。我家乡有句话，别低头，傻x会笑话你。”
纪舒絮抬起头，她知道张纵意从前爱说点脏话，毕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命都能不要，说点脏话也没什么的。
傻x这个词，她还是第一次听。
“爹爹……雍州西昌，是盛产这么豪迈的话吗？”
“谁跟你说我家乡在雍州啦？”张纵意笑了，“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来这里这么久，有时候还挺想家的。”
纪舒絮疑惑地看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张纵意怀念的家乡到底是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