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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论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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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檐下的滴水声有规律地响动,纪舒絮听雨,思绪好像也迷蒙在淅沥的雨声里。
她渐渐合眼入睡,但很不安稳,虽然睡在平坦的床上,身旁的师姐也没有任何翻身的响动。但她感觉自己脑袋里像是被人栓了线,有人抓住了它,使劲撕扯自己的意识。
困意汹涌,但她一整晚都处于这种被人撕扯,飘忽不定的状态里,以至于任何一点异样的响动,她都能觉察到。
比如现在。
“吱呀”一声,大门响了。
纪舒絮不耐烦地转了转身子。
但她对面的赵久念倒是很快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天还未亮透,仅一点微弱的光透过门缝打进来
赵久念看了看还未安睡的纪舒絮,轻声冲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句。
“师父?”
师父脚步声是她很熟悉的,但赵久念的声音里有疑惑,因为按照之前断的卦来看,师父还要三天才能回来。
“嗯,回来了。”
雷无妄轻轻推开门进屋子,瞧见徒弟刚坐起来睡眼惺忪的模样,笑笑。
她觉出来了异样,从前久念是睡在床边的,方便起来直接穿鞋。但刚才她看见徒弟往床内挪了挪,是靠墙起来的。
再一看,原先摆放久念被子的位置,如今放着一床新被,里面明显裹了个人。
“舒絮。”
雷无妄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惊讶也没有,直接报出来纪舒絮的名字,仿佛早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还在迷瞪的纪舒絮听见师叔的声音,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叠声的答应。
“时间还早呢,你且再睡一会儿。”
雷无妄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师叔的话像是有魔力一般,纪舒絮乖乖躺下,片刻之后就沉沉进入梦乡,这个回笼觉她睡的很香很沉,一点响动也听不见。
等她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大白墙,躺在她身侧的赵久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被子也叠好了压在枕头下面。
纪舒絮急忙爬起来,被子也没叠,她穿上鞋,跑出门。
日头已经过了卯时,雷无妄和赵久念师徒俩坐在院内,收拾着昨日被水淋湿的土灶台。
“师叔……还有师姐早啊。”
她笑了笑。
说完就又立刻缩回到屋内,动手叠被子,整理衣衫。
“舒絮挺好。”
雷无妄若有所思地瞧瞧自家徒弟。
“嗯,徒儿也这么觉得。”
赵久念低头干活。
“平素叫你上山,你总不愿,自从舒絮来了,每月你元师伯讲经,你去得倒也勤快了。”
“原先徒儿不懂事。”赵久念用胳膊擦了把额前的汗珠,“师伯讲的,都是经世致用的学问,早该用心听用心记的。”
雷无妄笑笑。
“师父这次,来的早。徒儿断卦,师父要三天后才能来的。”
“你断的不错,本来是该三日之后才回来。”雷无妄赞许地点点头,“后来改了主意,没有去雍州西昌,而直接回了长京,过一会儿,我要去玉水别院。”
赵久念知道师父说得玉水别院在哪里,玉屏山外的玉水河如穿山而过,玉水河南,就是玉水别院。
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常乐大长公主殿下苏云琼的别院。
赵久念若有所思地朝屋内望了一眼。
苏云琼殿下,是舒絮的娘亲。
“不先问问你为什么断错了卦吗?”
雷无妄笑。
赵久念怔了几秒。
“我只在师父走后断了一卦,那一卦的结果,仅代表师父当时当下的决定,并不代表师父最终的决定。”
“是啊,人心是会变的,久念。”雷无妄做完了手中的活儿,用一旁的布巾擦擦手,也递给她一块布巾,“心一变,许多事情就跟着改变了。当下的一瞬间,决定不了最终的结果。往后这么长,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赵久念接布巾的动作顿了顿,继续擦手。
她不是没听出来师父的弦外之音。
“嗯。师父说的话,徒儿记住了。”
“师叔师姐!”
纪舒絮从屋里跑出来,衣衫已经整齐。
赵久念没答话,雷无妄依旧是温和地朝她笑。
她看了看两人,不明白方才还活跃的场面,怎么好像有点停滞了。
“舒絮,一会儿我要去玉水别院。”
雷无妄说。
纪舒絮眼睛瞬间亮起来。
“师叔,能带我一起去吗?”她又忽然想到玉屏山上的师父,“额,就是师父还不知道。”
“来之前我先过了玉屏山,已经跟师兄说过了。”雷无妄拍了拍低垂着头的赵久念,“久念,去取医案和医箱来,我们去玉水别院。”
赵久念起身,匆匆去收拾师父的东西。
纪舒絮很兴奋地跟师叔在一旁聊天,根本没注意到师姐起身的时候,神情复杂地朝她望去一眼。
“师叔,是我爹爹的身体不太好吗?”
三人走在路上,纪舒絮蓦然反应过来。
不然去玉水别院,怎么会带医案医箱。
“张大人从前在西北作战,旧疾未愈,还需调养一段时间。”
纪舒絮这才放下心。
她觉得师叔雷无妄真的是个很捉摸不透的人,师父跟她讲,师叔经常出远门,蒲公英一样各地飘蓬去救治百姓,从不收钱。
她也听娘亲讲过,当年爹爹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碰巧遇见了在前线战场救治伤兵的师叔,才救了爹爹一命。
虽然见师叔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师叔对她都是笑意盈盈的,她也会跟师父感叹,在玉屏山上这五年的时间,师父和师叔的样貌,都没有发生改变。
她也想要学永葆青春的术法,师父却告诉她,他的容貌并非停驻,只是改变的比常人慢一些。
但纪舒絮觉得不是,她知道从安国建国以来,师父就在玉屏山上了,二百一十一年以来,师父的相貌一直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上山之前,她还以为师父会是垂垂老矣的老人。
师叔也一样,她还曾私下问过久念师姐,师叔医术这么好,会不会有美容的丹药,她小时候在话本上读到过,神仙吃一枚丹药,就可以永世长生。
久念师姐说从未见过,如果有的话,那安国的祖皇帝如今一定还在世。
“舒絮。”
纪舒絮抬起头,玉水别院已经到了。
她娘亲苏云琼站在正门口,朝她走过来。
“娘!”
纪舒絮扑进苏云琼的怀里,眼睛发酸。
“无妄天师,见笑了。”
苏云琼颇尊敬地请她和赵久念进别院,纪舒絮站在她娘亲的身后,羞涩地笑。
“自从纵意上次受重伤后,精神便一直不大好。这些时日一直没去上朝,就让她在家里修养,她倒不乐意,盼着天师来给她把病治好。”
苏云琼亲自引无妄天师入府,穿廊过路,走到书房门口。
“纵意。”
苏云琼敲敲门,推门而入。
“爹爹。”
纪舒絮抢先一步进屋,跑到张纵意的身边。
“噢,是舒絮来了啊。”
张纵意放下手里的毛笔,对她伸出手,原先还能摸到纪舒絮的脑袋,现在只能勉强够到她的肩膀。
纪舒絮看向张纵意,发现她较之五年前,明显老了许多。
即使纪舒絮到来,她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但脸上的肌肉还紧紧崩着,眼角的皱纹又加深许多,两颊也消瘦了。
几年前的常服穿在身上,有些晃荡。
“无妄天师,有劳了。”
张纵意把手伸出来,让天师诊脉。
“大人最近,有些急躁。”
“是了,我总想着这病能不能快些好。算了算,前面我也吃了七付药了。”
张纵意收回手。
“她总是这样,都跟你说了,病去如抽丝,你须调养一番才能痊愈。”
苏云琼把从前张纵意吃的药单找出来给雷无妄看,语气有些埋怨。
“大人莫急,前几副药是稳固气血,譬如用兵作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我给大人开的药是猛药,是对大人的旧疾用兵了。”
雷无妄喊来赵久念,让她按照着自己的医案写药方。
她写好了药方,递给师父。
雷无妄看了一眼,又交给张纵意。
“我不认识几个字。”张纵意接过来,仔细瞧瞧,又将药单递回去,“有劳天师。”
雷无妄领着赵久念悄悄退了下去。
“师父,我看这药方里的药材和之前那七付药所开相同,只是名称做了更改,为何如此啊?”
“张大人从前掌兵,如今领阁,难免思虑过重。前七付药未见明效,我若再开相同的药方难免让她心生疑虑。”
“可张大人不是说她不识字吗?”
“傻孩子,她若真不识字,为何还接过药方看一眼?”
“师父……”
两人回到了苏云琼安排的临时住处,赵久念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说吧。”
“张大人她,她是……”
雷无妄朝她比了个手势,从怀中取出符纸贴在门上。
“你是想说殿下和张大人的事情?”雷无妄只是笑,“你这个年纪,好奇心盛,难免问这样的问题。只是这事情出得你口,除了我以外,可不许对其他人多言。连舒絮也不能。”
赵久念点点头。
“徒儿,徒儿有些不明白。师父,女子和女子相爱,明明是阴阳相悖,注定不会长久。师父,此事因何可成?”
雷无妄知道她这个徒弟执拗的脾性,事情不问明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点了点脚下的泥土,言道:“我问你,我脚下这泥土为阴为阳?”
“己土,自然为阴。”
“若修筑城墙,掘此土以为盖。此土为阴为阳?”
“戊土,为阳土。”
“阴阳非定性,男子为阳,虽刚健,却表现出扭捏羞怯的神态,便为阴。女子为阴,虽柔弱,却胆识过人,骁勇善战,便为阳。故先哲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阳相交本激荡,故非我所求。重要的是激荡之后而产生的和,和即新生,即稳固,即我所求。为何你却舍本逐末,独论阴阳?”
“是,徒儿受教了。”
赵久念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