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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学甘草 ...

  •   玉屏山谷,在玉屏村的西面,是另一位天师雷无妄的住处。

      山谷中鲜有人烟,但各种药材却常见的很,赵久念采完了药,背着箩筐回到了山谷的住处。

      “师父?”

      没人回应,雷无妄应该是出去了。

      赵久念伸开左手,像往常一样先算定了师父的方位,再断师父离开的天数。

      西北方,一月有余。

      雷无妄总这样,自从教了赵久念卜卦之后,就不会告诉她自己要离开几天。

      但只要赵久念猜对了雷无妄回来的日子,师父随身的包袱里就会出现一样新鲜的东西。

      潮州的好茶,登州的水晶糕,凉州的酸奶......

      师徒俩在这种事情上完美地达成了默契。

      她推开略微破旧的木门,摘下后背的箩筐放在灶台旁,随手捡起立在门边的斧子利落地劈断一些树枝,往灶门里垒好,又塞了一把枯草引燃。

      赵久念扯了扯风箱,让气流被木杆推进灶门,呼啦一声,火旺起来。

      她架上锅,烧水,往里加了一罐蜂蜜。

      用手背抹了抹额前的汗珠,赵久念起身,开始清洗箩筐里的药材。

      清洗完后,她对照师父留下来的方子,挑选药材,称重,次第碾成粉末。

      锅中的蜂蜜水已经熬煮好,她用瓢舀出,加进灰色的药材粉末里。像和面一般,搓出来六十颗药丸。

      晾凉之后,赵久念小心翼翼地用蜡纸将药丸一颗颗包裹好。

      这是寻常的一天,这样的一天,赵久念从七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她已经过了三年。

      如果长京城内任何一家药铺老板看见赵久念的操作,估计都会惊掉下巴。

      药铺半年多才能培养出来一个心灵手巧的学徒,帮着大师傅炮制草药,轧草药,滚药轮。

      学徒如果能背药典,搓药丸,就能去前堂柜台,当上药师了。

      她如今,才刚满十岁,还是个孩子。

      赵久念把所有的东西再次归置清楚,斧头立在门边,灶门里的灰仔细扒拉干净,聚成堆,收好。箩筐放在门口,明日还要再去采药。

      事情做完了,她搬来凳子,坐在小院子里,捧了甲乙经,一字一句地默念。

      像往常一样,做着师父留给她的功课。

      申时的阳光已经不像刚才熬药的时候那么毒辣,偶有一丝凉爽的风拂过耳边,赵久念静静坐着不动,很久才慢吞吞翻动一页书,像一幅静谧的画。

      等到太阳西沉,光亮消失殆尽的时候,她才放下书本,站起来松动筋骨,仰起头,用两只漆黑的双目望向黑沉沉的夜空。

      在夜空下静坐,她想起三年前的自己。

      当七岁的赵久念第一次被要求观察夜晚的时候,她顺从地瞪大眼睛,茫然地望向黑夜,还以为师父会教他如何看星象,但两刻钟后,师父还是一言不发。

      赵久念累的脖子酸痛,忍不住低下头,右手捂住脖子。

      “师父,我为什么要望天?”

      “白天眼睛里有聚集了很多阳光,到了晚上,就要望望黑夜,让它们回到天上去。”

      雷无妄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

      赵久念挠挠脸,好像想到了什么,她立刻坐直,再次高高地仰起头。

      “师父,我多看一会儿,明天的太阳会不会早一点升起来?”

      “会吧。”

      赵久念想起来这些的时候,羞涩地笑了。

      师父总是对她的行动表示肯定。

      等后来,师父给她一本星象卜筮的手抄本,赵久念仔细翻看后才发觉,原来师父带她望黑夜的地方,竟然是星象的绝佳观测点。

      赵久念坐在一张小小的凳子上,抬头,就能把各星宿的旋转,变迁,尽收眼底。

      她不是没有去过皇宫,上次师父带她去皇宫给一位姓叶的贵妃治病,曾在宫中留宿几日。

      皇宫的建筑都是一样规整的格局,但她还是能看见一座格格不入的建筑。

      一座残破的塔楼。

      师父告诉她,那里一座尚未建成的观星台。

      钦天监的术士们选定此处,用来勘察天象,为国家预测吉凶,但后来的一任监正却在农时上耽误了日子。

      导致安国北部平原大面积歉收。

      因此当时的陛下下令,废弃钦天监,观星台自然也就不再落成了。

      但无数术士梦寐以求的观星台,其实就在毫不起眼的玉屏山谷中。

      师父......她望向身侧仰头的雷无妄,欲言又止。

      其实师父很厉害。

      但赵久念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不会像师伯一样,被无数百姓敬仰,只能默默无闻。

      之前师父带她去长京城采买东西,她会兴奋地对商贩介绍说这是我师父,她是天师啊。

      商贩则一头雾水,忙问身边的人说天师不是男人吗?

      那是我.......

      师伯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雷无妄已经默默转身离开了,像一阵缥缈的风,赵久念只好跟上去。

      如此几次后,赵久念习惯了雷无妄的淡然,也学会了淡然。

      长京城的商贩再次见到她时,认出来了,跟身旁的人说这小孩是天师的弟子,上回还看见了天师。

      赵久念默默地抬头看了眼围过来的百姓,只说天师是男子,便转过身,走掉了。

      不该是这样的,师父。

      回到家中后,赵久念没忍住,跟雷无妄抱怨。

      雷无妄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看的书递给她。赵久念接过来,书本上正写着一个方子。

      赵久念看看方子,又看看雷无妄。

      “这一味药,药性如何?”

      师父只是指了指方剂中的甘草。

      “甘草,性平,味甘......”

      “桂枝汤的方剂,你还记得吗?”

      赵久念准确地背出来组成桂枝汤的各种药材和克数。

      “好,背得不错。四逆汤还记得吗?”

      “甘草二两......”

      “那白虎汤加人参呢?”

      “生石膏一斤,甘草二两。”

      她不再往下背了,明白了雷无妄的意思。

      都有甘草,她当时学过的所有方剂中,都有甘草。

      “玉屏山上,普通百姓有之,王侯将相,亦有之。”

      赵久念放下书,认真聆听师父的教诲。

      “你元师伯教弟子的,是治国理政的太平术,而我教你的,是治病救人的医术。它们道理相同,本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而是世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久念,师父不要求你以后能做多高的官职,或是积聚多么丰厚的家业。”

      雷无妄蹲在赵久念身边,轻声对她说出来了一句忠告。

      “师父只要你,学做甘草。”

      师父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简简单单告诉她这四个字。

      甘草在大多数方剂里,不是君臣佐使,而是调和药。

      不争名利,调和君臣佐使,让方剂里的每一味药,都能发挥作用。

      赵久念记住了。

      此时月亮升上来,各个星宿的相位又发生了些许的变化,赵久念盯住月亮,像往常一样,观察它的变化。

      看月亮,赵久念知道,已经很晚了,马上要过子时。

      该休息了。

      赵久念抿着嘴,不知怎么,心里有些不情愿。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非常想再在院子里坐一会,待一会。

      她想到上个月,有两个喝酒迷路的人倒在家门口。

      幸亏赵久念睡觉浅,迷迷糊糊听见了外面的动静,看见两人摔在外面,她急忙叫起师父把人喊醒,又熬了解酒的汤药。

      山谷内有毒蛇,竖起身子往腿上咬一口,就有可能令人毙命。

      但自从上次救人之后,附近玉屏村的村民就凑了一笔钱,专门召集村中的壮丁值夜,赵久念坐在院里,从戌时开始,就能听见巡逻的梆子声。

      她把自己的思绪一股脑掏出来,借由月光翻来覆去地整理了几遍,终于发觉了令她不愉快的点。

      只因为过了今夜,就是八月九日。

      八月九日,是师父当年在玉屏山谷捡到她的日子。

      从记事起,赵久念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她是孤儿。

      她只知道父亲姓赵,名字,身份,家住何处,统统不知。

      但师父告诉她,捡到她的时候,襁褓里有她母亲写的信件。

      那我母亲呢?她问。

      生下你,就离世了。雷无妄叹气。

      那封信师父让赵久念看过,虽然那时候她才五岁,还不认识许多字,但信上的内容,却是读得懂的。

      信上说,母亲从怀了孕就一直盼着孩子降生下来,天天念叨孩子,但孩子降生后,却没能亲眼见见孩子,就撒手人寰。

      她读完,就跟师父说自己有些困,今天想早点睡觉。其实她是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躲在里面偷偷哭。

      很久之后她才从被子里探出头,窗户外边有个人影,一直没有走。

      师父掌着灯,在屋外焦躁地踱步。

      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抹抹眼泪,望着窗外的人影,忽然觉得没有刚才那么伤心了。

      信上没有提及她父亲为什么把还是婴儿的她仍掉,赵久念有时候想,或许自家情况很困难,所以生下她之后,父亲只能把她丢下。

      她心里,其实不怪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

      师父捡到她是八月九日,赵久念就自作主张地把这一天,定为自己的生日。

      以往的生日,师父都是在家的,晚上吃饭的时候,赵久念的面前会放着一碗师父亲手为她做的面。

      面上盖着鱼虾,一颗青菜沉在碗底,她会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

      但今年,师父没回来,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她自己。

      她其实是想师父回来的。

      症结原来在这里......

      赵久念诊断出了自己的心病,于是托着脸颊,无可奈何地又在院子里坐了好长一会儿。

      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再渐渐地,四下完全寂静了,师父还是没有回来。

      赵久念再次推算了一遍,得到的结果比之前分毫不差。

      仍是西北方,一月有余。

      她只好慢腾腾站起来,走进屋里。

      屋里黑漆漆的,她擦火镰点了桌上的灯,走到床边,刚要坐下,扶住床沿的手就摸着了一个厚实的东西。

      赵久念看过去,愣住了。床头上放着的,是一包点心。表面的牛皮纸已经浸润了一层油,上面印有和美斋三个字。

      是长京城和美斋的点心。

      她想起上次听元师伯讲经,新来的舒絮师妹在用早饭时撇撇嘴,说玉屏山上三餐都一样,一点也分不出早中午的区别。

      赵久念很纳闷,询问早中午饭为什么要有不一样的地方,纪舒絮就叽叽喳喳地讲给赵久念听,她说她上山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雍州下野。

      下野师姐去过吧。纪舒絮眨着大眼睛看向赵久念。

      没有,但师父去过,师父说那里在打仗,她过去,是给士兵治伤的。赵久念回答。

      下野的常乐公主府,是我娘亲的府邸。纪舒絮有点骄傲。

      饭呢?赵久念提醒她重点。

      纪舒絮不好意思地道歉。

      就是早中晚,都有不一样的饭呀。纪舒絮说话总说不到重点,饶是赵久念好脾气,也被她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说话绕晕了。

      但她还是听出来了,纪舒絮在下野的时候,不管是吃的菜,还是喝的茶水,甚至只是为了看的点心和水果,都会有区分。

      她在心里默默做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师父讲的脉诊,每一种脉都有相应的病症。

      赵久念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坐在对面的纪舒絮会错了意,还以为是得到了师姐的鼓励与肯定,于是话更密集,又说了半天。

      偏偏赵久念又是个很尽职的倾听者,最结果就是两人最晚才走到内殿听元师伯讲经。

      在讲经的过程中,纪舒絮总昏昏欲睡的,赵久念也不好受。

      即使是从前听师父讲晦涩难懂的医经,书上的一句话能拆出来一大段的内容,她也从没接收到这么密集的信息。

      怎么会有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生活这样事无巨细地讲出来,还仅仅耗费了一餐饭的时间。

      她难得走神,往身边看过去,刚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纪舒絮,此刻正昏昏欲睡。

      赵久念用手戳了戳她。

      纪舒絮及时醒神,惴惴不安地看向元无咎。

      赵久念想起来纪舒絮在高密度的话里说过的一件事,她有次觉得桌上摆着的一盘点心十分可口,就一时贪嘴吃了几块。

      下午东翁先生来上课,纪舒絮还在回味方才香甜的点心,导致心不在焉,一句功课也没有记住,挨了先生几手板。

      虽然娘亲嘴上说打得好,但那盘点心从此再也没有在公主府里出现过。

      长京城和美斋的蝴蝶酥,是真的很好吃。纪舒絮感叹。我下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去买一些回来吃。

      赵久念由此记住了这个和美斋,看见纪舒絮惴惴不安的目光,她立刻想起了这个故事。

      只是那天元师伯讲的经文,她同样没有记住几句。

      讲经完回到家后,赵久念还为此特意向雷无妄求证,问师父和美斋的蝴蝶酥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雷无妄只是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现在,赵久念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引有和美斋字样的纸包,方才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她轻轻地把那包点心拿在手里,手指立刻感受到牛皮纸包表面的一层油,听纪舒絮说,只有把刚出炉的点心长时间久存在牛皮纸里,才会凝结出油。

      赵久念不饿,但她把那一包点心吃得干干净净。

      擦了手,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对这几年的事情做了一个总结。

      她没有家,也没有母亲,但在赵久念的心里,玉屏山谷这间小小的院落就是她的家,师父雷无妄就是她的母亲。

      带着无比的满足感,赵久念闭上眼,睡着了。

      是时宣仁二十年八月九日,这一天,正是赵久念十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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