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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闻道 ...

  •   “师父的居所不在这里,在下面。”

      江希杰领她往东面绕山转了半个圈,往下面走去。

      红砖灰瓦的房子展现在纪舒絮面前。

      江希杰走到门外,停住脚,轻轻敲了敲门。

      “怀谦......”

      屋里传来轻声,如同一股风游荡在山林间。

      “师父,是我,我带舒絮来了。”

      怀谦。

      纪舒絮知道这是谁。

      收她当徒弟之前,元无咎有三位亲传弟子。

      第一位是大师姐崔怀谦,纪舒絮几年前曾经在父亲的府邸中见过她。

      当时的崔怀谦在军中任营务帮办,掌管凉州军务,是纪舒絮父亲,凉州天水城防将军纪辛的上官。

      崔大人面白,瘦高,永远是一身宝蓝色的长衫。

      “哦,噢,是舒絮来了。”

      她面前的房门无风自开,江师兄往前送了送她的手,示意让她自己走进去。

      她小心翼翼地跨步,迈过门槛。

      面前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盏微弱的灯火。

      声音是从旁边的屋内传来的。

      纪舒絮低头慢慢走过去,怯怯地推开旁屋的门,再次跨过门槛。

      迎面看见的是和方才祭坛上一模一样的供桌,一块牌位立在桌子中间。

      是崔怀谦的牌位。

      “给她磕头。”

      元无咎坐在桌下面的蒲团上,闭目养神。

      她顺从地跪下来,对崔怀谦的灵位磕头。

      数年前的记忆涌上来,如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崔大人不苟言笑,总绷着一张脸。

      她来天水城和纪辛布防线时,纪舒絮正躲在议事厅门口的柱子后玩石子。

      “崔大人!您真的要这么做?”

      她听见父亲语气中的惊慌,便扒着柱子悄悄探出头看。

      她看见崔怀谦坐在主位上,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不然我为何偏到天水来?防线根本是无用之策,北胡的骑兵一天便能绕过防线南下攻城。”

      崔怀谦很镇定,她根本不用看身后挂着的地图,便将北胡的行动推测出来。

      “凉州防线是弓背,他们定会避开防线,转而走弓弦路,一定会绕道至天水城。”

      “何不在此出击,尽量多消灭些敌人。”

      “可构筑防线,按兵不动是康王殿下的命令,末将若是擅自出兵,可是砍头的大罪。”

      “你若不出兵,我就要杀你。”

      两人言语间激烈的交锋至此偃旗息鼓。

      纪辛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怀谦:“崔大人,请恕末将多言。这天水城不过五千兵马,即使我出兵,也无法将近两万的北胡人拦下来。”

      纪舒絮默默伸出手指头算数。

      两万对五千人,就是二十个人对五个人。

      怎么能打赢?

      崔怀谦抿了口桌上的茶水,忽然笑道:“纪将军,若我没记错的话,五年前你曾上过玉屏山。”

      纪辛没料到她提起旧事,他点头:“确有此事,当是还曾有幸遇见天师。”

      “我师父是否对你说‘遇水而上,遇山而止’?”

      “是。”

      纪辛点头。

      “后来你调任天水城,两年内升任城防将军。此为遇水而上。”

      崔怀谦说完,目光直直看向他。

      纪辛怔愣几秒,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声说:“崔大人,我明白遇山而止是何意了。”

      崔者,巍峨山也。

      今日,崔怀谦来到了天水。

      便是天师当年所说的,遇山而止。

      崔怀谦搁下茶杯,继续诉说:

      “宪宗开威十六年,我入玉屏山求道。师父录弟子碟谱写我名字时,觉得不好。他说‘崔者山也,山地剥卦,恐有一难。’便给我改名怀谦。地能让山,故成谦卦。”

      她摇头:“可惜劫难为天命。我师父也干预不得。”

      “啊。”

      躲在柱子后的纪舒絮吃惊地发出声音,她看见两人的脸颊处浮现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那时她还不知道,黑气是死亡的预兆。

      “来,你过来。”

      她看见崔怀谦笑着冲自己招手。

      “给大人请安……”她慌忙过去笨拙地行礼,“参见大人。”

      崔怀谦一把将她抱起来,指着自己的脸说:“看得见吗,这是什么?”

      “像是黑线。”

      “舒絮,莫要乱讲。”纪辛急忙给崔怀谦赔罪。

      “爹爹脸上也有。”她指着纪辛的脸,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纪辛被她一说,惊得退了两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爹爹怎么了?”

      “无事,无事。”

      纪辛挤出笑脸,他看向崔怀谦,突然跪下求她。

      “大人!我出事不要紧,可舒絮还小,又早早没了娘。求崔大人帮帮她!”

      “孩子,把你爹搀起来。”

      纪舒絮将父亲扶起来,她听见崔怀谦说:“这孩子有灵性和天分。恰巧我师父那里不久会有个弟子的空缺。让她上山去吧。”

      “好,好。”纪辛激动地弯下腰对纪舒絮说,“快……先给崔大人端碗茶,再磕头。”

      “噢。”纪舒絮懵懵懂懂地端起父亲手边的茶碗奉上去,崔怀谦接过没有喝,她将茶碗重新搁在桌上。

      “不必了。”她笑着抚了抚纪舒絮的头顶,“等你去到山上再磕吧。”

      直到此时,纪舒絮才明白。当日在天水城时,崔怀谦已经精准预言了她自己的死亡。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明知道自己会死,却依然义无反顾吗?

      昔日的回忆如云雾般飘散,纪舒絮在崔怀谦的灵位面前磕完了三个响头起身。

      元无咎提醒她,燃一柱香,插入香炉。

      “走吧。”

      元无咎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师父。”

      她鼓足勇气跪下来。

      “我想跟您学仙术。”

      “谁让你来的?”

      “是我娘。”

      元无咎终于睁开眼睛。

      纪舒絮的目光和他相对,元无咎的模样终于落入到她的眼睛里。

      很奇怪,刚刚元无咎也坐在这里跟她说话,但纪舒絮就是只在此时才感觉到元无咎的存在。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被看穿了,数年的生活就在元无咎的目光里和盘托出。

      她仿佛坠入枯井,想要求助但浑身紧绷,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你心不诚,学不得。”

      元无咎的目光移开。

      门开了,外面的阳光扑进来,在她身后打出金灿灿的道路。

      纪舒絮默了一会儿,缓缓起身,失落地走出去。

      等候在门外的江希杰见状,并没有任何惊讶,他脸上还是得体的微笑。

      “江师兄......”

      她有点不开心。

      “走吧,我们去下面看一看。”

      纪舒絮跟在江希杰身侧,心想这位师兄可真是个有修养的人。

      即使看出来她没有被收为亲传弟子,送她下山离开,也不明说。

      而是说带她下山去看一看。

      两人走到半山腰的一块岩石上站定,从此地往下看,可把前来白色八角亭参拜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王鹤应该跟你说了吧,这地方是百姓能登上玉屏山的最高点,他们不能再向上走。”

      此时正值午时,太阳毒辣,八角亭四周又没有任何的遮蔽物提供阴凉。

      但即便如此,跪倒在地焚香祷告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这个。”

      江希杰指着一位跪拜的富绅说:“给自己求钱财富贵。”

      “这个,替自己求取姻缘。”

      “这个,给自己的女儿请平安。”

      “更有甚者,上山时三步一跪,九步一拜。”

      “这些人,”江希杰对她说,“哪一个都比你要诚心,都想让自己的愿望成真。”

      “江师兄,那他们的心这么诚,愿望一定能实现吧。”

      江希杰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来,舒絮,我们再往上边走走。”

      两人又走到高一些的地方。

      “你再看看,这回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八角亭和燃香的烟雾,里面的人看不到,只有一个个的小黑点。”

      纪舒絮的身体前倾,渴望看见更多,但只是徒劳无功。

      “你觉不觉得,他们像是虫子?”

      元无咎不知道何时来到她身后。

      一旁的江希杰躬身,悄然退下。

      “天师。”

      纪舒絮怯怯地喊一声,低下头。

      “你方才问,他们的愿望会不会实现。那你何时见过人怜悯虫子,会帮虫子实现愿望的?”

      “天师,我觉得您说的不对。”

      纪舒絮的声音虽然低,但在反驳。

      “噢?我倒想听听你的见解。”

      元无咎蹲下身子。

      “在您看来,他们都是虫子。”她鼓足勇气,直视天师的目光,“可在我看来,不是。”

      纪舒絮逼迫自己把声音提高。

      “我父亲曾经是天水将军,我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见过战场的情况,”

      “士兵们对付敌人,一点也不害怕。他们知道,背后守护的是百姓和城池。”

      “我的母亲生下我就死了,后来,我父亲也死了。”

      她声音又低下来。

      “我也就像个虫子一样,没人在乎。好在,我遇见了愿意收留我的爹娘。”

      “爹爹去给我父亲,和崔大人上香。在风雨中迷了路。”

      “我娘说,是天师算出来了爹爹的位置,后来又算出来我会成为天师的弟子,所以让江师兄来接我上山。”

      “我还记得当时我爹失踪,我娘难过的样子,我更记得,我爹的消息传来后,我娘高兴的样子。”

      “所以我想学仙术,我想让更多人也像我娘一样高兴。”

      “天师。”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但有些发抖,“这些来参拜的百姓们,都是人,不是虫子。”

      “虽然有私心,有贪欲,或许有些人比我的胆子还要小。”

      “但他们,不是虫子。”

      “倘若您还是这么认为......”

      纪舒絮躬身行礼,昂起头看他。

      “那就恕舒絮无礼,我这就下山去了。”

      元无咎点了点头。

      就他在点头的一瞬间,纪舒絮眼前的景象忽然扭曲变幻,如图被人用力握成一团的手帕。

      恍惚间,她眨了眨眼睛。

      四周的景象已经改变了,她哪里是在外面,现在她跪在元无咎面前,烛火闪烁,面前是崔怀谦的牌位。

      屋内不再是刚刚的阴暗逼仄,几十盏油灯的烛火令满堂光亮。

      眼前的元无咎睁开双目,面带微笑看向她。

      显然,这才是天师的真正考验。

      纪舒絮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回应元无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两人之前的距离感在此刻消弭。

      “此刻,你还要下山吗?”

      元无咎问她。

      “弟子纪舒絮,给师父磕头。”

      她诚心实意地拜元无咎为师。

      元无咎满意地点头。

      “在你之前,我的三位弟子学成后,皆受到陛下召见,亲自下旨派往西北。你从西北的雍州来,肯定知道,那里常年战争,并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

      “做我的弟子,诚心并非是首位,更要有怜悯心,慈悲心。”

      “是,弟子记住了。”

      元无咎拿出碟谱录下纪舒絮的弟子身份,喊来江希杰,让他带纪舒絮在山上住下。

      纪舒絮走了,房门开启又关闭。

      屋内的亮光骤然熄灭,又恢复到如初的黑暗。

      元无咎起身,走到崔怀谦的牌位前,伸出左手对着牌位轻点。

      木牌位上竟然出现了类似水纹的波动,一颗湖蓝色的圆珠,从薄薄的牌位内浮现,珠子表面光华流转。

      元无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拢住蓝珠,纳入掌心。

      “舒絮很像你。瘦瘦小小的姑娘,尤其是她脸上的神情,和你初入山门时简直一模一样。”

      回忆往事,元无咎脸上是舒心的笑容。

      “只是她喜欢笑,而你的嘴,总是抿下去。”

      元无咎闭上眼睛,她他仿佛又回到了先帝开威年间,初次遇见崔怀谦的夏天。

      她脸上神情淡然,但元无咎知道她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

      崔怀谦,注定不会对任何人轻易低头。

      锋刀易折断,元无咎时常叮嘱她要敛气授心。

      “师父,难道你说的‘道’会是凶猛的野兽吗?”

      冥冥之中,崔怀谦冷静的声音跳出来问他。

      元无咎心头一颤。

      他看见崔怀谦孑然一身在望不见尽头的西北原野上顶风前行,她在寻找埋藏在那里的秘密。

      她在寻找“道”。

      “可即便是洪水猛兽,我也要见一见它!”

      他看见她义无反顾地慷慨赴死。

      元无咎听到这个消息后,知道崔怀谦虽然没有找见“道”,但却见到了那位执道人。

      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元无咎静静地站着,快速回忆完了一些难以忘怀的人和事。睁开眼睛,他将手中紧握的圆珠不情愿地推入牌位,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情,目前急不得。

      屋内光亮如初,元无咎坐回蒲团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又是夏天了啊,怀谦。”

      他闭上双眼,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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