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舍》林海潮声

2、兽头

　　二少大名李宝臻，这还是他过继给李先生之后才得的名字，听说特意找人算过，能旺他们那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堂妹。

　　他小名叫蛋蛋。

　　小时候何敏带他比老妈带的都多，姐弟俩感情好怎么喊都没关系，但二少过继后，他们父母离婚，何敏改了姓换了地方住，两人分开太久，虽然长大后也有联系，但总是亲不亲、疏不疏的，现在也只能按照大李先生的叫法喊小二了。

　　算起来姐弟俩已经两年没见，上次还是大李先生庆祝李宝臻考上本科，民办，贵族学院，但总比大专强点。

　　这次何敏喊人跟自己到了菜地，也没心思打量他胖没胖、瘦没瘦，开门见山：“大伯让你过来找我的？”

　　二少挠挠脸，他半边脸都麻了，现在红彤彤的：“就不能是我想你了？”

　　何敏懒得跟他歪缠，看他脸上的红肿一眼：“于伯打的？”

　　二少嗯了一声，整个人跟泄了气一样，脸扭向一边。

　　外人都说大李先生过继二少是重男轻女，何敏却能看出来，大伯只爱自己的孩子，对堂妹是如珠如宝，对二少只能说是养着。

　　以前她不懂，既然这样为什么大伯非要逼她妈过继自己的孩子，现在，看着身后绵延的犬舍，总算有了一丝明悟。

　　他恨他们。

　　二少是个牺牲品。

　　何敏想起自己大学毕业青黄不接时得到的两万块钱，——他那时候生活费有多少？一个连日子都过得糊糊涂涂的人，是怎么攒出这些钱的？

　　于是对这个弟弟怎么也狠不下心：“吃完这顿饭你就走，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说完挎着菜篮子两脚直接踏进泥地，徒留二少站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欸——”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

　　—

　　周舟跟于伯当然不会看着何敏一个人张罗晚饭，她只把菜提过去，指出水井的位置，烧火、洗菜等等程序自然有人代劳。

　　两个女生收拾房间，二少时不时被喊去干个力气活，何敏见没什么要自己帮忙的地方，就按照顺序开始遛狗。

　　安静半晌的狗圈又因为她的动作躁动起来。

　　离她最近的黑背竖起耳朵，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何敏给它套项圈的时候，它的尾巴呼呼带风抽的人生疼，几次都没把扣子对准。

　　她只能弯下腰，一只手握住它的尾巴，一只手拉绳子。

　　“喀啪。”

　　也就在扣子对准的下一秒，手中绳索如利箭朝厨房射去！

　　何敏吓得大叫，下意识抓住绳圈，一个踉跄被带的直接趴到地上擦行。

　　还是于伯拿着擀面杖在它身上狠狠一抽，黑背这才哀鸣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于伯慌忙蹲下身，看着将身体蜷缩起来的何敏，无从下手，只能徒劳的喊：“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何敏手肘、大腿甚至连身前都火辣辣的疼，她想哭但哭不出来，想站又痛的厉害，听着他们乱七八糟的喊叫又趴了一会儿，这才聚起力气抬头：“谢谢……”她朝众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擦了一下，不用管我，吃饭吧。”

　　发生这样的变故，就是头脑昏沉如二少也吃不进去，端着碗也没心思嫌弃清汤寡水，总觉得那只逃蹿的黑背正在暗中流着涎水、苟延残喘的盯着他们。

　　何敏痛的没心思跟他们说话，直接回房间上药，没了这个主人在，那围着住所的一圈的狗总是让人胆寒。

　　在城市里，它们是宠物是流浪者是被市政部门捕捉的对象。

　　在这里，一切仿佛颠倒过来了。

　　于伯见众人心神不宁，率先放下碗筷：“好了，这几天赶路大家都辛苦，今天有床睡，早些休息吧，碗留着明天再刷。”

　　他也没说房间怎么分配，两女急匆匆钻进房间，就着光影，都能看见她们怎么将屋内能推动的一个个堵到门后。

　　周舟喝下最后一口面汤，刚开口：“于伯……”

　　就被于伯挥手打断，“二少胆小，小周，今晚就麻烦你了。”

　　周舟上道的拉着人走，见二少一步一回头，颇苦口婆心的劝：“就今天这情况，于伯能守着谁睡谁才安全呢，我都想跟他住，你担心什么？”

　　二少动了动嘴唇，看见于伯拿着饭碗敲何敏的门，想说的话就像卡在喉咙里，他刚才瞧的分明——于伯拿着擀面杖走出厨房，黑背才突然发狂的。

　　周舟拉他：“好了，我的二少，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一切仿佛回到那天傍晚，哭泣的女人不断撕扯着男人的脸，被人一把推开，咚的一声摔到门上，他被人牵着走，再回头是背着书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小身影。

　　“何敏。”

　　周舟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二少一把推开他，“我去看看何敏，她从小胆子就不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非要收这个破烂，直接让律师卖了不就行了？”

　　“她肯定吓坏了，”二少就像说服自己，“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过去。”

　　最后何敏拉开门就看见三张脸，周舟一脸尬笑，“何小姐，二少非是要看你，我也担心。”

　　二少面无表情，于伯神色不虞但是好歹忍了下来。

　　直到何敏慢吞吞吃掉那碗凉下的面，于伯才开口试探：“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把你带回去，这里再怎么说毕竟也是荒郊野外的，您一个人住在这里他实在放心不下，要是今天这一出再来一回，欸，我要是不在，您可要怎么办？”

　　“帮我谢谢大伯，这么多年也就他念着我，”何敏神色诚恳，“于伯你也看到了，不瞒你们说，我当初来这里就是为了它们。”

　　“我不忍心看着它们安乐死，但烈性犬又没办法送养，所以就不尴不尬的卡在这里，我知道这么说有点难为人。”

　　她目光看向于伯，于伯下意识说：“不会，小姐怎么会这么想呢？你把先生当成什么人了？”

　　何敏这才抿唇道：“只要把它们安置好，不论是送到其他犬舍还是送给谁养，只要它们有一口饭吃，我也不想待在这里。”

　　于伯好像松了一口气，随即大包大揽：“好，我这就跟犬舍联系，争取明天就把这里清空！”

　　临走前，他说：“小李先生造的孽，怎么也不能让您承担。”

　　何敏扯了扯唇角，没有反驳他对一个死人的指责，哪怕这个人是她父亲。

　　她老爸确实不是个东西，从小偷鸡摸狗、吊儿郎当的，老爷子当初就说：“压着他读书就像杀年猪。”

　　这样的人也别提什么成就，一年不进几回局子就皮痒，早早辍学混社会，到了年纪稀里糊涂的结婚，结完婚又稀里糊涂的生孩子养孩子。

　　何敏记事起他就在当狗肉贩子，花钱从人手里买，长长的铁钳夹着狗头，在狗的哀鸣和小主人凄厉的哭闹中哼着歌载着它们去狗肉店；有时候买不来、偷不到，就拿街上的流浪狗充数，反正它们丢口吃的就肯跟着他走。

　　碰到那些拿药闹狗的他也骂：“哪个龟孙屁.眼生脓，它是吃你的还是喝你了？”

　　但转头又开了一家犬舍。

　　说是犬舍，其实就是斗狗场，很多人喜欢看，好像借着这样血肉横飞的场景也能将他们心中的暴戾发泄出来，那些经他的手养的膘肥体壮的、机警好斗的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可李家人……全都是靠它们的血啊。

　　没有斗狗场，潦倒失意的大伯能搭上贵人打通关系？

　　没有斗狗场，爷奶叔伯能松松快快颐养天年？

　　所以那天推开犬舍大门，在房屋正中间看到灰狼的时候，她就想：这报应总算来了。

　　只不过，目前好像只应在她一个人头上。

　　何敏锁好门，检查一下伤口，视线无可避免的落在左肩那个兽头纹身上，跟她暴毙的老爸身上出现的东西一模一样。

　　摸着还在发烫。

　　——那东西在召唤她。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