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舍》林海潮声

1、深山

　　普沱镇地处西南三省交界处，山陡河多，连成片的耕地都见不到几个，一到夏天更是蛇虫泛滥，常有村民在自家院子被咬，偏偏最近的医院离这里还八丈远，往往救护车还没来人就一命呜呼，当地政府不知道派出多少捕蛇大队都不见成效，最后赶着“退耕还林”东风，心一横，直接将人都迁走了。

　　这里实在不适宜人居住。

　　周舟拿着登山杖艰难地开路时这么想，他们一行五人本来开了两辆越野车，里面坐人上面驮行李，即使时值夏日，但舍得开空调，路上又有人捧哏逗乐，不算难过。

　　可普沱镇荒废的时日实在太久，人是土的精气，就像老房子没人住会迅速破败一样，整个普沱镇也因为失去居民而成了鸟兽之地。

　　这一路不知见了多少次草木嫩芽顶穿泊油路迎风探头、路旁绿化从规规整整变得张牙舞爪恶狠狠刮着车身而过，爆胎、卡缸都是常事，好不容易离目的地只有二十多里路，面前却出现了一个拦断整条路的沼泽。

　　周舟当山地向导这么久也想抓狂，更别说他拖着的那三个蠢货，其中最蠢的是二代，然后是他两个女朋友，最后一个则是押送二代勉强可以称之为正常人的于伯。

　　周舟一路上只跟正常人于伯说话，他看出来于伯能做二代的主，而且对二代也没多少尊敬，比如现在，在二代抓狂的时候直接将两个肉弹推过去。

　　二代被那小手一摸，再一娇声哄着，直接魂飞天外。

　　于伯观察完四周环境，这才冲周舟招手。

　　周舟立马放下身上的担子跑过去：“于伯。”

　　“犬舍这么偏，你确定还有人在？”

　　犬舍，姑且这么叫它，在周舟小时候就有了，那时候普沱镇虫蛇还不算太多，山上也长草药、野鸡、穿山甲什么的，村民靠山吃山日子还算不上难过。

　　日子一不难过，长懒筋的人就不太种地，特别他们这里坡地居多，种上也不一定能收多少东西。

　　所以后来有人来这里租地，他们简直奔走相告！恨不得把这个外乡人再割下一块肉来。

　　那外乡人也不负众望又花大价钱包了三个山，说是种什么果树核桃树，那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响，只要种树就有钱拿！

　　后来树霸占了土地，蛇虫鼠蚁越来越多，普沱镇也就荒了。

　　周舟不知道别人后不后悔，但他家安在市里，小孩不用受自己受过的苦，现在还能拿不知多少年前的老消息赚钱——他不后悔。

　　“有，两个月前还有人下山买饲料、进鸡鸭苗，走前还定了一批鱼苗，说是找到个水塘准备养鱼，那苗还在我兄弟那里放着，现在还没人过去拿呢。”

　　周舟信誓旦旦，于伯姑且信他，当晚不顾二代咒骂哀嚎，决定舍弃帐篷连夜赶路。

　　二代还要再说，直接被于伯的大耳刮子打的眼冒金星，唇角都渗出血来。

　　于伯甩着手：“二少，对不住，但找不到小姐我实在心焦，你们分开这么久，你也一定很想她吧？”

　　“早点见到她不是更好？”

　　两个女朋友抖抖飕飕，抱在一起跟鹌鹑一样，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如此相亲相爱的场景实在看不出她们进山前还为正宫位置撕得厉害，路上更是频繁斗法，你比娇我比嗲的。

　　出身底层的人对危险的直觉总是更加敏锐。

　　二少捂着脸，混沌的脑子终于恢复一丝清明，可绞尽脑汁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安静的。

　　于伯目光一扫而过，下令：“走！”

　　两个女人也不管变成哑巴的二少，一个眼疾手快抢了他另一双鞋，一个慢了一步只能恨恨把高跟掰掉，可惜两人还是不对付，一路又掐又挠、跟在男人们身后互相搀扶。

　　翻过这座山，远远看到穿着灰扑扑工装抱个盆子的身影时，几乎喜极而泣！

　　—

　　何敏怀里抱着一盆鸡肉，因为不比牛羊鲜、骨头又多，怕犬舍里的东西生气，她没放血，跟无良商家一样想借此提升鲜味儿，隔着口罩也能闻到那股冲天的血腥气。

　　一路路过小圈，里面圈养的狗都因为这盆肉躁动起来，呜呜汪汪的哀求、凄厉的咆哮，吵得人头晕目眩。

　　这是犬舍最后一点肉了，这一阵下雨没办法出山进货，它们都吃的狗粮，吃惯山珍海味突然换成大米粥，任谁也不会平静接受，更别说这一帮畜牲。

　　何敏时常觉得对不起它们，但又狠不下心将其安乐，只能跟那东西一起养着，看它们跟她到底谁先死。

　　等她走到犬舍最深处，一个毛发蓬松到爆炸的灰狼慢吞吞抬起吻部，整个犬舍突然安静下来，好像刚才的不满全都是人类的错觉。

　　何敏将肉盆放在地上，去掉手套，纤白的手指带着一点劳作的薄茧，但形状优美，指甲圆润整齐，常常被朋友开玩笑抓住把玩。

　　就是这么一双手，举着血淋淋的鸡块喂到灰狼面前。

　　灰狼没有名字——或者是她那个多行不义而暴毙的老爸没来得及跟他们交代，何敏过来就一直阿灰阿灰的叫着，但她轻易不敢喊，现在也只是说：“最近下雨我没办法下山，这是最后一点肉，最迟明天我一定会出去。”

　　灰狼慵懒的甩着自己的尾巴。

　　何敏几乎是祈求了，把肉递到它嘴边：“吃一点吧，好不好？我出去给你买小羊羔……”

　　在血快顺着女人的手肘流进袖子时，灰狼终于伸出舌头从上面舔过，带着倒刺的舌面刮得何敏一痛，她一露出痛苦的样子，它才好像开心一点，屈尊降贵的嗅嗅她指尖的肉块，从她的指缝嗦一口肉味儿，然后猛然张开带着獠牙的大口将她整个手掌吞没！

　　与此同时，门外突然传来二少的喊叫：“姐！！”

　　何敏身体一僵，想转头，但野兽牙齿威胁一般在她手腕上一压，她头皮发麻，只能伸出另一只手试探着抚摸灰狼的毛发。

　　“乖……你吃……我不走……”

　　周舟一行站在门口不敢靠近，这个犬舍构造实在奇怪，不在前不在后而呈众星拱卫之势将人的居所留在中间，他们要进必须经过露着獠牙、留着涎水狂吠的狗圈。

　　于伯不敢冒险，只能站在原地让二少叫门。

　　可惜二少喉咙都叫哑了也没听见人应门，他们在原地休息，周舟拿出锅铲用酒精灯煮泡面，两个女人围坐在旁边互相检查身上的伤，于伯则回忆着何敏刚才走过的路线，围着犬舍绕了一圈，终于在后院发现半扇门。

　　犬舍的主人似乎没什么安全意识，木门上的铁钩都没挂到栅栏上。

　　于伯心中一喜，就要靠近，女人突然出声：“于伯？”

　　“你们怎么来了？”

　　于伯一顿，打量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人，灰扑扑的工装，为了方便干活将袖子撸到手肘上方，露出细白的胳膊，穿着长筒胶鞋，腰间系一根腰带将宽松的衣服勒成两端，更显得整个人细伶伶的。

　　“小姐瘦了不少。”

　　于伯满是横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心疼的样子，“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先生讲呢？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大伯，小先生去世，他不会不管你的。”

　　于伯口中的先生姓李，跟何敏、二少的父亲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何敏要喊大伯，二少早已过继过去，喊爸。

　　这个犬舍是何敏老爸留下来的不知如何处理的遗物。

　　当时小李先生去世，律师率先联系的其实是二少——虽然过继，但还在一个户口本上，二少那一页在何敏前面。

　　可惜那时候二少沉迷温柔窝无暇分心，只糊弄两句：“……狗窝？金的还是银的？都不是？……那给何敏吧。”

　　彼时何敏正在魔都当一半工资都要用来付房租的都市丽人，也不想碰这麻烦事，让律师代为处理，但律师讲：“镇政府已经跟我联系过了，犬舍烈性犬太多，大多属于禁养之列，没有人接管只能送去安乐死。”

　　这让包里常放猫粮狗粮，四处投喂小流浪的人怎么受得了？

　　何敏那时候做梦都是一群狗跟在自己身后哀鸣，好像在质问她为什么不救它们小命。

　　如此挣扎半个月，还是请了假回来一趟。

　　但这一回来却再也走不掉了。

　　何敏面色黯然，走去打开那半扇门：“我已经麻烦大伯太多，不敢再打扰他，要不然我良心难安。”

　　于伯接连叹气，“你啊你，一家人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小姐这样想才是伤先生的心。”

　　然后又说：“小姐有段日子没见二少了吧？他听到消息非要过来看你，这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一声都不吭。”

　　一声不吭的二少瘸着腿到了何敏面前，低声喊了一句“姐”，就再也不说话。

　　于伯挨个介绍向导、二少女朋友，何敏都微笑点头，“这两天下雨，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只剩下一点面条，我去割把菜，给你们垫垫肚子。”

　　“这里有很多空房间，你们随便住，不过要收拾一下。”

　　有住有吃周舟他们自然不敢再挑剔，连连道谢说打扰，何敏只是摇摇头：“你们来看我，我不知道多开心呢。”

　　临走前，她回头喊：“小二——你也跟我过来，你还记得怎么烧火吧？”

　　放松一下~